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佳
近日,跨界名家話劇《廣陵散》在山東省會大劇院上演。為何選擇“竹林七賢”題材?戲曲演員排演話劇是什么樣?魏晉名士風骨在當下有哪些意義?帶著這些問題,本刊記者采訪了該劇藝術總監徐瑛、編劇唐凌等主創人員。
“中國兩千年歷史上第一男子天團”
身著一襲白衣悠然撫琴,爾后隱居山林,唯留下狂狷的背影,最終在世間游蕩的靈魂仍苦苦求索人生命題……話劇《廣陵散》開場改編了《太平廣記》里的一則神鬼傳奇,以極其抽象化的片段式表演將人帶入詩意之境。馬蹄有聲,伐木、飄雪亦有緩緩之聲,唯獨撫琴的嵇康卻啞然了,只因琴為心聲。
魏晉交接之際,司馬和曹氏權勢斗爭,為避政治風險,當時的文人階層流行崇尚老莊學說,以無為應萬變。彼時的文人大多豪爽飄逸、輕視禮法,追求自我和本真。于是,被央視《國寶檔案》欄目總結為“中國兩千年歷史上第一男子天團”出現了。
話劇《廣陵散》在尊重歷史背景的基礎上進行了合理的情節化處理。全劇以“嵇康之死”為線索貫穿,同時展現了“竹林七賢”不同的性格、抉擇以及價值取向。在嵇康與司馬氏的沖突與較量中,在身不由己與不可抗爭面前,正義與邪惡、君子與小人、美好與毀滅層層展開,人性的光輝和軟弱同時呈現。
古書上說,嵇康龍章鳳姿,卓爾不群。這個古代男神為了給好友伸張正義,也為了自己不屈的脊梁,放棄了做“隱士”的初衷,最終被小人鐘會暗算,成為司馬氏強權路上的犧牲品,其他幾位“天團成員”的服軟、三千太學生的請愿,未能抵擋劊子手鋒利的大刀。
嵇康赴死之時,舞臺開始變得慘烈,血色凝重的燈光輝映,壓下來的竹簽狀道具,營造出一種萬箭穿心的效果。漫天飄舞的雪花,白色為主色調的服裝,外加余音繞梁的琴曲,紅白兩色的強烈對比在整個劇場營造了一種憤慨不屈的浩然之氣。他在臨刑前從容撫琴,彈罷仰天長嘆:“《廣陵散》于今絕矣!”
顯然,嵇康和他“紛披燦爛,戈矛縱橫”的《廣陵散》皆具有強烈的悲劇性和打破常規的美學價值。
《廣陵散》為古琴名曲,劇中人物嵇康、阮籍和阮咸等人均為一代音樂大家,故音樂在該部戲劇作品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該劇邀請了著名音樂家郭文景擔任作曲,他與徐瑛在多部作品中有過親密合作,彼此非常默契。在徐瑛看來,郭文景不但在音樂上極有才華,而且文學的功底也非常深厚,由他操刀音樂,一定能為這部文學氣息濃郁的作品增光添彩。
基于全劇的藝術氣質,《廣陵散》力求在舞臺呈現上實現古典韻味與現代藝術的結合,用簡約的方式賦予作品詩意的靈動,打造出既貼近魏晉氣韻又符合現代審美的戲劇空間。該劇服裝設計由著名設計師馬德帆擔綱,她素以典雅、高貴而又現代、時尚的風格著稱。該劇舞美設計由青年舞美設計師孔一帆擔任,設計簡潔大氣。該劇燈光設計何沂林,也是一位非常有想法的青年燈光設計師。
“嵇康其實是用他的生命做了一場行為藝術”
《齊魯周刊》:魏晉風骨為后人所景仰,然而關于這段歷史和這些歷史人物,一直以來在舞臺上的表現甚為寥寥。能講一下話劇《廣陵散》的創作緣起嗎?
唐凌:魏晉時代是后世非常心馳神往的時代,但是至少在戲劇舞臺上表現還是非常少。我們私下聊起來的時候,很多創作者劇作家也表示對這個題材心怡已久,想了很多年的事兒,但是并沒有把它付諸筆端,也沒有送上舞臺,其實我自己也很忐忑。為什么寫這段歷史中的這些人物呢?我覺得有以下原因。第一,眾所周知,魏晉時期有著中國歷史上、中國文人史上非常罕見的風采。魏晉風骨是一種非常人性高揚、高度審美的時代,古琴、書法、飲酒、音樂、詩文等等,這些人身上承載著我們中國文化里最精粹、最審美的元素。第二,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中國文人群體,在魏晉時期,歷史把所有的人都卷入到一個很極端的環境里,每個人都面臨著選擇。這些當時最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是首當其沖的。
《齊魯周刊》:《廣陵散》最大看點在于劇中所有的角色均由戲曲演員擔任,他們將“唱、念、做、打”融入到話劇的“聲、臺、形、表”之中,并通過去程式化的自然流露來凸顯人物氣質。
徐瑛:這源于我個人的追求。20多年前我跟中國京劇院合作過一部戲《巴凱》,完全是用戲曲演員來演的一部古希臘悲劇,但是唱的不是西皮二黃,唱的是現代音樂,而且唱的是古希臘語。這部劇給我留下了一個特別強烈的感覺:戲曲演員在很多方面有他們獨到的風格,中國的戲劇走到今天,其實我們的前輩一直在探索,它應當怎么跟中國戲曲相結合,話劇怎么從戲曲里面吸取營養,一路走下來,他們都是在探索這樣一條道路。從目前觀眾的反饋來看,戲曲演員的訓練及其技術用以飾演這群狂士是非常合適的,那種內在的氣韻是特別吻合的。
《齊魯周刊》:在長期的流傳演繹中,“竹林七賢”逐漸成為具有象征意味的形象符號,承載著不同時代知識分子的想象和精神寄托。那么,您如何解讀魏晉風骨?
唐凌:我們以這群人來說,其實當時是處在一個很極端的政治環境中做出的幾種選擇。第一種可能是比較多的,以山濤為例,他的個性中正平和,好交際,他更圓融,他有妥協,但是他還保持他的良知。另一類就是鐘會這一種,他其實出身非常之好。 第三種像嵇康這樣的,最為少數的一種,直面而上。第四種選擇,是這里面絕大多數人的選擇,也是后世在遇到同樣情境的時候最多的一種選擇,就是“逃避和躲藏”,七賢里面有5個是在逃避和躲藏的,他們的躲藏方式一舉囊括了后世所有的躲藏方式。但是我也特別希望,在這一部劇里面對所有的人,其實包括對鐘會都給出我們的一份理解和同情。人是一種非常脆弱、非常虛弱的生物,他本來就不應該被置于極端困難的環境,無論肉體還是精神,他們所做出的所有選擇,尤其七賢這種逃避、躲藏,其實常常是躲無可躲,藏無可藏的境遇。
《齊魯周刊》:《廣陵散》通過士人群像的描摹展現一個關于抉擇的故事。嵇康在去世之前,他寫了一段很長的文章叫《家誡》。嵇康希望兒子嵇紹能活成一個不肖子,意思是“不要像我這樣”。希望兒子好好活下去,這是他作為父親的選擇。
唐凌:他們這種外在的放蕩,或者是完全不羈于世俗的規則,是表面那一層。當你輕輕揭開這一層之后,底下其實是非常沉重痛苦的靈魂。當我們來看魏晉,拂開表面那一層我們向往的飄逸之氣,之下的東西非常之苦難。你堅守的任何東西,只要放在死亡這兒照一照,立刻就會現出它可能你最不忍去看的那一面,我覺得魏晉的這些人其實就會是這樣。相比之下,嬉皮士那種痛苦和頹廢還是非常幸福的,因為他們其實是在用他們的行為表達一種反抗,但是魏晉的士人是用他們的行為在求一種生存,這是最根本的區別。他們太像一群行為藝術家了,嵇康其實是用他的生命做了一場行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