楊大忠
一
每年暑假至新學期開學,往往是教師流動的高峰期。調動意愿強烈的教師,往往在半年前就開始運作調動事宜了。一般而言,這種運作常常是悄無聲息地進行,對領導、對同事都要瞞得天衣無縫,不能露出一點風聲,否則一旦調動失敗,先前的融洽關系(起碼是表面上的)就被打破了,當事人在校長面前不說很難再有容身之地,至少也是處境非常尷尬了。暑假開始后,調動事宜萬事俱備,只欠向校長遞交辭呈這個環節了。既然大局已定,強留已經沒有意思,在調動者忠實履行完合同的前提下,校長往往只能網開一面忍痛放人。
那么,在原先的學校干得好好的,教師為什么還要調動工作呢?他們調動的大致方向朝向哪里?從中我們又可以得出什么啟示?
教師工作調動,無外乎三種情況:一是脫離教學崗位,跳到待遇更為優厚的行政部門;二是仍舊干教師本行,但跳到條件與待遇比原先單位更好的新學校;三是由私立學校跳到公立學校,獲得編制的庇佑,暫時不會有下崗之憂。其中最主要最普遍的就是第二種情況。這種情況形成的最主要的社會現實,就是大家普遍熟知的所謂“孔雀東南飛”。
二
“孔雀東南飛”的主要體現,就是經濟相對落后的中西部地區的教師,擺脫種種羈絆,進入經濟發達的東南地區的各類學校,具體地域主要集中在長三角的江浙滬和廣東的珠三角地區;此外,像北京和各類省會城市的重點中學,也是許多教師向往之地,也可將其歸結為廣義的“孔雀東南飛”的范疇。這些地域經濟富庶,文化繁榮,人文氣息相對濃厚,法制觀念較強,高工資高福利使外地教師到了這里,不會存在經濟上捉襟見肘的窘迫狀況;加上束縛教師自身發展的條條框框較少,只要工作努力勵精圖治,成為名師的機會要比內陸地區多得多。所以,在區域發展不平衡的局面無法打破(就經濟社會發展的規律來看也不可能打破)的情境下,“孔雀東南飛”的現象幾乎是必然的。
“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經濟的有效保障、文化的潛移默化和教育的春風化雨也使“東南”地區的學生相對溫文爾雅知書達理。教這樣的學生,教師往往會得心應手,很有成就感,融洽的師生關系也使外來教師感嘆之前教學的不易。筆者有一位博士學弟,曾就職于皖北某高級中學,據他告訴我,他讀研讀博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脫離原先單位這個“是非之地”,因為這所學校學風糟糕,學生打架、早戀成風。他曾在校園里看到兩位學生打架,上前勸架卻挨了學生兩記耳光。作為教師他臨事能自我克制,沒有與學生扭打,而是盡最大努力降低打架造成的傷害,內心卻不能不引為職業生涯的奇恥大辱。博士畢業后,這位學弟去了省會的某重點中學,自感進入了理想國,待遇大幅提高不說,更重要的是,他認為自己活得非常有尊嚴,再不像以前那樣忍受窩囊氣。客觀地說,同是擔任中學教師,筆者這位學弟前后的生存狀態和職業前景可謂差別迥異。
只要將這些年發生的弒師案與師生對抗事件做一個總結,就會發現這些不該發生的事情,大多還是出現在經濟社會發展較為落后的地區,在經濟、文化都較為發達的江浙滬及珠三角地區幾乎絕跡。發達地區的教學環境與氛圍,確實遠非中西部地區所能比擬,這樣的環境無疑也更能促進先進教學理念和教學模式的探索、形成和傳播。
筆者的人生經歷也能夠說明這個問題。1995年筆者大學畢業,進入家鄉安徽省當涂縣一所農村初中任教,到2004年考研離開,整整9年,我竟然不知道中學教育除了備課、教學、做題、改試卷之外,還有教科研一說。那時候,除了有限的幾種報紙,單位幾乎沒有什么雜志。2010年,我以博士的身份進入浙江省桐鄉市高級中學擔任語文教師,吃驚地發現單位圖書館的藏書數量和一般二本院校相比,竟然也不遑多讓;圖書資料室訂閱的各類教學雜志,竟然達到400種之多。就語文學科來看,相關的雜志可謂應有盡有,語文同人可適時看到新的教學成果,隨時掌握語文界的教學動態,緊跟語文學科的發展步伐而不會落伍。就筆者本人而言,這些圖書與雜志也為我從事教學科研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可以說,這幾年筆者取得的微薄成就,與學校提供的“硬件”是分不開的。
離開家鄉已經14年了,這些年,家鄉中學的發展怎么樣呢?今年5月,筆者當年所教的第一屆初中畢業生20年大聚會,我這個班主任自然也在所邀之列。回到家鄉,當年的工作單位和周邊一些農村中學在撤校并校的大潮中一律被歸并到城郊中學,原先的所在地成了當地的中心小學,令人唏噓。走進全新的城郊中學,令人喪氣的是,學校的圖書、報刊與雜志仍舊一如當年,少得可憐。工作在這樣的環境,無法想象這里的教師團隊在教學理念上會有什么進步。說起收入,更是令人喪氣:就年薪而言,當年的同事普遍只有我的一半,有的甚至連一半都達不到。人往高處飛,水往低處流,環境差,待遇低,哪里能夠留住人。難怪有些老師稍微取得一點成就,或千辛萬苦評上了高級職稱,只要條件許可,就迫不及待地試圖“孔雀東南飛”,或進入更大的城市發展。在筆者看來,這些完全情有可原。
時至今日,我們仍舊要承認中西部地區的教育環境、薪資水平、教學條件與經濟發達的沿海地區還是存在差距的。蘇派名師寇永升2001年從甘肅跳槽來到沿海的無錫錫山高級中學,2015年重回西北,進入延安一中支教,回無錫后出版了《教育的制高點》一書。該書從教育環境、教學設施、教學理念、工作方式等多個層面對中西部地區與沿海地區的中學教育進行了詳盡的比較與剖析,令人信服地得出結論:西部地區的中學教育至少要落后江浙地區20年。令人擔心的是,這種差距絲毫看不到縮小的跡象,甚至還有可能越拉越大——反思乃至切實改進中西部地區的教育,不應再繼續拖下去。
三
“孔雀東南飛”的高潮主要出現于上世紀90年代,一直延續到21世紀初期。當時東南沿海地區經濟急速發展,人才需求量大增,師資力量的短缺成為人才培養的瓶頸。在這種情況下,內地大量師范院校的畢業生和一些不甘受現狀支配的中西部地區教師紛紛奔向江浙滬與珠三角,有力地支撐了當地的教育事業。這個時期進入東南沿海地區相對較為容易。時至今日,很多人已經成為全國聞名的名師甚至名校長。
進入21世紀,尤其2010年之后,人才向東南地區和大城市的流動逐漸有了一些限制,例如非本地戶口的外來人員要想成為經濟發達地區的中學教師,起點就是要有研究生學歷或高級職稱。這顯然阻止了很多有志前往東南沿海和大城市任教但學歷或職稱不夠的教師。此時的沿海地區雖然仍舊需要人才,但已是水漲船高,引進現成的教學人才,往往局限于副高級教師、正高級教師或省市級名師、特級教師,對這些名師所開的條件自然也相當優厚。但是,要想取得這些職稱和榮譽,需要很多年的積淀,一旦取得副高、正高職稱或評上特級教師,教師的年齡往往都在四旬之上了。此時的他們,家庭已經安定,子女即將成才,在本地也算是衣食無憂,基本沒有投奔沿海地區和大城市的想法和精力了。于是,像上世紀90年代開始的那種大規模的“孔雀東南飛”的浪潮基本上平息下來。
即便如此,沿海地區和大城市種種優厚的待遇對內地的優秀教師仍舊有著很大的吸引力。為了防止優秀人才流向經濟發達的沿海和大城市,很多地區采取了種種措施,例如規定評上正高職稱或特級教師后,五年之內不準調動,否則取消職稱和榮譽;提高名師待遇,創造種種條件促進教師的自身發展。以前,蘇北地區的教師一旦評上了特級教師或正高級教師,往往都會前往富庶的蘇南地區“淘金”,辛辛苦苦培養出的名師卻為別人作了嫁衣,促使蘇北地區痛定思痛。從2017年開始,鹽城市將特級教師的津貼提高到每年10萬元。如此大幅度提高名師待遇,是防止優秀師資流失的對癥下藥之舉。目前來看,蘇北地區的名師流向蘇南的勢頭似乎已經趨緩下來。
同時,為了爭奪優秀教學人才,發達地區相互之間也展開了激烈的競爭。例如,杭州一直屬于“孔雀東南飛”的一個方向,但近年來和北京、上海、廣州和深圳相比,杭州中小學教師的待遇則明顯落后了,這就很難留住外來人才。學軍中學陳萍校長曾經痛心地說起過一件事:她花了很長時間用情感打動了一位學科競賽教師來學軍中學執教,結果中途被北京一所重點中學截走了,北京開出的條件是年薪60萬,一套住房,外加解決北京市戶口。如此優厚的條件,很少有人不會心動,拒絕杭州加盟北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而今,中西部地區的教師大規模進入發達的東南沿海或大城市任教的勢頭似乎已經得到抑制,但這種勢頭顯然不是兩地教學環境與教學條件已經持平的結果,而是進入發達地區的門檻設置過高所致,絕非中西部地區的教師主觀上已經不想“東南飛”了。不同發達地區對教學人才的發掘與爭奪不遺余力,相互之間的競爭也日趨白熱化,對于真正有實力的教學人才來說,“孔雀東南飛”將會變成“孔雀自由飛”,自由抉擇,待遇為先,將會成為人才流動的又一趨勢。
四
教師流動“孔雀東南飛”的現象,注定會成為中國教育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這種現象的產生,既有特殊的時代背景與環境因素,更是落后地區的教師追求教育理想的必然產物。“孔雀東南飛”體現了發達地區和落后地區教育生態的對立與壁壘,形成的要素是多方面的:大幅提升的工資待遇、良好的制度環境和文化氛圍、廣闊的發展空間以及充實的成就感等等,無不是教育人才流向發達地區的誘因。進入新時代,“孔雀東南飛”呈現出新的特點:之前大量涌入經濟發達地區的師資遷徙浪潮逐漸讓位于發達地區對名師和高職稱人才的高薪邀請與招聘,不同發達地區對人才的爭奪將會更加激烈。沿海發達地區和大城市作為“東南飛”的主要方向,這一趨勢短期內恐怕不會改變。毋庸置疑的是,“孔雀東南飛”雖然體現了教師更高的職業追求與合理的自我價值訴求,但無疑也造成了教育資源分配的嚴重不公。扭轉這種趨勢,讓有“東南飛”意象的教師甘愿留在原地不再遷徙,對中西部地區的教育而言仍舊任重道遠。在筆者看來,提升教師待遇,使之與“東南”地區不至于差別過大;創造良好的教育生態,使教師的發展真正能夠人盡其才;改善教師的社會地位,使教師充分感受到職業尊嚴,這些,才是改變“孔雀東南飛”這一社會現象的釜底抽薪之舉。
(作者單位:浙江桐鄉市高級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