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讀者讀書會為大家推薦的第36本書,是陜西作家陳忠實先生的代表作《白鹿原》。這部長篇小說由陳忠實先生歷時6年創作完成,以陜西關中地區白鹿原上白鹿村為背景,通過講述白姓和鹿姓兩大家族幾十年的恩怨紛爭,映射出整個中國近現代社會風起云涌的歷史巨變。該作品獲得中國第四屆茅盾文學獎,是不得不讀的中國當代文學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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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正在謀劃給白鹿村創辦一座學堂。白鹿村百余戶人家,歷來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外的神禾村去念書,白嘉軒就是在那里早出晚歸讀了五年書。他想創辦學堂不全是為了兩個兒子就讀方便,只是覺得現在應該由他來促成此舉。
學堂就設在祠堂里。那座祠堂年久失修,雖是祭祀祖宗的神圣地方,但畢竟又是公眾的官物,沒有誰操心。五間大廳和六間廈屋的瓦溝里落葉積垢,綠苔繡織,瓦松草長得足有二尺高;椽眼里成為麻雀產卵孵雛的理想窩巢;墻壁的泥皮剝落掉渣兒;鋪地的方磚底下被老鼠掏空,磚塊下陷。白嘉軒想出面把蒼老的祠堂徹底翻修一新,然后在這里創辦起本村的學堂來。他的名字將與祠堂和學堂一樣不朽。
祠堂和村莊的歷史一樣悠久,卻沒有任何竹冊片紙的典籍保存下來。搞不清這里從何年起始有人跡,說不清第一位來到這原坡挖鑿頭一孔窯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祖是誰。這個村莊后來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長,他提議把原來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說)改為白鹿村,同時決定換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兩個要占盡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長老大那一條蔓的人統歸白姓,老二這一系列的子子孫孫統歸鹿姓;白鹿兩姓合祭一個祠堂的規矩,一直把同根同種的血緣維系到現在。改為白姓的老大和改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當初就立下規矩,族長由長門白姓的子孫承襲下傳。現在,白嘉軒懷里揣著一個修復祠堂的詳細周密計劃走進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這是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鹿子霖在廂房聽見一陣陌生的腳步聲就走到庭院,看見白嘉軒進來,忙拱手問候。白嘉軒說:“我找大叔說件事。”鹿子霖回到廂房就有些被輕賤、被壓低了的不自在。白嘉軒走進上房的屏風門叫了一聲:“叔哎!”鹿泰恒從上房里屋踱出來時左手端一只黃銅水煙壺,右手捏一節冒煙的火紙,擺一下手,禮讓白嘉軒坐到客廳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邊的椅子上,細長的手指在煙壺里靈巧地捻著金黃綿柔的煙絲,動作很優雅。
白嘉軒說:“大叔,咱們的祠堂該翻修了。”鹿泰恒吹著了火紙,愣怔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紙迅速燒出一節紙灰。鹿泰恒很快從愣怔里恢復過來,優雅地把火紙按到煙嘴上,優雅地吸起來。水煙壺里水的響聲也十分優雅,直到“噗”的一聲,吹掉煙筒里的白色煙灰,說:“早都該翻修了。”白嘉軒聽了,當即就品出了三種味道:“應該翻修祠堂;祠堂早應該翻修而沒有翻修是老族長白秉德的失職;新族長忙著娶媳婦、埋死人,現在才騰出手來翻修祠堂。”白嘉軒不好解釋,只是裝作不大在乎,就說起翻修工程的具體方案和籌集糧款的辦法。鹿泰恒聽了幾句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事你和子霖承辦吧,我已經老了。”白嘉軒忙解釋:“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恒說:“你爸在世時,啥事不都是俺倆搭手弄的?現在該看你們弟兄搭手共事了。”隨之一聲喚,叫來了鹿子霖:“嘉軒說要翻修祠堂了,你們弟兄倆商量著辦吧。”
整個漫長的春天里,白鹿村洋溢著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翻修祠堂的工程已經拉開。整個工程由白嘉軒和鹿子霖分頭負責。鹿子霖負責工程,每天按戶派工。白嘉軒組織后勤,祠堂外的場院里臨時搭起席棚,盤了鍋臺,支了案板。除了給工匠管飯,凡是輪流派來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公灶上吃飯。廚師是本村最干凈利落的幾個女人。男人們一邊圍在地攤上吃飯,一邊和鍋臺邊的女人調笑打諢,歡悅喜慶的氣氛把白鹿兩姓的人融合到了一起。
白嘉軒提出的一個大膽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響應:凡是在祠堂里敬香火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憑自己的家當隨意捐贈,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實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責怪。修復祠堂的宗旨要充分體現縣令親置在院里石碑上的“仁義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贈多少,修復祠堂所需糧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軒把每家每戶捐贈的糧食記了賬,用紅紙抄寫出花名單公布于祠堂外的圍墻上,每天記下花銷的糧食和錢款的數字,心里總亮著一條戒尺:不能給祖宗弄下一攤糊涂賬。整個預算下來,全體村民踴躍捐贈的糧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個工程竣工揭幕的那天,請來了南塬上麻子紅的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塬上下的人都擁到白鹿村來看戲,來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來觀光縣令親置在祠堂院子里的石碑,來認一認白鹿村繼任的族長白嘉軒。
這年夏收之后,學堂開學了。白嘉軒被推舉為學董,鹿子霖被推為學監。二人商定一塊去白鹿書院找朱先生,讓他給推薦一位知識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見了妻弟白嘉軒和鹿子霖,竟然打躬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賢弟請受愚兄一拜。”兩個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忙拉朱先生站起,幾乎同聲問:“先生這是怎么了?”朱先生突然熱淚盈眶:“二位賢弟做下了功德無量的事啊!”接著竟然感慨萬端,慷慨激昂起來:“你們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僅僅是個小小的善事;你們興辦學堂才是大善事,無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該敬該祭,不敬不祭是為不孝,敬了祭了也僅盡了一份孝心,興辦學堂才是萬代子孫的大事。往后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還在吃奶的、學步的、穿爛襠褲的娃兒,得教他們識字念書曉以禮義,不定那里頭有治國安邦的棟梁之材呢。你們為白鹿原的子孫辦了這么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機會念書的子弟向你們一拜。”白嘉軒也被姐夫感染得熱淚涌流,鹿子霖也大聲謙和地說:“朱先生看事深遠。俺倆當初只是覺得本村娃娃上學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學友遍及關中,推薦一位先生來白鹿村執教自然不難,于是就近推薦了白鹿原東邊徐家園的徐秀才。男人們無論有沒有子弟就學,都一齊參加了學堂開館典禮。
典禮隆重而又簡樸。至圣先師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側身像貼在南山墻上,祭桌上供奉著時令水果、一盤點心、一盤油炸馃子。兩支紅蠟由白嘉軒點亮后,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響起來,他點了香就磕頭。孩子們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間的空地上,擁在祠堂院子里的男人們也都跪伏下來。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香跪拜后,就侍立在祭臺兩邊,關照新入學的孩子一個接一個敬香叩頭。最后,是村民們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畢,白嘉軒把早已備好的一條紅綢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響起來。徐先生撫著從肩頭斜過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紅綢,只說了一句話作為答詞:“我到白鹿村來只想教好倆字就盡職盡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的‘仁義白鹿村里的‘仁義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