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二樓僻靜的角落里,存放著一些古物的殘片,因為不是“藝術品”,看的人很少。
古希臘的人像雕塑講求真實,通常青銅塑像都會刻意制作眼睛的部分。白色石頭上鑲嵌深色石雕的眼瞳,眼眶上做出銅絲刻鏤仿制的眼睫毛。
原件毀壞了,留下一對眼睛,在廢墟中被發現,整理清洗后,裝置在博物館的展柜中。這雙3000年前的眼睛看著21世紀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看著一名年輕的考古系或藝術系的學生;看著我,仿佛似曾相識,死生契闊,歲月星辰流轉,彼此都默默無言。
在大都會美術館里看一件羅馬仿古希臘雕塑,大約是公元l至2世紀的作品。原來大約是一尊蹲踞著的有翅膀的裸體少年厄洛斯,但是殘毀了,可能在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國教后被當成異教信仰毀壞了——雕塑被打斷了頭、手、腳,埋在土里或棄置于海底,經過漫長歲月的侵蝕風化,斑駁漫漶,只剩下一個渾樸粗略的人體輪廓。圓渾的肩膀、背脊的曲線、尻尾和髖骨、腰和臀部的肌肉……這么多細節,這么完美。
“完美”,是因為該拿掉的部分都被拿掉了嗎?也許,時間才是真正的雕刻家,它用殘酷荒謬的“毀壞”,成就了真正永恒的“完美”。
我們的肉身和這雕刻過的石塊一樣,在時間里,經歷“成、住、壞、空”,形成,存在,一點一點衰敗,損毀,消逝……有一天,這肉身在時間里修行,最終也能成就永恒的完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