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進純熟的“指環”系列與龐大制作的《名歌手》

【導語】拙著《優雅的時光：達人聆賞瓦格納樂劇22年全記錄》（臺北：遠足文化出版社，2017）自去年夏天出版后，惠蒙上海《歌劇》雜志從2017年5月號起連載，至今已有十篇。這十篇文章的內容全部有關瓦格納及他的歌劇作品，也討論他在德國拜羅伊特（Bayreuth）這個小城建立的劇場，它的劃時代設計風貌及設施，自1876年開始每年夏天在那兒舉行的“瓦格納拜羅伊特樂劇節”，該處獨特的觀眾，以及小城的去處及食宿現況。

從本期開始，《歌劇》將會連載另一組拙文，主要介紹我夫婦自1995年至201 6年間十度往訪拜羅伊特樂劇節的觀感，也包括一些其他歐美歌劇院的精彩制作。這些制作，有的是“指環”系列的首演，也有少數非瓦格納作品的公演，總之它們的名望及演出水平，絕對是當今世上最頂尖的歌劇制作，用“臻品”兩字形容，應屬實至名歸。本系列將自“二訪拜羅伊特樂劇節”開始。“初訪”的有些文字，已見早已連載的《樂劇節簡介》一文；而“十訪”一文，也已在《歌劇》2016年12月號刊載。

最后必須申明的是，我不是古典音樂的專才，對歌劇演出的關注重點與一般音樂專家的評論相當不同。雖然我的文章也會提到樂團演奏及歌手演唱，但觀點將側重于一出歌劇或瓦格納樂劇的導演構思及搬演技術，因為我的本行是舞臺導演，這些才是我遠赴拜羅伊特及各大歌劇院“取經”的主因。由于拜羅伊特的舞臺設施及后臺技術遠勝其他歌劇院，細心的讀者將會發現我對那兒的主創團隊及后臺技工的由衷贊賞。

楊世彭謹識

2018年5月于美國拉斯維加斯

1998年8月，我夫婦應邀第二次訪問“拜羅伊特樂劇節”，小女兒傳璧也跟了同去，主辦方居然也為她多預留了另一套票，供我自購。再度到訪的主因是想看看三年前初訪時所看的“指環”系列，在結束的那一年有何盛況，在演繹上又有多少改進。

當年夏天上演的七出劇目，有五出與1995年的相同：“指環”系列四聯劇以及三年前看過的《帕西法爾》；另有兩出新戲：《漂泊的荷蘭人》及《紐倫堡的名歌手》。本劇季仍從7月25日起至8月28日閉幕，共有30場演出，萬眾矚目的“指環”系列每季僅演三輪，并在《齊格弗里德》與《眾神的黃昏》之間休息一日。絕大多數的演出都在下午四點開始，每幕之間休息一小時，至十點半左右結束。《萊茵的黃金》由于較短，傍晚六點開始，沒有中間休息，至八點半左右結束。

這套“指環”系列由德國導演艾爾弗雷德·基什內爾（Alfred Kirchner）執導，法籍設計師羅莎莉（Rosalie）設計布景與服裝，手法抽象寫意，頗具東方戲劇色彩尤其是日本古典戲劇的意味，其中女主角布倫希爾德及壞蛋哈根的服裝造型及某些舞臺動作，更能看出歌舞伎的影子。我在1995年曾看過這版“指環”系列，那是它第二年的演出，當時印象很深：三年之后再看同套“指環”，除了熟稔后的更高欣賞層次外，也看得出它的種種進步。這種比較，是我過去三十幾年的觀劇生涯中極少遇到的。

這套“指環”的指揮仍是時任美國大都會歌劇院藝術兼音樂總監的詹姆斯·萊文（James Levine），主要歌手也均是三年前的人馬，但在演奏及演唱上，分明更加純熟了。三年前萊文在《齊格弗里德》一劇謝幕時遭到三分之一觀眾的噓聲，這次卻得滿座的歡呼。此套“指環”中的第三、第四部劇的男主角齊格弗里德是出了名的難唱難演，唱功好的不見得有足夠的耐力，兩者兼具的又往往缺乏青春英雄的體態形象，因而百余年來真沒出過幾位理想的詮釋者。1995年的“齊格弗里德”沃爾夫岡·施密特（Wolfgang Schmidt）年紀雖輕，但身形略矮，唱功又嫌平常，在謝幕時遭到至少一半觀眾的噓聲，不得不勞駕藝術總監沃爾夫岡·瓦格納（Wolfgang Wagner，也是瓦格納的孫子）上臺“訓話”，直言此角人才難覓，諸君若再過分苛求而氣走了施密特先生，這套“指環”恐怕就演不下去了云云。1998年的齊格弗里德仍由此君飾演，形象依舊而唱功已有精進，謝幕時亦未遭到噓聲。當時便聽說2000年的新“指環”制作仍將由他擔綱，可見當今世上再找一位更理想的齊格弗里德，已是極難極難的了。

這套“指環”的其他兩位主角女武神布倫希爾德及天神沃坦，一直由美國女高音黛伯拉博拉斯基（Deborah Polaski）與英國男低音約翰·湯姆林森（John Tomlinson）分飾，三年前已獲得觀眾持久的歡呼，這次更是歡呼與蹬腳聲持續不斷，想來8月底這套“指環”制作正式完結時，觀眾對他倆的愛戴將更熱烈。樂劇節謝幕的最長紀錄是1980年“百周年指環系列”（1976年首演）正式結束的那晚，近乎瘋狂的觀眾給予指揮、導演、設計師、合唱團指揮、主要歌手長達90分鐘的起立歡呼，這種情況肯定動人之極。在我所看的此間十四場演出中，最長的謝幕僅為28分鐘，已是熱烈得令人透不過氣來了。

這套“指環”的制作，較三年前已有顯著的突飛猛進；構思雖屬同一，技術上卻更趨圓熟。第一出《萊茵的黃金》的起始，本是布景設計師的夢魘，很多演出都是用鋼索吊起三位身形龐大的女歌手，在遮蓋整個舞臺鏡框的“水幕”后“浮沉”。此版的設計師羅莎莉采用寫意手法，以一片巨大的長方形金屬幕代表河水，把三位頗為青春的萊茵河女神放在一架形似蹺蹺板的金屬架上，讓她們隨著架板轉動而“載浮載沉”。這種處理簡便而富想象空間，在精良燈光及絕美音樂的襯托下效果本就很好。可此次又較三年前加上一項改進：水幕上原有綠色波紋效果，現在又在四角加上類似“按摩浴缸噴嘴”噴出來的水簾效果，使得整個視覺觀感更上一層，充分展現了瓦格納音樂中描述的水底奇景。

“指環”系列結束前的一些場景，更加是導演、設計師視為畏途的“不可能任務”。特別是布倫希爾德的自焚殉情與瓦爾哈拉天宮的焚毀，這些場景在瓦格納的音樂中可以充分描述，但在舞臺上逐一呈現，又是多么艱難的使命！這版制作中導演與設計師的處理，在1995年即有可觀的成效，經過不斷改進，1998年的演出更有令人激賞的效果。布倫希爾德的火把及焚燒尸體的木堆都僅存在觀眾的想象中，她將虛擬的火把投向舞臺深處的“木堆”時，那塊代表菜茵河水的長方形巨型金屬幕就緩緩自上空落下，并呈現殷紅的顏色。布倫希爾德并不騎馬，僅召喚臺側虛擬的“寶馬”隨她投火殉情。當她奔向舞臺深處的“火堆”時，那塊紅色的金屬幕緩緩前移，也慢慢轉成河水的綠色。此時，三位萊茵河女神上場，與藏身舞臺一側的哈根格斗，終于將他拉入“水中”不見。已至臺前的綠色金屬幕漸漸升起，顯現舞臺深處的天宮瓦爾哈拉（以幾十根會發出彩光的金屬性纖細光管代表）。正當此時，舞臺底部升起十幾面火紅的布料，代表焚燒天宮的火焰。隨即天宮細管的亮光漸次熄滅，黑色的背幕緩緩降下，象征天宮的毀滅。此時燈光再轉，鋪滿整個舞臺，頗像地球儀上南北極的臺板發出可愛的藍色，襯著黑色的背幕分外動人，而這一大片臺板，在整套“指環”中也曾隨著劇情及地點的變更而變幻成各種不同的顏色，有時如同海洋油污的黑亮，有時卻是象征河水的藍綠。拜羅伊特燈光設計師對這塊臺板的各類“潑彩”，真令我嘆為觀止。

一套新的“指環”系列在首演后的四年間如何一再改進，而我若不在相隔三年后再看一遍，也真無法看出這些改進的妙處，這在我看戲的生涯里，也算一次新的體驗。自此之后我即決定，在有生之年，一定常來拜羅伊特，而且每套新制作的“指環”系列都要看兩遍：第二年及第五年。這樣的做法既可以避免新版本首演時的忙亂與不足，也可親睹結束之前的改進成果。

除了“指環”系列四聯劇，1998年演出季另有三出樂劇，其中之一就是《帕西法爾》。1998年的版本與1995年相同，均由沃爾夫岡·瓦格納親自導演及設計，成績不過不失。三年前沃爾夫岡老先生遭到觀眾無情的噓聲，此次的觀眾則較客氣，謝幕時好像沒有聽到明顯的噓叫。男主角帕西法爾在1995年由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多明戈演唱，1998年則由德國新晉男高音保羅·艾爾敏（Poul Elming）擔綱，歌喉形象均不錯，就是缺乏多明戈的明星氣息。

本季新制作之一乃是《漂泊的荷蘭人》，由德國導演迪特·多恩（Dieter Dorn）執導，于爾根·羅斯（Jurgen Rose）設計，十分前衛但也非常耐看，其中大膽的象征性處理，諸如血紅的船帆、能如照相機鏡頭般開合的大幕、一間懸在星空背景中而可作360度旋轉的屋子、男主角努力攀爬的一塊永遠無法攀登的三角形滑坡（象征無法找到真愛）等設計，都是難得見到的劇場經驗。女主角森塔由相當走紅的女高音謝麗爾·斯圖特（Cheryl Studer）飾演，由于近年發胖，她的青春形象已遭破滅，好在歌喉則仍屬一流。主角荷蘭人由艾倫·泰特斯（Alan Titus）飾演，他已被選定擔任2000年新“指環”系列制作中的沃坦，前途不可限量。另一主角達蘭德則由瓦格納歌劇名宿漢斯·索丁（Hans Sotin）擔綱，他在《女武神》及《帕西法爾》里都擔任要角，極受觀眾的愛戴。此制作充滿新意，但分明不得觀眾傾心，謝幕僅短短的10分鐘。

1998年劇季最大型劇目應數新制作的《紐倫堡的名歌手》，由沃爾夫岡·瓦格納執導并設計布景，由傳言即將接掌樂劇節的丹尼爾·巴倫博伊姆（Daniel Ba renboim）指揮，著名的荷蘭低男中音羅伯特·霍爾（Robert Holl）主演鞋匠漢斯·薩克斯，兩位男高音彼得·塞弗特（Peter Seifert）及羅伯特·迪恩·史密斯（Robert Dean Smith）分飾青春男主角瓦爾特，女高音艾米麗·梅基（Emily Mage）飾演女主角埃娃，另外出動了大批瓦格納樂劇圈內的高手助演，再加上百人合唱隊、百人樂團及本城150名市民及小孩，最后一幕的歌唱比賽臺上出現了300人的陣勢，謝幕時連同樂手超過400人。這樣的大場面只有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偶逢如佛朗哥·澤菲雷利（Franco Zeffirelli）這樣的國際名導的作品中才能看到，而拜羅伊特的舞臺處理，顯然比那些演出則更整齊嚴謹。

看完七出戲返港之前，我在8月12日約樂劇節主管公關宣傳的彼得·艾默里克（Peter Emmerich）先生做了一次訪問，得知1998年度樂劇節的經費是2200萬馬克（約合1230萬美元），其中一半以上來自票房及電視電臺轉播等收益，政府津貼及各界的捐助則不到年度預算的一半。相比之下，柏林國家歌劇院的票房收入僅占年度預算的14%～18%，政府津貼及各界捐助要占預算的80%以上，拜羅伊特樂劇節的經營，已算相當成功的了。樂劇節每季雇用800名左右的員工及藝術家，外加大批的義工及臨時演員，此次《名歌手》的演出即是佳例。樂劇節歷來都無空調設備，劇場因之很熱，椅子更不舒服。1996年安裝了雜音極低的通風設備，觀眾較以往舒適些，但我并未感到顯著的改善。至于不甚舒適的座椅，由于劇場音效關系，一時之間不會更換，觀眾也只好繼續忍受了。

時任藝術總監的沃爾夫岡·瓦格納先生1998年已達80高齡，執掌樂劇節亦有48年，他的退休之說因而早就有所傳聞。最近的說法是老先生將在2000年新的“指環”系列問世之后榮休，接任人選則眾說紛紜，有的說是他的現任太太古德倫（Gudrun）或是女兒卡塔琳娜（Katharina），又有人說是名指揮丹尼爾·巴倫博伊姆。對這些說法，艾默里克先生認為都是謠傳，但他覺得有可能讓巴倫博伊姆那樣的國際知名指揮執掌藝術事務，讓瓦格納家庭成員共掌行政事務。他也認為等沃爾夫岡退休之后，這個樂劇節可能會演出一些非瓦格納的作品；世上不少專演莎士比亞劇目的莎劇節近20年來也逐漸開始搬演莎劇以外的作品，就是個藝術走向的先例。在這種假設成為現實前，樂劇節首先將在1999年夏天舉行一個不包含“指環”系列的劇季，除了1998年版的《帕西法爾》《漂泊的荷蘭人》與《紐倫堡的名歌手》之外，另加一出新制作《羅恩格林》，并再重演三年前大受好評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不知這是不是暗示這位執掌樂劇節將近半世紀的藝術總監終于肯向傳統低頭，使這座象征瓦格納不朽藝術的神殿，在21世紀仍可散發它那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