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
摘要:加繆的小說《墮落》全篇由以獨白形式呈現的對話構成,具有獨特的敘事風格,它讓讀者直接參與和敘述者的互動,把讀者推到臺前,成為敘述者懺悔和審判的直接對象。
關鍵詞:獨白;受述者;讀者;泛化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8)41-0049-03
一、沉默的受述者——被隱匿的在場
《墮落》是阿爾貝·加繆創作的第三部小說,發表于1956年,因其獨特性和現代性而引人矚目。通常加繆的作品表現出強烈的可讀性,《局外人》即是代表。而《墮落》則由于其復雜性,成為加繆最難理解的作品之一。這部作品雖然短小精悍,但卻內容豐富,故事發展出人意料,讀者始終為主人公懺悔的原因而感到迷惑不解。這部作品所采用的文學技巧值得研究,能使得我們更好地理解加繆的寫作風格和思想。小說的主人公——巴黎前律師克拉芒斯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角度,向一位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吧偶遇的同胞和盤托出自己在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的種種經歷。整篇小說由敘述者克拉芒斯的六次獨白構成,但從敘事的角度來說,這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獨白。“獨白”(monologue)一詞最早來自于傳統戲劇形式之一的獨角戲,整部劇只有一個演員高聲敘述,一般是某種內省,或展開人性情感的分析。”[1]隨著20世紀意識流、心理小說的發展,內心獨白成為一種常用表達方式,經常根據情節需要運用于作品的某個部分;但《墮落》自成一格,它通篇以獨白的形式展開,卻始終有一位隱身的受述者存在,絕對的在場,卻又絕對的隱匿。
從表面上看,《墮落》通篇都是克拉芒斯一個人的獨角戲,他仿佛一個患有多語癥的人,從頭至尾喋喋不休,完全沒有第二個人話語的痕跡。可是讀者從小說的第一句話便能察覺一位受述者的存在:“先生,我可以不揣冒昧,為您效勞嗎啊?”[2]P94表面上看,由于接下來沒有直接讀到受述者的回答,所以讀者很容易得出這個結論:受述者沒有回答克拉芒斯的問題,沉默不語,克拉芒斯的獨白仍在繼續。然而對克拉芒斯之后的話語仔細研究后,可以發現這位受述者無處不在的身影:“先生”、“我親愛的同胞”、“親愛的朋友”、“親愛的”……這樣的稱呼總是在他的句子中出現;“聽著”、“承認吧”、“假設一下”等面向第二人稱的命令式,或者“您在阿姆斯特丹逗留許久嗎?一座美麗的城市,不是嗎?迷人?這個形容詞我很久沒聽到了”,“很高興認識您。您大概經商吧?差不多?回答的妙!”[2]P96-98這樣的反問和回應在小說中隨處可見。
這并非克拉芒斯的自問自答,其中隱含著受述者曾經出現并又被抹去話語,這樣的問題和呼應都證明了他者的存在。通過這些稱呼、命令式的對話以及克拉芒斯話語中的重復,這位受述者的身影顯現無疑。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克拉芒斯后續的獨白是在受述者有所回應的基礎上繼續進行的,在他絮絮叨叨看似獨白的話語背后,存在著一個被隱匿蹤跡的受述者。
為何克拉芒斯的獨白并不是真正的獨白,周遭還始終有一位受述者的存在?這是作者的一種寫作策略。通常說來,在敘事作品中,應同時存在敘述者和受述者。杰拉德·普林斯在《敘述學詞典》中指出:“在每一敘述中至少有一個(或多或少公開呈現的)受述者,與向他或她講述的敘述者處于相同的故事層面”;受述者“是敘述者的受眾,并且在文本中被刻畫”。[3]P134因此,克拉芒斯需要一個受述者讓他展開敘述,由此開始懺悔。受述者的回答、提問都是為了讓克拉芒斯有機會把他的懺悔進一步深入。
正是由于受述者的疑問、好奇、詰難、反駁,才引起了克拉芒斯的辯解、說明和進一步的闡述,使得克拉芒斯一步步揭開他的內心,他所有的經歷,所思所想便一步步展現在讀者面前。甚至可以說受述者才是這場對話真正的導演:“您能夠想象一個習慣于高峰和最高甲板的人囚在這樣的牢房里嗎?什么?人們可以在這種牢房里生活而無罪?難以想象,極其難以想象!”[2]P159在這個句子中,根據克拉芒斯的驚訝和重復,讀者可以猜出受述者的態度。為了證實他的態度,克拉芒斯繼續解釋他的觀點,在討論的過程中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小說就這樣在敘述者和受述者的相互影響下展開,逐漸揭開克拉芒斯懺悔背后的真正意圖。
二、無意識介入的讀者——旁觀的第二受述者
作者需要受述者的回應才能順利展開情節的推進,但又為何故意將其隱去呢?克拉芒斯的各種稱呼、重復、提問和回答,讓讀者不時地感受到受述者在其背后的存在。當克拉芒斯重復自己的句子,或者回答其他問題的時候,讀者就會猜測他的動作、態度和驚訝的表情,甚至他具體所說的話。他在想什么?做了什么樣的決定?讀者不知道也不會知道。加繆拒絕向讀者展示這位不可見的受述者任何一句完整的句子,任何一個確切的信息。他把所有的空白都留給讀者,留待讀者按自己的理解填充。因此,我們無法忽略讀者在二者之間溝通以及小說的展開上所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面對沉默的受述者回答的缺失,為了將閱讀活動繼續下去,讀者就不得不自行想象受述者的反應和回答,就將自動填充了話語中的空白。缺少讀者的幫助,小說是無法展開的。讀者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扮演了小說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墮落》可以看作是敘述者、受述者和讀者三者共同介入的結果。
“我親愛的同胞,如果我們出去在城里走一走,您看有所不便嗎?謝謝。”這里敘述者提出建議,讀者沒有看到受述者的回答,但是根據句末的那個“謝謝”,讀者可以猜測受述者接受了邀請,他也可能會說:“當然不,我很樂意。”總而言之,在這里是讀者代替對話者來回答。
在閱讀克拉芒斯獨白的過程中,讀者不知不覺地扮演了受述者的角色。正如在戲劇獨白中,每一個觀眾都是舞臺上表演者的受述者。讀者把自己放在受述者的位置上,根據字里行間表現出來的受述者的性格,同時下意識地根據自己的經驗,猜測其意圖和可能的反應。以受述者為對象說出的“您”,同時也在呼喊讀者,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讀者成為了《墮落》中的第三個人物,一個旁觀的受述者。如果沒有讀者閱讀過程中下意識地主動參與,填補空白,《墮落》將是一本無法理解的書。
三、多重面具后的克拉芒斯——罪感的泛化和抵消
克拉芒斯可能是法國文學史上最讓人捉摸不透的主人公之一:他模糊的身份,對法官-懺悔者這一職業的模糊定義,以及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圖。克拉芒斯的真正身份直到小說的結尾也無法確定。表面上看,他經常談論自己:他在巴黎的生活,作為受人尊敬的律師的過去,他的種種經歷……這是一個戴著多重面具的人:巴黎著名的律師、阿姆斯特丹低檔酒吧的常客、偷了瀕死的同伴的水的“教皇”、無業游民們的顧問、法官——懺悔者,最后是被偷名畫的窩藏者。他的面具越多,我們就越難了解這個人的真實面貌。這些形象,面具被割裂開來看的時候各具意義,但它們的堆積最后反而讓受述者和讀者思路混亂:曾經的巴黎形象光鮮的律師和如今臟亂的水手酒吧的常客,這兩個形象如何聯系在一起?如何想象愿意在馬路上幫助盲人的熱心人士會偷取瀕死的人賴以活命的水?不同面具之間的反差激起了讀者的好奇,想要了解造成他墮落的秘密。
“我把涉及我的事與涉及別人的事混在一起。我博采共同的特點,一同經受的痛苦,共有的弱點……我用這些制造了一幅既是所有的人,又不是任何個人的肖像。”[2]P178在故事接近結尾處克拉芒斯的這一坦白讓讀者終于意識到:小說中所提及的各種形象和面具是為了讓讀者在克拉芒斯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通過這一多重面具的技巧,在克拉芒斯一人身上展現出戰后西方世界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眾生相。
“那么,跟我講講,我求求您,有天晚上您在塞納河畔的路上遇到的事情……”[2]P183,這句句子出現在小說最后一段,在六段囈語般冗長的懺悔之后,克拉芒斯終于揭開了幕布,建議他的受述者懺悔,從而表明了他自己懺悔的最終目的——審判他人。而被缺席的受述者推到臺前的讀者,此時已經直接面對了敘述者克拉芒斯,舞臺上的懺悔者克拉芒斯變成了法官,而觀眾席則變成了被告席。
對于加繆這樣一個介入型作家而言,讀者才是克拉芒斯懺悔的真正受述者,他懺悔的對象是讀者,他的同時代人——戰后歐洲的知識分子群體。作者刻意隱匿,模糊化受述者的存在,正是為了把讀者一步步引入陷阱,把這個“您”投射到讀者所代表的所有人身上,他既不是具體的任何人,又有可能是我們中的任何人,他借助讀者的想象,繪制了一幅受述者的畫像,然后把這一幅畫像變成一面鏡子,讓所有人都在這面鏡子面前露出真面目,這真面目與克拉芒斯一般無二。“您在巴黎操律師這一美妙的職業!我清楚地知道我們是同一類人。我們不都是一樣的嗎?”[2]P183他通過這一“鏡子游戲”[4],使得同時代的讀者能在克拉芒斯身上找到自己的身影:把克拉芒斯的懺悔變成他口中“您”的懺悔,變成所有人的懺悔。
克拉芒斯通過自己的懺悔,把自我的罪感普遍化為全世界的罪感,并試圖用普遍的罪感抵消個別的罪感所帶來的愧疚。一邊意識到自己的罪惡,一邊試圖通過審判所有人的惡為自己脫罪。“我越是認罪,我越是有權利審判你們。更有甚者,我激起你們自己審判自己,這使我感到輕松。”[2]P179克拉芒斯通過審判自我達成了審判他人的愿望,而加繆也通過隱匿受述者,達到了審判讀者——所有同時代人的目的。
四、結束語
《墮落》這部小說因其獨特的敘事方式而自成一格。加繆運用隱匿受述者的在場這一技巧,使讀者全方位地參與到和敘述者的互動中來,一步步落入陷阱,成為懺悔的直接對象,最終成為被審判的對象。小說文本通過敘述者克拉芒斯的自我剖析,向我們展現了包括作者加繆在內的戰后歐洲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和道德上的彷徨。
作為懺悔小說,《墮落》以主人公獨白的形式出現,表現的卻是以第一人稱出現的絮叨的懺悔者和沉默的受述者之間的對話,展現了由人性的召喚和世界的不合理沉默之間的對抗而導致的荒謬感。荒謬是加繆哲學體系的永恒主題。但凡是人,就多少會意識到個體人生處境的荒謬之處,而每個人都會持有不同的態度。在加繆的哲學體系中,人們通常都會采取兩種態度:保持冷漠或奮起反抗。在他的哲學隨筆《西西弗神話》中,他第一次提出了荒謬的定義,在其隨后的作品中也展現了人們面對這個荒謬的世界所采取的不同的態度:西西弗面對他無法改變的命運徒勞卻又不懈努力;《局外人》中莫索爾幾乎完全的冷漠和他可悲的命運;《鼠疫》中人類奮起對抗瘟疫,最后取得勝利。而《墮落》中的主人翁面對他無法避免的墮落進行了徒勞的抗爭。他意識到無法再忍受自己的荒謬處境,對他人進行懺悔以引起他人關注自己的罪。他選擇反抗,但這是一種消極而無用的個人反抗。他在一個冷漠的世界里抗爭,他的呼喚沒有回響。即便他已經直面命運,也無法改變它。加繆以他的方式向讀者展示人面對命運的不同態度,引發讀者的深入思考,也讓讀者做出自己的最終選擇。
參考文獻:
[1]趙靚.法官——懺悔者的獨白:讀加繆小說[J].長江學術,2014,(4).
[2][法]阿貝爾·加繆.加繆短篇小說集[J].李玉民,郭宏安,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
[3][美]杰拉德·普林斯.敘述學詞典(修訂版)[M].喬國強,李孝弟,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4][法]羅歇·格勒尼埃.陽光與陰影——阿爾貝·加繆傳[M].顧嘉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