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現(xiàn)梅


說在前面
《中國教師報》的褚清源老師,曾經(jīng)為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不是特級教師,她憑什么從鄉(xiāng)村學校走向北京名校》。
褚老師,那確實是文字里的行家里手,“不是特級”“鄉(xiāng)村學校”“北京名校”,三個詞,就牢牢抓住了讀者的眼球。
重要的是,這三個詞還都是真的。
首先,真不是特級,中教一級,就這個職稱還是鼓搗了好幾年。同齡人都開始為高級職稱奮斗的時候才拿到,因為,在工作了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對一個老師而言,職稱很重要。
其次,真的是鄉(xiāng)鎮(zhèn)中學女教師。那所學校叫筵賓中學,當時我在的時候,學校還沒有樓房,清一色平房。晚上沒有路燈,黑咕隆咚總覺得腳后跟后邊跟著人。有個周末,我們女教師的宿舍進了賊,我剛買的一件淺棕色夾克外套被偷走。冬天,每個辦公室有一個煤球爐子,大家常常圍著爐子烤饅頭片吃。在那個學校,我呆了18年,跟王寶釧等薛平貴的時間一樣長。
北京亦莊實驗小學,北京十一學校的小學部,校長李振村,典型的教育家辦校,能說不是名校?
所以,后來我到一些地方“忽悠”人的時候,邀請方就常常會拎出這個題目,以印證老紀的特立獨行與不同凡響。拎著拎著,老紀就被拎成了一個傳奇。
其實,所有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順勢而為的,譬如水流,遇到大石,便會水花四濺,遇到懸崖,便會飛流直下一樣。
笨,是我的標簽
我是鄉(xiāng)下人。
母親只上過幾天夜校,父親高小畢業(yè),看小畫冊,要用手指指著字,一個一個地念出來,然后把“槐樹”讀成“鬼樹”,困惑地自言自語:鬼樹是什么樹?他確實沒見過“鬼樹”。
所以,我們家的“藏書”就兩本,一本鮮紅色封面的《毛澤東選集》,經(jīng)日放在屋子正中間那張抽屜桌上,上邊擺著兩個圓柱形的茶葉桶。一本是周而復的《上海的早晨》,繁體字,豎版,母親用來夾鞋樣。
上四年級的時候,我讀完了這兩本書,腦子里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但并不能夠捕捉到,也有一些詞語,比如“論持久戰(zhàn)”,卻也并不知曉它的涵義。
上高中的時候,是差生。
“教過這么多年的學生,從來沒見過這么笨的孩子。”放暑假,父親去學校給我?guī)П蛔樱龅桨嘀魅危嘀魅稳缡钦f。
學文科,腦子不好使,記不住東西,常常要被老師趕到門外去背,依舊背不下來,老師就不發(fā)給復習資料,只好找鄰居的哥哥幫著抄,卻總是胡思亂想——工資是工人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是工人創(chuàng)造的,那個資本家忙里忙外的,咋啥也沒創(chuàng)造啊?賴寧那么小,火那么大,去救,那不就是找死嗎?為什么大人還要表揚和提倡呢?想不通。
學理科,腦子更不好使,立體幾何想象不出圖形,電學里那些電路在我腦子里像蜘蛛網(wǎng)一樣繞來繞去,繞得昏昏沉沉。
“正因為你上學的時候,沒有受到這些所謂教育的影響,所以保留了一些天然的東西。”很多年后,《讀寫月報新教育》的主編,李玉龍先生如是說。
然后,頭一年沒考上大學,上了一年高四,我才考了個小師專。母親很是高興,到爺爺墳上去放鞭炮——終于可以不用種地了。
師專考試是要劃范圍的,《史學概論》,老師給了十道題,明確說明,就考這里邊的五道,我記不住,也不去記,天天在學校圖書館里混,就是在那時候,對魯迅著了迷,林賢治的那本《人間魯迅》,看得昏天黑地。
于是考試不及格,去求輔導員,“被各種批評”,但終于允許畢業(yè)。
就到了那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先教歷史,后教語文。
那時候,除了我,所有的女同事都會織毛衣,納鞋墊,她們便可憐我,把納壞的鞋墊送給我。
為人師后,遇到過一個女孩,一個幾乎所有老師都說她笨的女孩,只有我,打心底里認為,她不笨,因為,在老師的眼睛里,我也很笨;因為,任何一個人的由時間和空間構(gòu)建的世界都是豐富而復雜的,作為一個老師,你所看到的,只是很小很小的那么一點點,譬如廣闊宇宙中的一顆星星;因為,上帝是公平的,關上一扇門,必定打開一扇窗。而我們老師所擅長的,往往是以己之長,度生之短。
尋找自己的平臺
2008年8月3日,我開通了自己的的新浪博客:老紀的地盤,寫下第一篇教育敘事文章:《心靈的選擇》。某次雜志約稿,我戲言,博客就是我的情人。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闖進了“教育在線”,發(fā)帖、回帖、吵架。
“我是李玉龍,請給我你的聯(lián)系方式。”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收到論壇短消息。
然后,我開始為他的教育雜志《新教育讀寫月報》寫稿。
“老紀,改稿子。”
有時是凌晨,有時是深夜,李玉龍就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催命鬼,耳提面命。老紀則像個自愿受虐的小媳婦,吭哧吭哧,心甘情愿地去做。
“老紀的成長速度讓人驚訝。”《成人之美》的作者,我的好朋友,梁衛(wèi)星老師在文章里如是說。
我沒有告訴過他,我所受的,非人的折磨,以及,這個過程中,李玉龍的付出。
然后,自費,硬座,綠皮火車33個小時,去成都,參加他的研修班,這是第一次。后來,我把這次經(jīng)歷寫成文字,題目叫《千里走單騎》。就是在那里,我認識了郭初陽、蔡朝陽、魏勇、李勇、梁衛(wèi)星、藍繼紅、范美忠,并在后來成為很好的朋友。
研修班,幫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群人,在這樣談教育。
第二次參加,我講課,李玉龍免了我的學費。
第三次,我拿到了他給的講課費。
成都,新教育寫作培訓班,李玉龍讓我給老師講講教師寫作的事情。
晚上,他來到我的房間。
“關于來雜志社的事情,你好好考慮一下。”
“你不都告訴我了嗎?我會好好想的,你何必再過來一趟。”
“我必須親自過來,表示我的鄭重與誠意。”李玉龍說。
我想了很久。
這期間,我們一起,到石家莊紅星小學、到成都錦里小學,做原課堂培訓。
即使是很多年后,我也會常常想起這段日子,這段“受虐”的日子,在咀嚼過很多次之后,慢慢浮出的關鍵詞是:平臺。每個人所最關注的,永遠是自己,譬如我們拿過一張和朋友的合影,首先關注到的,必然是自己。對學生而言,和他關系最密切的平臺,是他所在的班級,對老師而言,則是學校,那么,作為平臺,其存在的價值,首先是自由,其次是,有能夠讓每個人展示自我的一個機制。
置之死地
2013年暑假,李玉龍說,問對學堂著手做了,我們要做能力課程,你先過來我們討論一下。
我去了。
開學的時候,打電話給校長:我辭職了。
很多年后,一封辭職信引發(fā)了大家的熱議: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看到這句話,我特別羨慕,羨慕別人的灑脫;特別慚愧,慚愧自己的拖泥帶水,因為,我辭職時的狀態(tài)是:早上想想,辭了吧;晚上想想,不能辭。
各種糾結(jié)。
但終于還是成為李玉龍的問對學堂的首席教師。
成都的房子很奇怪,會有陽臺在北邊,我租的那個就是。所以,我的太陽每天從西邊出來。哦,不對,不是每天,因為,成都的太陽沒那么勤快,往往是很久才露一次臉,所以,我大部分生活在混沌中,盤古開天之前的那個世界。
課程也是如此,各種混沌,在各種混沌中東撞一下,西撞一下,眼冒金星。
能力課程是李玉龍?zhí)岢鰜淼模f他是看了美國的SAT課程之后悟出來的,我也覺得,這個方向一定是對的。但是,要把一個理念落地,做成系列課程,做成真實的課堂,何其難!
“每次騎著車子去學堂上課,我都想撞死,那樣,就不用上課了。”當時,和我一起做課的一個年輕老師說。
李玉龍的病越來越重,三天兩頭上醫(yī)院。
醫(yī)生告訴他:要是停下來不做事,好好休息,還能多活兩年,要是操勞下去,那就不好說了。
李玉龍說,要是不做事情,那活著還有啥意思。
朋友說,他是在爭分奪秒地實現(xiàn)自己的教育理想。
磨課,大家一起吵;上課,李玉龍坐在教室的后排,經(jīng)典的小眼睛,甚是灼灼。
一個多學期過去,依然找不到感覺。開始怕上課,怕見學生,信心如指間流沙,悄悄流走。
每天跑到李勇的同輝國際學校,去蹭飯,去聽他為我上課,上完課給我講圣經(jīng),讓我挺過每一個日子。
慢慢意識到,這件事,自己根本做不了:李玉龍的理念,方向是對的,但是,他自己沒有課堂教學經(jīng)驗,所以,很難做出來;我認可這個理念,也有教學實踐,但是,卻沒有這個能力。后來,和郭初陽談起這個事情,我說,對我,李玉龍是在拔苗助長。郭初陽說,其實,你是在邯鄲學步。
我確實有一種在爬的感覺。
胃也不舒服,痛,脹。醫(yī)生說,精神壓力太大。原來,精神的壓力可以轉(zhuǎn)化到身體上面。開始熬中藥,一碗一碗地喝。
然后,決定當逃兵,在李玉龍再一次生病住院的時候。
是在一個月亮很好的夜晚,我鼓起勇氣,終于說了出來。
李玉龍大發(fā)雷霆,把手中正在吃的西瓜扔到老遠。
至今,仍有朋友在罵我,說我為了進京,不顧李玉龍死活。
我不辯解,在行動上辭掉公職,和李玉龍一起做學堂的,只有我一個。我無意表白什么,也不想埋怨誰,每一個選擇,都是個人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如果時光倒流,讓我重新選擇,我依然會選擇辭職,也依然會選擇離開——事情一旦看清,我便義無反顧。
好朋友藍繼紅校長受李玉龍委托,過來勸說我。在那所陽臺在北邊的房子里,我跟她說了很多,很多。
“你走吧。”藍校說。
訂了回去的機票,不知怎么,恍惚間又覺得時間不對,上網(wǎng)查了機場電話,打過去,是個年輕姑娘,聲音很甜,語速很快。姑娘讓我去ATM機操作,我便去了。姑娘讓我輸入一串數(shù)字,我便輸入,姑娘讓我按確認,使勁按確認,我便按確認,使勁兒按確認。
然后,卡上的錢就沒有了,正好是成都一年,李玉龍發(fā)給我的工資。
報了警,做了筆錄,打車回到那所陽臺在北邊的房子。
沒有錢和房東結(jié)房租。
好朋友許薇幫我安排了一切事情,把我接到她的家里,第二天,送我去機場。
回到家,連續(xù)沉睡了五天,不識字的鄉(xiāng)下母親認定我是被什么鬼魂附體,找來神婆為我把脈。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提倡快樂教育,倡導一切學習都是快快樂樂地完成。快快樂樂地能夠有所獲,那自是好的,但是,可能嗎?東北的樹木,如果不經(jīng)歷嚴酷的寒冷,它的木質(zhì)怎會如此堅韌。所以,快樂有兩種,一種是低級快樂,譬如吃個快餐,玩?zhèn)€電玩,不需要付出什么,就能夠輕易獲得,但馬上又會陷入無聊;一種是高級快樂,是經(jīng)過各種艱難困苦,最終獲得的。譬如爬山,坐著索道登頂和一步一步爬上去,那種自我超越的快樂是不一樣的。有人認為,現(xiàn)在為了高考,死命刷題,這也是一種歷練,非也!為獲得高級快樂所做的付出,是針對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是主動的,自愿的,刷題?那不過是在積極浪費生命而已。
從自由,走向自由
暑假后,便到了北京亦莊實驗小學。
校長李振村,我是在網(wǎng)上和他認識的。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不是校長,而是一份教育雜志的主編。我看到他博客里的一篇文章,評論區(qū)鮮花一片,我卻不以為然。作為初中老師的我,那時候,并不大知道他是小語界的大拿。
于是和他辯論,到午夜兩三點。
次日,他把我們的辯論,全文發(fā)了博客。
好感頓生——大凡名人,總是愛惜自己的羽毛的,這個人,有點意思。
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就有了一些交集。比如,派我干活,去采訪北宋中學的校長,寫采訪手記。為我做《當代教育家》封面人物。
因去清華附小講課,順至亦小,那是我們第一次彼此看到活生生的對方,然后就有了最簡單的邀約。
從中學到小學,我不適應:小屁孩,吃喝拉撒,啥事都得管;他們就像猴子一樣,根本停不下來,我連給他們排個隊都排不了。以前覺得,小學老師好幸福啊,3 ∶ 30就放學了,如今覺得,小學老師,簡直不是人干的。
頭一年,我把班級帶得一塌糊涂。
李振村懶得理我。
自由,是創(chuàng)造力生長最好的土壤。我開始慢慢理順,慢慢找到感覺,于是,又開始折騰我的課堂,一節(jié)課一節(jié)課地建構(gòu)、推倒,重來。
四年,課堂的樣子一天比一天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老紀課堂,核心是問題、對話、合作,載體是七大課型,目標是一人一課程。
我希望,我可以影響到更多的老師,因為,每一個老師都可以影響到幾十個孩子,因為,課堂里的很多孩子,真的很可憐。
于是,2018年,我再次辭職:
重新走上,一個人的路。
朋友說,老紀,你是在自由的路上,一步一步走向自由。我不知道我是否如此,但我知道的是,我一直在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看起來,似乎結(jié)果也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的糟糕。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