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文革末期拜訪郭沫若原配夫人

陳建明

（四川大學 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41）

1975年春天，全國正在開展“評法批儒”運動。法家、儒家都是中國古代史上的思想流派，按照現實政治斗爭的需要，要以法家的精神來反對儒家的復辟主張。我那時正在四川大學歷史系讀書，“評法批儒”與所學專業對口，于是與同學老師們一道當仁不讓地投入了這場運動。

3月31日，川大歷史系74級學生與幾位教師一行60余人，攜帶古籍和行李赴樂山開門辦學，駐地在大佛寺。我們在樂山地委宣傳部的領導下，開展兩方面的工作，一是與來自幾個企業的工宣隊員一道編選注釋法家著作，二是到樂山軍分區、大渡河水運局、五通橋高炮營和樂山冶金機械軋輥廠等單位學習、宣傳和輔導無產階級專政理論。我自始至終參加注釋法家著作的工作。“樂山地區注釋法家著作”小組共約30人，其中川大歷史系師生11人（8位同學和3位教師），工人師傅主要來自樂山機械軋輥廠。

樂山名人輩出，當代最知名的當然是郭沫若。郭沫若是中國文化巨人，在文學、古文字學、考古學和歷史學方面成就斐然。我曾經讀過他以激情澎湃之筆撰寫的新詩集《女神》（1921年），詩中的浪漫主義氣息令人陶醉。進入川大歷史系讀書后，又接觸到他撰寫的大量文史著作，如1930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中國開創了唯物史觀學派，其他著名作品還有《青銅時代》《十批判書》《甲骨文研究》《卜辭研究》《奴隸制時代》《李白與杜甫》，他還主編《中國史稿》和《甲骨文合集》。既然來到樂山，自然想了解與郭沫若相關的人和事。

我們打聽得知，郭沫若的原配夫人就住在樂山城里。郭夫人本名張瓊華（當地人尊稱她郭老太婆，下面稱她張婆婆吧）。1951年，張婆婆隨侄兒郭培謙一家由沙灣搬到樂山城區土橋街，雖保持來往，但沒有住在一起。1955年政府為張婆婆在婺嫣街提供了一處免費住房，于是她又搬到這里居住。婺（wu）嫣(yan)兩字都蘊含女性的美好。相傳在明代這里出過兩位守節而終的美女，故得此街名。張婆婆住在這里，是否有暗中巧合呢？然而，坊間傳說張婆婆被郭沫若稱作“黑貓”，我也在郭沫若自傳體文章《黑貓》中看到他對新婚妻子的描述：“眼前現出一對翹天的猩猩鼻孔!”似乎張婆婆長相比較丑陋，于是打算尋機拜訪，一探究竟。

第一次拜訪張婆婆是臨時提出來的。過完“五四”青年節的第二天，我們8個同學相約下午到城里去看朝鮮寬銀幕故事片《延豐湖》，劇情是描寫一座水庫的修建史。由于離電影開演還有較長的時間，有人提議趁此空隙去探訪郭沫若的原配夫人，得到一致同意。我們沿著街巷向遇到的大人小孩詢問，終于找到婺嫣街上張婆婆住處。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坐在門口納鞋底，兩位女同學上前說明來意，被放了進去，于是我們跟隨其后魚貫而入。屋內陳設簡潔，家境看來尚可。壁上掛著一張郭沫若的大照片，與我們在書中常見的形象類似——著西裝領帶，帶著眼鏡。壁上鏡框中還有一些小張的生活照。張婆婆正在午睡，竟沒有被我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吵醒。當然，我們也盡量保持輕聲。因不忍心打攪老人休息，待了約半個小時，我們便悄然離去了。

第二次拜訪張婆婆則有了計劃。川大歷史系謝忠樑老師很想去看望郭沫若原配夫人。劉小英、李丹柯、熊華源同學和我上次去過，故熟悉道路，決定陪同謝老師去實現愿望。5月18日是星期天，我們上午從烏尤寺乘船溯江而上至嘉定城，中午在城里午餐。

午后1點過左右，我們來到了婺嫣街。我們到時，張婆婆正在門前縫補衣服，她熱情接待了我們。這天是周日，張婆婆家照例只吃兩頓飯，不吃午餐，所以她沒有午睡。張婆婆平時和侄兒一家人居住在一起，有時還有侄女在家。當天，侄兒與侄兒媳婦到成都開會去了，幾個侄孫子在家，他們稱呼張婆婆為“姑婆”。張婆婆生于1890年7月，快要滿85歲了，面相白凈，滿頭銀發梳理得很平順，雖然耳朵聽不清楚，但頭腦比較清醒。她興致勃勃地與我們擺龍門陣，談到郭沫若小時候的情況，給我們看了郭沫若18歲和20歲時的兩張照片。談到抗戰期間，1939年郭沫若父親病逝，郭沫若攜于立群回到家鄉沙灣奔喪的情況。張婆婆還說：1963年她去北京耍了一次 ，住在中南海，周總理接見了她，并送了一幅對子給她，對子后來被樂山縣文化館征集去了。據說新中國成立后，郭沫若每月給張婆婆郵寄生活費，起初15元，逐漸增加到30元。我們與張婆婆聊了一個半小時，考慮到老人需要休息便告辭了。張婆婆堅持送我們到門口，揮手告別時囑咐我們再去玩。

從張婆婆家出來，我的感覺是：“黑貓”并不黑。郭沫若只是借用四川的一句俗語：隔著口袋買貓，交定要白貓，打開口袋卻是黑貓。表明做媒的人對張氏的介紹不實。說句實在話，張婆婆不但不黑，面相也不丑，也看不到“一對翹天的猩猩鼻孔”，只能說張婆婆的長相沒有達到郭沫若心目中的漂亮標準，加之一雙小腳令其生厭。

1892年11月16日，郭沫若出生于四川省樂山縣銅河沙灣。1912年，郭沫若在父母的包辦下無奈與大他兩歲的張瓊華結婚，實際兩人并沒有感情。在經歷五天新婚生活后，郭沫若離家求學和打拼事業，26年不曾回家。此后，張瓊華孤獨一人守在郭沫若老家，孝敬公婆。郭沫若不愿意接受舊式婚姻的安排，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張婆婆則從一而終，不愿意離開郭家。1930年，郭沫若將這段婚姻寫進《黑貓》一書，認為他和張婆婆都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犧牲品。

張瓊華像

通過閱讀相關資料，我得知郭沫若未能與張氏離婚，因顧及太傷父母之心，亦擔心張氏想不開而自殺。郭沫若雖然與張瓊華沒有實質的婚姻關系，但他認為自己“誤了”張氏，始終將她當家里親人看待，關心其生活。有以下幾點為證：

（1）郭沫若的父親郭朝沛是工商業者兼地主。1938年，他將家產分與四個兒子，郭沫若名下約有80擔租谷。為保障張瓊華的生活，郭沫若表示全部劃歸張氏支配。

（2）1939年春，郭沫若回家探望病重的父親。他當著父親對張瓊華深深鞠躬，感謝她悉心照顧雙親。郭沫若給兄弟姐妹題畫留詩的同時，也特意給張瓊華寫了兩首，并含有“書付瓊華”四字。

（3）新中國成立之初實行“減租退押”，張瓊華因食地租需要退押。郭沫若得知張氏積蓄不夠，便兩次匯款幫助退押，取得貧苦農民的諒解。

（4）1951年，張瓊華由沙灣搬到樂山城里居住，沒有經濟來源。郭沫若便長期負擔張瓊華的生活費。

1978年6月12日郭沫若去世。兩年后，1980年6月張瓊華婆婆病逝。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畫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