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新
摘 要:阿爾都塞將具體科學看作同技術和大寫的理論具有不同研究對象、并與它們嚴格區分開來的帶引號的“理論”,在具體的語境環境中,他將具體科學看作是波普爾證偽主義意義上的假設;他否定主客二分的認識論思維框架及在此基礎上的符合論真理觀,把認識和客觀實在的一致或同一看作是鏡子式的反映,并將認識與其對象之間渾然一體、不可分離的模糊整體性(有機理性)看作是problematic(問題域)、是人類的新型的智力結構和理性的形式,認識實質上是在一定的問題域中生產不同的認識對象。在此基礎上得出認識和其對象的同一是意識形態,不同一才是他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意識形態都是對客觀對象歪曲的反映或者說是虛假的意識,在這點上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概念和一般理解的意識形態概念并沒有什么兩樣,唯一區別的是兩者判斷的標準不同而已。
關鍵詞:意識形態;帶引號的“理論”;大寫的理論;有機理性;鏡子式的反映
中圖分類號:B5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8)02-0072-05
意識形態問題是阿爾都塞哲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學者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不斷,另外在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斷裂”問題上分歧也很大。國內學者大部分接受阿爾都塞自己在《保衛馬克思》的序言《今天》中的說法,即將“認識論斷裂”看成是科學和意識形態之間的斷裂[1][2][3][4][5],同時大家又都反對馬克思的思想發展史上存在著阿爾都塞所謂的“認識論斷裂”。造成這些矛盾和糾結的直接原因是阿爾都塞的“韜晦癖”的說話方式的影響[6]7,根源在于誤解了阿爾都塞的科學和意識形態這兩個概念的實質,唯有通過考證阿爾都塞的科學和意識形態這兩個概念的實質后,才能明白其中的緣故。至于阿爾都塞的“認識論斷裂”的實質是指什么,參見《阿爾都塞的有機理性思想初探》[7]。
一、阿爾都塞的科學概念
在理解阿爾都塞的科學的含義之前,我們首先要弄清阿爾都塞在科學和技術之間的區分。他把科學和技術嚴格分開,他認為技術不屬于科學,“無論如何,技術與知識的關系是一種外在的關系,而不是互為補充的關系,它完全不同于科學與知識之間的那種內在的、互為補充的關系。”[8]162-163如同醫術、修車技術是“在外部世界中實現的某個目標”一樣,“如果我們接受了這種論證,我們就可以被叫作實用主義者、主觀主義者、唯意志論者,等等。”[9]47所以,阿爾都塞堅決主張把技術從科學中剔除出去。
其次,阿爾都塞將科學分成兩類,一類是帶引號的“理論”,另一類是大寫的理論。他說:“我們將把一切具有科學性質的理論實踐叫作理論,把真正確定的科學的理論體系叫作(帶引號的)‘理論(它的基本概念在一定的階段既是矛盾的,又是統一的),例如萬有引力理論、波動力學理論……或者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任何一門科學的‘理論都在它的概念的復雜統一體內(這種統一體多少都是problematic(問題域,《保衛馬克思》和《讀〈資本論〉》中譯為“總問題”——引者注)性質的)反映它的理論實踐的結果,而這些結果又將成為這一理論實踐的條件和手段。一般的理論我們將稱之為(大寫的)理論,也就是說,這種一般的實踐理論本身在(各門科學的)現有理論實踐的基礎層面上的發揮作用,它把現有意識形態作用下的‘經驗性實踐(人的具體活動)加工為‘知識(科學真理)。這種理論就是與辯證唯物主義渾然一體的唯物辯證法。”[10]168
因此,像上面他所列舉的“萬有引力和波動力學”這樣的具體科學,在阿爾都塞看來只是帶引號的“理論”,不是大寫的理論。原因是:“它們(指哲學——引者注)既不能接受嚴格科學意義上的證明(在我們說到數學或邏輯的證明這個意義上),也不能接受嚴格科學意義上的驗證(在我們說到實驗科學的驗證這個意義上)。”[9]7括號中的補充說明表明,能夠從數學、邏輯和經驗得到證明的就是“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反之,不能從數學、邏輯和經驗得到證明的就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科學。但是,我們要注意的是:這些具體科學的研究對象并不是純粹的客觀對象。他說:“自然不處于純粹的狀態中;它只產生于歷史性的人類理解中(只有從大海中凸顯其的環狀珊瑚島才是純粹自然的,這對恩格斯具有反諷的意味)。”[11]222-223這句話告訴我們,“只有從大海中凸顯其的環狀珊瑚島才是純粹自然的”,它們相對于人來說其實不存在,沒有進入人類干預的自然、人類社會和歷史視野,沒有進入人類視界和實踐之中,所以這樣的現象人還不知道它們的存在。真正存在的現象是已經進入人類社會和歷史視野的屬人世界或實踐領域的東西,當然,這些被人所知的現象已經不是那種純粹的自然現象(“不是所謂純現象”[8]177),已經是“現實”、被人類認識和理解了的現實對象。用他的話說:“嚴格地說,這些學科只是具有一定實用價值的學科,但算不上是科學,不過由于它們使用著一些‘科學的方法(這些方法是脫離它們假定的對象的特殊性而獨立確定的)而自稱是科學罷了。它們如同任何真正的科學一樣,自以為有一個對象,其實,它們研究的對象無非是某個特定的現實,而且這個現實還是許多互相競爭的‘科學你搶我奪的對象:這是沒有構成科學事實、因而不具有統一性的一堆現象而已。這些先進學科就它們目前的形式而言,不能成為真正的理論實踐,因為它們往往只具有技術實踐的統一性(例如,心理社會學、社會學以及心理學的許多門類)。只有理論才能提出這些學科是否具有科學資格這個前提問題,才能批判意識形態的各種假面具,包括把技術實踐偽裝成為科學的假面具在內。這種理論是(不同于意識形態實踐的)理論實踐的理論,是唯物辯證法或辯證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辯證觀的獨特之處。”[8]162-163(著重號是引者加)因此,具體科學在阿爾都塞看來是帶引號的科學“理論”的“現象”,如同上面他所列舉“萬有引力理論、波動力學理論”一樣,不是真正的科學的對象。用巴里巴拉的話說:“這個斷裂的結果標志著一門新的學科的出現,這門新學科建立了自己的對象并為這個對象規定了一個在此之前已經被不同的學科占領并因而被它們完全忽視了的領域。”[12]238因此,數學、邏輯和經驗等這些具體科學的東西在他看來并不是真正的科學,只是帶引號的“理論”,真正的科學是理論是大寫的理論。
而在阿爾都塞的思想中,大寫的理論作為一般理論,要比帶引號的“理論”高一個層次,是他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或者說就是他的problematic(問題域)。他說:“我也試圖證明,如果說這種原料隨著一個認識領域的發展受到的加工越來越多,如果說一門發展了的科學的原料顯然與‘純粹的可感知的直觀或單純的‘表象無關(反過來,如果回溯認識領域的過去,也是如此),那么,這里涉及的從來就不是‘純粹的可感知的直觀或表象,而是早已綜合了的原料,是‘直觀或‘表象的結構,這個結構在特有的‘聯系,同時把可感知的要素、技術要素和意識形態結合在一起。因此我要證明,認識從來就不像經驗主義所渴望的那樣,面臨著與現實對象(對現實對象的認識恰恰要由認識來生產)同一的純粹對象。認識加工它的‘對象,但不是加工現實對象,而是加工它自己的原料。這個原料從嚴格意義上說就是它的‘對象(認識的對象),是從認識的最初級的形式來看就已經是不同于現實對象的對象,因為這種原料就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說的原料,即綜合的結構(感覺的、技術的、意識形態的結構)強力加工和改變形態的原料。這種結構把原料變成了認識的對象,即使是最粗糙的認識的對象,變成它將要在自己的發展過程中改變其形式的對象,以便生產出不斷變化的認識,而這種認識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對結構的對象即認識意義上的對象發生影響。”[12]31(著重號是引者加)且上面已說過:“這些先進學科就它們目前的形式而言,不能成為真正的理論實踐,因為它們往往只具有技術實踐的統一性(例如,心理社會學、社會學以及心理學的許多門類)。”[8]162因此,帶引號的“理論”雖然是科學、其對象雖然也是理論實踐,但是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科學,它們只是一定的problematic(問題域)中生產出來的認識對象。
最后,我們來探討平常所謂的數學、邏輯和經驗等這些具體科學的實質,而此問題的解決依賴于阿爾都塞在具體語言環境的具體用法(尤其是他對牛頓萬有引力及其規律的看法)。
在《孟德斯鳩:政治與歷史》中,他認為,“孟德斯鳩是政治科學的奠基者”[13]17,“孟德斯鳩確實是所有現代政治科學的自覺的先驅”[13]38,孟德斯鳩發現了歷史科學的新大陸[13]107。而在這篇文章中,他對孟德斯鳩的科學發現是怎樣評價的呢?他這樣說:“我們必須正視(law,法)含義上理論上的革命。它預設了可以將牛頓的規律范疇應用到政治和歷史上,預設了可以從人類制度自身中歸納出必備的多樣性中的一致性和變化中的穩定性:它們多樣性的規律和發展的規律。這種規律不再是理想的秩序,取而代之的是內在于現象中的關系。不是本質直覺中預先賦予的,而是沒有先入之見的情況下,通過研究和比較、試驗和糾錯,從事實本身歸納出來的。在發現它的那一刻,它只不過是假設,只有通過無數的各種各樣的現象證實之后才能成為原則……”[13]34還說:“但在孟德斯鳩之前,這種思想僅僅進入理想的國家的憲法中,沒有將自己降低一點使具體歷史成為可理解的。是孟德斯鳩將總體性這一思想變成解釋事實的科學假設。”[13]47
后來他在《馬克思和黑格爾的關聯》一文中引用列寧話說:“列寧說,歷史唯物主義不是一個武斷的概念。和其他科學一樣,歷史科學也是被構成的;盡管它有自己的方法和原則,但它也必須遵守同樣嚴格的標準。‘社會學上的唯物主義這個觀念本身是一種天才的觀念。當然,它“暫時”還只是一種假想,但它卻是為建造通向歷史和社會問題的嚴格科學途徑的可能性的第一個假想。這個假想(通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辯證法來解釋歷史)將使科學的標準引進歷史成為可能:客觀性、可重復性、普遍性。”[11]326他后來談到恩格斯用物理力學的矢量公式解釋歷史發展的動力即歷史合力論問題時說:“我想仔細研究的是恩格斯的論證。粗粗地看,他的論證十分完美地實現了公式和對象的協調一致。但仔細一研究,事情又如何呢?那只是公式和對象的暫時協調;而在暫時的此岸和彼岸,協調就是一個沒有得到求證的假設,而代替協調的就是不確定性,從認識的觀點看,也就是空白。”[8]113后來他引用葛蘭西和科雷蒂的觀點說:“科雷蒂把類比推到了極端,他斷言,歷史就像科學一樣在它自身的存在中包含著克洛德·伯爾納圖式意義上的實驗結構的形成所必不可少的假設的要素。歷史在活躍的政治活動中(通過一切活動必不可少的對未來的設想)總是不斷地提前,因此,它就像實驗科學的實踐一樣是假設并在行動中得到證明。”[12]121
因此,在具體的應用中,阿爾都塞將帶引號的“理論”(即我們日常所謂的具體科學)作為假設、假想來看待。他還說:“重要的一點是,科學絕不是日常經驗和實踐的直接的如實的反映,而只是將其稱之為問題的狀態下一種的建構,科學要脫離這種問題狀態,其結果在一定程度上一旦成功恰恰表現為與日常經驗的實際情況明顯相反的東西,而不是它們的反映。”[14]15“事實上調查和觀察從不是被動的:它只有在理論概念的指導和控制下才可能進行,這些理論概念在其觀察、選擇和分類的規則中、在構成觀察和實驗的領域的技術背景中發揮著直接的或間接的作用。因此,調查、觀察甚至實驗最重要的只是提供材料、然后這些材料漸漸轉化為緊隨其后的轉型加工的原材料、而轉型加工最后將生產出經驗的概念。”[14]48-49(著重號是引者加)甚至認為:“要認識什么是科學,最重要的就是要認識科學是如何被建構起來的,即通過一種艱巨而又特殊的理論實踐、一種不可替代的長期的辛勤和痛苦的理論實踐生產出來的。”[14]15“科學的生命不在于它所知道的東西,而在于它所不知道的東西。當然,絕對的條件是要捕捉這種不知道的東西并在問題的嚴格意義上把它提出來。”[12]18“斯賓諾莎說過,孤獨的結論不是科學,真正的科學是將其假設(原則)和結論綜合到其必然性的證明過程之中的運動。理論構造絕不是從開始到簡單的結論、或者說到一方面是原則另一方面是結論的過程,而是在原則的基礎上證明其結論的徹底同化吸收的過程,理論構造在這一過程中同化吸收科學精神和科學方法中的強大生命力;這是一種賦予那些接受和獲得這種構造的人以真正科學精神的構造,其中的科學精神即構成科學,沒有它,科學就既不可能產生也不可能發展。”[14]3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