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午后

卞加勉

初冬的午后，我閑坐在客廳中，茶幾上放著青花瓷杯，是外婆的。杯中的水霧騰騰，在空中氤氳開去，是茶。透過朦朧的水汽我似乎穿越時光的隧道，撥開云霧，紅瓦白墻下人漸漸與記憶中的剪影重合，往下尋，那是少年的塵夢。

兒時我住在鄉(xiāng)下，灰白的墻面上斑駁著墻皮脫落的痕跡，晚風猛地一抽，木門就會吱呀吱呀地來回轉(zhuǎn)動。暖日，斜陽撒了潑開去，幽幽的棗香浸淫在每一絲空氣里，此時外公最愛搬一把藤椅，泡一壺濃茶，愜意地享受著棗樹的蔭庇。龍井的茶香與午后的昏黃交融，外公端著茶杯優(yōu)哉游哉地、小口小口地啜著茶，時不時咂咂嘴，茶香似乎在唇齒間蕩漾。小鎮(zhèn)深處，時光流香。午后醒來，我的鼻腔似乎觸摸到縷縷醇而不濃的幽香，睡意被徹底驅(qū)散。我看著外公手里的青花瓷杯，急著想去嘗上一口。外公見我一副稀奇的模樣，刮了刮我的鼻子，大笑著說：“你個小貪吃鬼，連外公的茶也要喝嗎？”外公說著，卻又尋出瓷杯，從布袋里拿出一小撮茶葉，放入杯中，隨后不緊不慢地向其中倒入滾燙的沸水。綠影在熱水中起舞，濕潤的水汽裹挾著茶葉的醇香，侵襲著我的五臟六腑，我有些急躁，忍不住用嘴去吹。外公笑著擋住我說：“不急不急，茶還沒入味。”我嘟囔著，心中滿是不悅，直到茶綠與水真正交融，我才慢慢托起一杯香茶，抿上一口，味卻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香醇，反倒苦澀不堪。我像是受了外公的欺騙般，哇的一聲蹦出了眼淚。屋子里的外婆聞聲趕忙小跑著出來，見我一副受了氣的模樣，轉(zhuǎn)身便責怪起外公來：“你這老家伙，給孩子喝什么茶，老不正經(jīng)的。一天凈是把這時間浪費在你這破茶葉上了，嫌日子輕松了，怎么不學學人家隔壁王三呢……”外婆板著臉絮絮叨叨地說著，她是不愛喝茶的，說茶這么苦澀的東西也只有這個怪老頭愛了。聽慣了外婆的抱怨，外公倒也不惱，仍是樂呵呵的樣子。暮色四合，晚風揚長，外公外婆的拌嘴伴隨著知了聲聲纏綿的鳴叫揉碎了，嵌進了悠悠的小鎮(zhèn)時光。

再往下尋，棗樹下，竹編椅上，有的只是外婆落落的形影。外公走了，外婆的表情沒見著什么大波大瀾，像是看慣了世事無常，或許是因為青春時的朦朧愛戀早已被時光打磨成依靠，無掛無念。但后來，再回到那棟青灰色的小樓前時，我竟發(fā)現(xiàn)外婆也泡上了一壺茶。她學著外公將茶裝在布袋中呀，愛在某個清涼的夏夜，搬一把藤椅在棗樹下，任時間從指尖流走。泡茶，品茶，閑坐，默然。夏夜的星空渺遠，老院的墻低矮，不及棗樹個高，然而棗樹下的身影綽綽約約，那是我才忽地明白平靜的湖水下暗含的其實是波濤洶涌呀。

從前灰白的小樓僅存活在記憶中，但一到夏天，棗樹仍會盛開，即使最終只剩隕落成泥，但來年，依然是花香襲人。就這樣時光輪轉(zhuǎn)、循環(huán)，似乎是在履行一個諾言。但縱使時光無言，悠遠的茶香卻時而從時光的隧道中幽幽飄來，像是在告訴我，花雖是零落成泥，花香卻永不散去。

一只手伸向了茶杯，將我從思緒中拉扯回來，外婆端著茶杯在我身旁，熟悉的茶香觸摸臉頰，我情不自禁地問出了口：“外婆，你想外公嗎？”外婆有些詫異，隨后只是淡淡一笑，抿了口茶，沒有說什么，但我知道——思念的河其實一直在心頭纏綿。

又到了深秋又到了初冬，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幾年沒在家里度過這樣一段時光了。看著周圍的樹葉慢慢變黃，看著周圍的環(huán)境慢慢變得凄涼，看著人們都慢慢地穿上了厚厚的冬裝，才意識到冬天已經(jīng)悄然降臨。難得有這么一段閑暇的時光在家里度過，可我卻一直在消磨著時光，沒有做任何事。想用一些文字來記錄著，但一直寫不出來，所以一天拖一天直到消磨了一個多月才終于開始。每年的冬天都不由地回想起小時候，因為那個時候才有冬天該有的大雪。每天早上都穿著厚厚的棉襖，戴上手套和小伙伴們一起去學校，在路上也不忘打鬧。看見湖水結(jié)冰，即使再寒冷也要在路邊撿塊石子扔向湖里直到聽見冰塊碎裂的聲音;看見有厚厚的雪堆，即使再寒冷也要脫下手套捏幾個雪球玩耍;寒假更是如此，一場大雪便讓我們興奮不已，一場大雪便讓我們?nèi)绱诵腋！Ｃ慨敶蜷_房門看見眼前一片雪白時，即使還在下的大雪也會跑出去在雪地里留下自己的腳印，興奮地奔跑著、打鬧著、歡笑著……那個時候幸福如此簡單！如今雖說冬天依舊寒冷，樹葉一樣會凋零，可每年都是零星的幾朵雪花飄落下來敷衍了事而已。慢慢地我們也習慣了，不再去期待會有大雪的降臨，會有童年般的幸福。時光在一點一滴地流逝著，環(huán)境也在改變著。曾經(jīng)一望無際的樹林竹林，現(xiàn)在變成了一馬平川;曾經(jīng)能釣龍蝦的湖水，現(xiàn)在變成了一潭死水……總想著自己能在某段時間里，坐在椅子上看著書曬著午后的陽光，多么愜意！但自己卻靜不下心來做這樣的事，心里總是凌亂的，就像變黃飄落的樹葉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