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心靈能聽到命運的低語

陳志音

在穆索爾斯基的作品中，歌劇占有重要地位。但《霍萬興那》顯然沒有《荒山之夜》《圖畫展覽會》普及，似乎也不及他的另一部歌劇《鮑里斯·戈杜諾夫》那么有名。所以，2018年春天捷杰耶夫親率馬林斯基劇院交響樂團、合唱團來華，舉辦“俄羅斯作曲家系列之六——穆索爾斯基經典作品音樂會”，相當數量的中國觀眾，聽完4月16日音樂會作品之后，無法鼓足勇氣再聽這部歌劇的音樂會版。從傍晚至午夜，大約260分鐘的演出時長，又不是瓦格納，誰受得了？我和一群對俄羅斯民族歌劇典范之作情有獨鐘的觀眾，在4月17日晚拍紅了手心、喊劈了喉嚨，用經久不息的掌聲與喝彩，向藝術家真誠地表達崇高敬意。

在俄羅斯“強力集團”中，穆索爾斯基個性鮮明才華橫溢，可惜年僅42歲盛年早逝。歌劇《霍萬興那》在其生前僅完成第三、第四幕兩段配器，第二、第五幕尚未譜就，所遺留的篇章由里姆斯基一科薩科夫續寫完成。1958年，根據穆索爾斯基聲樂底稿提示，肖斯塔科維奇對全劇樂譜重新梳理修訂編配，形成較里姆斯基一科薩科夫、斯特拉文斯基、拉威爾三個完整譜更為成熟的一個版本。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上演的正是經捷杰耶夫做過“減法”的肖版《霍萬興那》。

黎明開啟這傳世的贊歌

本來為重溫《莫斯科河上的黎明》前奏曲，結果此后在“零”基礎上聽完全劇，竟然莫名感覺《霍萬興那》頗有些神似瓦格納樂劇——是由作曲家本人舉力擔綱文本與音樂的創作，二是該劇比一般俄羅斯民族主義歌劇顯得體量龐然內容復雜。重點是其音樂語言的容積、成分極富瓦格納樂劇的優異質感，又毫不遜色于瓦格納中后期的扛鼎力作。開始感覺穆氏文本可能難以企及瓦格納的文學底蘊功力，有點過于龐雜散亂。但音樂的嚴密邏輯與豐富語言，渾然一體自成一派，強大的戲劇性力量有效填充彌合了文本結構的稀疏縫隙。

全劇以俄羅斯彼得一世改革時期歷史事件為背景，霍萬斯基公爵父子為首的射擊軍與俄羅斯東正教舊禮儀派聯合舉兵發事；彼得大帝平息叛亂，伊萬·霍萬斯基公爵被刺身亡；彼得大帝宣布大赦并親率大軍逼近，安德烈·霍萬斯基公爵與舊禮儀派修女馬爾法帶領眾信徒，唱起最后的贊歌走向熊熊燃燒的柴火堆。簡單說，該劇描寫了17世紀末期克里姆林宮禁衛軍的嘩變，“霍萬興那”意即“霍萬斯基之亂”。同大多數歌劇題材相比，《霍萬興那》一樣包含了理想與信仰，正義與邪惡，陰謀與愛情，忠誠與背叛，但該劇角色眾多，數量超過一般歌劇一兩倍，且人物關系互為交集，錯綜復雜程度超過普契尼、威爾第和瓦格納作品。如不提前備課，肯定從頭到尾“坐飛機”。

前奏曲在“朦朧晨曦”中漸漸散去，緊接著響起“我們來了/來了/伊凡格勒……”，射擊軍哨兵庫茲卡和兵卒甲乙，你一言我一語唱起大段宣敘調式的交談對白。“罪惡與陰謀”的按鈕隨之悄然啟動：貴族夏克洛維蒂和代筆人，關于寫一封告密信的內容等等，演唱仍然延續著零散細碎的交談對白。觀眾必須全神貫注步步緊跟，否則，根本摸不著頭腦、來不及反應：這都什么人？要干什么事？簡直太亂了。全劇從頭到尾除了幾段相對完整的詠嘆調，大量的對話、插語、搭白，隨時出入無處不在。但是穆索爾斯基的音樂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唱詞中的紛亂雜亂、凌亂混亂。因為，他寫的就是一個叛亂騷亂中“家園到處是哭泣和埋怨”的亂世。簡短急促話不成句的口語化與碎片化的宣敘調，簡直堪稱歌唱性與音樂性的完美結合。聽上去，毫無別扭突兀拗口生硬之感，順勢而下的旋律兼備奇妙的流動感與推進力，美妙生動賞心悅耳。曾讀到一段關于穆索爾斯基作品的評價文字：“穆索爾斯基對朗誦旋律和表現形式的改革與創新，增強了藝術形象的真實性和生動性。”這部歌劇用音樂給出了最具說服力的明證。

穆索爾斯基設定的劇中角色聲部，霍萬斯基公爵父子分別為戲劇男低音和戲劇男高音，女一號馬爾法與其他角色則囊括了女中音（2位）、女高音（1位）和男高音（3位）、男中音（4位）、男低音（1位）。他為主要角色譜寫的詠嘆調，優美妙曼而情感豐富。大量的合唱、重唱，可以說每一首都好聽，好聽到甚至令人迷惑不解：那么多美妙動聽的旋律，他哪里找到的？上帝將格外的眷顧恩賜于他了嗎？否則，在《莫斯科河上的黎明》結束之后，我們怎能在近四小時的演出中，又不斷為音樂中的驚喜所感動、震撼！

殉道者如同圣壇蠟燭般燃燒自己

歌劇《霍萬興那》音樂會版，無場景燈光、無服裝道具。歌劇舞臺所有視覺元素，全部剔除殆盡，純粹而簡練的音樂會演出。“指揮沙皇”捷杰耶夫恐怕不止一個身份，他極有可能兼任導演。通常設于大樂隊前的表演區，現在被調至平日擺放管樂與打擊樂的平臺，兩個器樂聲部則位于舞臺中心區整個樂隊的右側。身在樂隊后方的獨唱演員，借助木質墻板反送，歌聲穿越密實的“音墻”顯得格外清晰而響亮，帶著教堂回聲式的空曠感而產生特殊的音效。“什么風大半夜把你們吹到這？”男高音清亮的一嗓直抵耳畔，他只是一個配角。“好個庫茲卡，厲害的哨兵。”更厲害的角色都在后頭，馬林斯基劇院的15位俄羅斯演員組成超強“卡司”，齊頭并肩難分伯仲，絕對個頂個的厲害角色。

羅曼·布爾登科（男中音）飾演的夏克洛維蒂大臣、米哈伊爾·韋夸（男高音）飾演的瓦西里·戈利欽大公，兩個角色個性分明。第一幕前者向代筆人口授告密信時，一邊“念”著文字一邊恐嚇對方。這個唱段口氣腔調變化多端，歌唱家駕馭自如，聲線流麗氣息通暢，這個人物的陰鷙狠辣令人不寒而栗。第二幕后者開始抒發內心對祖國的深情，反思自省憂心忡忡。接下來戈利欽與叛軍統領、宗教首領，三者辯論唇槍舌劍。男高音、戲劇男低音、男低音的三重唱，歌聲和諧均衡交織融通。

埃瑪和蘇珊娜，兩個角色各有一場戲。維奧萊塔·盧基揚年科（女高音）在第一幕中，將一個夾在父與子中間的女俘演得楚楚動人；后者在第三幕中作為舊禮儀派的忠實信徒，因偶然偷聽到修女馬爾法的愛情悲歌，突然被激發出強烈不滿的亢奮情緒。“罪孽啊，深重的難贖之罪！”拉里莎·戈戈列夫斯基卡婭（女中音）以強硬有力的聲音造型，將一個老婦人的內心憤懣、歇斯底里釋放出的能量表現得十分傳神可信，她是配角里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好演員。

兩個霍萬斯基上場不久，便為了一個美貌嬌艷的女俘起了爭執，“現在誰是首領？”米哈伊爾·佩特連科嗓音強悍極富威力，深沉濃重寬厚堅實；“親愛的小鴿子，快來給我這只雄鷹消煩解悶吧。”謝爾蓋·謝米什庫爾歌喉迷人充滿魅力，清甜圓潤通透柔美。四幕一場，父親對其生命即將終結毫無預感，一邊對女奴們呼來喚去，一邊對來訪者頤指氣使，所有變化中的動態在歌聲中躍然生動。“你們為我們唱首贊歌吧”，伊凡·霍萬斯基猝不及防，被刺身亡，“贊歌”化為“悼歌”。兒子安德烈·霍萬斯基則重在表現一個多情公子面對愛情與死亡的疑惑迷惘，用美妙歌聲渲染深濃的悲憫憂傷。

在舞臺上的優秀歌者中，斯坦尼斯拉夫·特羅費莫夫表現得十分奪目，他飾演的宗教首領多西弗，無論唱段還是戲份均超越霍萬斯基父子，無愧真正的男一號。而葉卡捷琳娜·謝爾蓋耶娃（女中音）塑造的馬爾法，形神兼備色藝俱佳，從出場開始便被角色附體一般身心入戲，她的歌聲展示出女中音所具備的顯著優勢，音色柔美寬厚而富有光澤。“馬爾法預言”和“年輕女人在徘徊”兩段詠嘆調，堪稱精湛技藝與豐沛情感相融鍛造的優質范本。最后，表演者化身殉道者，高貴圣潔、從容淡定的藝術形象十分令人難忘。

榮耀花環綴滿你的名字

在《霍萬興那》五幕六場近四個半小時的演出中，舞臺上15位演員的表現特別讓觀眾感動共鳴心悅誠服。而捷杰耶夫與馬林斯基交響樂團、合唱團始終互感交集光耀星空。大師本人直接站立地板連指揮臺都省了，照例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那根著名的“牙簽兒”。從《莫斯科河上的黎明》開始，音樂就將我們引入穆索爾斯基所描繪的俄羅斯古都的晨光勝景。從中仿佛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雄雞啼鳴、清新空氣中悠揚的禱歌晨曲，夜巡士兵晨歸的步履依稀可辨，還伴之以晨霧中回蕩的教堂鐘聲……這首前奏曲，歷久彌新百聽不厭。

這空寂靜謐中掩藏著波瀾暗涌，罪惡陰謀茍延殘喘令人緊張壓抑心神不安，音樂洪流起伏蜿蜒奔騰不息。“榮耀歸于白天鵝——歡迎你首領”，霍萬斯基登場時的這首合唱極富儀式感。一半男聲、一半女聲，總共50人的歌隊釋放著強大的能量，他們的歌聲非同凡響，天然帶著俄羅斯音樂雄渾莊嚴的質感，又表現出俄羅斯民族深沉醇厚的性格。

全劇的情節與音樂，越來越引人入勝令人沉醉。男聲合唱在第一幕的“軍士”與第三幕的“修士”，用了完全不同的聲音造型，前者威武勇猛，后者溫厚平實。最好聽的兩首女聲合唱都集中于第四幕第一場，伊凡·霍萬斯基的府邸晚宴，俄羅斯民歌風的“在草原小溪邊黎明來到”，優美曼妙沁人心脾。大公竟然不愿聽她們“鬼哭狼嚎”，要求女奴“再唱一些愉快的歌”。接下來這首類似《游擊隊員之歌》的“我們坐到很晚”帶著高漲而歡悅的情緒，仍是美得令人心醉。大公臨行的女聲合唱“漸漸遠去的母天鵝”，美好的祝福隱隱散發著感傷與哀愁。最后第五幕，全體舊禮儀派教徒義無反顧，在集體殉葬壯烈自焚前一曲合唱“神圣的烈火將凈化我們”，聽得人目瞪口呆，仿佛靈魂出竅醍醐灌頂。忍不住由衷贊嘆：穆索爾斯基的音樂太好了，馬林斯基的演唱太絕了。

捷杰耶夫、馬林斯基劇院與國家大劇院共同策劃的俄羅斯作曲家系列演出，總能為音樂廳帶來巨大的震蕩。曾經一度，我們沉迷于他們特有的純正濃郁、雄健醇厚的俄羅斯“味道”，但相比西方頂級名團，總感覺音樂還存在著某些不完美。這些年一路聽下來，終于欣喜地發現，他們的音樂也在不斷變化發展完善，越來越富有層次感與融合度，這塊稀世珍寶無價美玉，已經“磨”出了柔潤細膩的光澤與色彩，帶給我們更為高級的審美體驗。

《霍萬興那》讓我們聽到了一個“全新”的穆索爾斯基。雖然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拉威爾、斯特拉文斯基和肖斯塔科維奇這些“大神”為這部歌劇付出了熱忱與心血，但穆索爾斯基為該劇音樂注入了“靈魂”，他，必是《霍萬興那》的榮耀之父。經久不息的掌聲，將我紛飛的思緒帶回十多年前，早在2007年深冬的國家大劇院開幕演出季，捷杰耶夫親率馬林斯基劇院強大陣容，12月25日至28日連續四晚成功上演鮑羅丁歌劇《伊戈爾王》。2018年暮春捷杰耶夫與馬林斯基“軍團”帶來的《霍萬興那》，再次展現其在俄羅斯歌劇領域無可替代的優勢與權威，同時也將俄羅斯作曲家系列演出推向一個新的制高點、一座高山仰止難以超越的藝術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