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天麒
摘要:“三年自然災害”后,1961年我國進入調整時期。在經濟領域,首先是根據在1961年1月八屆九中全會上確定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來對農業、工業等問題撥亂反正。而在科學教育文化工作領域,則主要是糾正中國共產黨在知識分子政策上的偏差。建國后,黨對知識分子采取的一系列錯誤政策使得知識分子的處境非常艱難。在調整時期的1962年,以“七千人大會”,紫光閣文藝座談會等一些會議為契機,共同催生了事關知識分子命運的“廣州會議”。
關鍵詞:廣州會議;知識分子;政策調整;科學文藝
1962年舉行的“廣州會議”,是“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和“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兩個會議的統稱(本文主要著眼于后者),亦是這兩個會議的主題,是關于知識分子的問題。許多研究者稱之為“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的會議”,具體來說,是要摘掉知識分子資產階級之帽,加勞動人民和社會主義之冕。當時文藝界、科學界的許多代表性人物都受到邀請參加了會議,大名鼎鼎如老舍、曹禺、田漢、錢學森、華羅庚、梁思成等均在與會之列。并且包括中央和地方上負責文藝和科學工作的一些領導干部,如陶鑄、聶榮臻、周揚、于光遠等。“廣州會議”雖不是在中共中央召開的,但會議的內容及精神卻在全國許多地方進行了傳達,尤其是在知識界產生了巨大反響。本文擬從會議召開的背景、過程、成果及缺憾四個方面,粗略探究這一歷史事件。
一、背景——“廣州會議”前的知識分子問題
建國初,中共對待知識分子問題的態度出現偏差的反映,最早可以追溯到1951年對電影《武訓慟的批判。電影《武訓慟在1950底在全國上映后,受到社會的廣泛肯定和贊揚。后來,有人對《武訓傳》進行批評,且《人民日報》也接著發表了《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一文。這篇社論及其他批判電影的文章經過毛澤東的親自審閱和改寫后,一場政治批判運動就迅速開展起來,甚至一些文章的提法非常尖銳。電影的觀點、思想若有不當或錯誤之處,當然可以互相質疑討論。但因此而看成是政治問題,并采用嚴厲極端的措辭大加鞭撻,實際上就開了以政治批判代替學術爭論的惡例。這次運動對知識分子造成很大的思想壓力,引起了整個文化思想界的震驚。
接著1954年10月,又開展了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屬于唯心主義論調的批判。毛澤東在寫給中央政治局和其他有關同志的信中,也表達了自己認同《紅樓夢研究》是唯心論的觀點。于是,一場在文藝學術界的大批判運動又發展起來。然而,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寫于20年代,與當前政治并無直接聯系,終究是學術上的一種見解。對著作有不同意見可以討論,但卻對此看作是一場嚴重的意識形態階級斗爭,并用政治斗爭的方式去處理學術問題,已是過甚其辭,從而導致了政治學術不分一起抓的惡果。
最嚴重的是1955年5月對胡風的批判。胡風出于對文藝問題不同的見解,寫了30萬言書給黨中央表明自己的立場。這是符合組織原則的,但卻被當做靶子來批判,又被認為是反黨,繼而升級為反革命集團,從批判、政治斗爭變為深究同伙的大案。這個冤案在當時對知識分子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和影響,超過建國以來任何一次政治運動。
在接二連三地對知識分子進行政治運動后,事情出現了轉機,即1956年1月14日周恩來在中共中央召開的知識分子問題會議。周恩來代表中央在會上作了對知識分子問題的理論以及政策創新的報告。周恩來認為,我國知識分子絕大部分“已經成為國家工作人員,已經為社會主義服務”,且在政治上思想上“知識界的面貌在過去六年來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并以此為依據,宣布知識分子“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這是中國共產黨在知識分子問題理論和政策上的一個全新結論。但是,關于知識分子階級屬性的理論問題當時并沒有徹底解決。在同年9月黨的八大第一次會議的報告中,又恢復了“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的傳統提法。1957年以后,知識分子被一般地歸入了資產階級的范圍,并且被認為是資產階級同無產階級較量的主要力量。知識分子問題定義的反復,顯示了“左”的錯誤的繼續發展和擴大。
建國后知識分子受到的不公平對待,以及反右派運動的長時間持續,使知識分子的積極性受到嚴重挫傷。本著讓知識分子減輕思想負擔,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的動機,黨中央深感必須盡快改善和知識分子的關系。1961年上半年,周恩來根據毛澤東提出的大興研究調查之風的要求,指示中宣部和文化部分別召開文藝工作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檢查文藝工作,研究改進辦法。期間,周恩來親自調查審閱了大批資料,了解了知識分子普遍存在的壓抑情緒。并在同年6月的兩個會議上提出許多反“左”的意見,且明確指出,1956年的知識分子問題報告依然正確有效。在周恩來的布置和關注下,中宣部協同文化部和全國文聯,又在深入調查的基礎上提出《關于當前文學工作的意見(草案)》,簡稱“文藝十條”,用以作為落實文藝界知識分子政策的依據。由此,知識分子的工作漸有起色。在做好知識分子工作的過程中,周恩來的認識不斷深化,他意識到必須召開一次大規模的會議來進一步解決知識分子問題,這就是后來“廣州會議”的最初設想。為了使“廣州會議”順利進行,周恩來和陳毅、聶榮臻曾在北戴河商量相關事宜,并進行了初步策劃。接著,以1962年2月17日的紫光閣文藝創作座談會為先導,本著貫徹“七千人大會”實事求是、堅持民主集中制的精神,周恩來南下廣州,舉行“廣州會議”。
二、過程——“廣州會議”中的一些論斷
全國戲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是月號報到,3月3日開幕,為時3周,主要討論“文藝十條”,推進文藝的改革和創作等問題。最迫切的還是要先解決知識分子工作的指導思想,和知識分子政策的問題。
3月1日,周恩來在廣東省委招待所自己的住處召開了預備會議。預備會議除了聽取各代表匯報工作外,集中討論了對新中國知識分子的基本估計和認識,特別是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問題。接著在3月2日,周恩來在羊城賓館的科學工作會議上作了《論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因文藝界的會議還未開幕,所以這個工作會議只有部分領導骨干參加。盡管如此,這個會議報告的地位在整個“廣州會議期間仍舉足輕重。周恩來的這份報告主要由四個部分組成,分別為:
(1)知識分子的定義與地位;
(2)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發展過程;
(3)如何團結知識分子;
(4)知識分子的自我改造。
報告旨在糾正知識分子政策上的偏向,減輕知識分子的思想負擔和團結知識分子的力量進行社會主義建設。報告肯定了新中國的知識分子是人民的知識分子觀點,申明黨歷來認為與知識分子的聯盟屬于同勞動者聯盟的范疇這一論斷。且周恩來又重提了1956年對知識分子的正確估計,強調12年來大部分知識分子的思想有了根本的轉變和進步。這個報告跟1956年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相比,有明顯的發展,指出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有其革命性,和對舊社會的教育也要一分為二來看待的態度。會議報告還根據“七千人大會”的精神,特別強調民主集中制,申明根本問題是要改進和加強黨的領導。要發揚民主思想作風,平等對待知識分子;要堅持黨委的領導是集體的領導,不是任何個人的領導;黨的領導是政治思想上的領導,具體業務還是要聽從專家意見;等等。這個會議報告實際上已否定了“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提法,但與會人員覺得還是表達得不夠透徹明朗,加上周恩來3月4日趕回北京籌備第二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就直接促成了整個“廣州會議”的高潮——陳毅的講話。
3月6日,陳毅在會上做了一場淋漓盡致的講話。這場長達3個小時的講話,主要內容是重申知識分子是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的論點,肯定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主人翁地位,提出改善黨對科學、文藝、知識分子的領導,堅決反對“左”的思想偏差,大力發展民主,改變在相關問題上的行政作風。陳毅的講話一針見血,對把資產階級帽子戴在知識分子頭上的“左”的思想傾向,進行了嚴厲的批評。陳毅在會上說:“工人、農民、知識分子,是我們勞動人民中的三個組成部分,他們是主人翁。經過十二年的改造、考驗,不能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頂帽子再戴在所有知識分子的頭上,因為那樣做不符合實際情況”。“你們是人民的科學家、社會主義的科學家、無產階級的科學家,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給你們行‘脫帽禮!”陳毅的講話還觸及到了一層更深的矛盾,就是某些黨政領導干部缺乏民主作風,肆意壓制知識分子的不同意見。陳毅就此說道:“我是心所謂危,不敢不言。我垂涕而道:這個作風不改,危險的很……嚴重到大家不寫文章,嚴重到大家不講話,嚴重到大家只能講好,這不是好的兆頭。將來只能養成一片頌揚之聲……危險的很啊!……弄得科學家們見你吹畝產一萬斤,也不敢說話;見你的大水庫不合科學原理將來要造成災難,也不敢提批評意見。如果為了人民利益鼓起勇氣提了批評,一批評就是反黨,一批評就是反社會主義,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陳毅的全篇講話3萬余言,內涵豐富,透徹尖銳,充滿著戰斗的激情,充滿著黨對知識分子的信任和關懷,更為重要的是,充滿著對“左”的思想和其壓制民主現象的嚴厲批判。
值得一提的是,在3月5日的戲劇創作座談會上,陶鑄也發表了講話。他作為黨的地方領導者對周恩來的報告表示了高度的贊揚和支持。他認為要繁榮創作,就要尊重作家們創作上的自由,不能干預過多;黨的領導是方向政策上的領導,并不是什么東西都要事無巨細地插手干預。而且作為領導者,要正真用平等的態度對待知識分子,充分地發揚民主,充分汲取知識分子們的合理意見,要按照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來改進我們的工作作風。另外,聶榮臻也在科學技術的會議上發表了講話,誠懇希望與會代表發揚民主精神,敞開思想議論形勢,總結經驗。他還提倡“三不”(即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辮子);反復鼓勵科學家要敢于說真話,敢于追求真理,堅持真理,改正錯誤缺點。
會議期間,還有一些不同領域內的專家學者和領導干部都發表了講話。他們對以往工作中錯誤的問題進行了抵制和改正,指明了今后文藝工作和科學技術發展工作的方向。
三、成果及意義——“廣州會議”的開拓創新
“廣州會議”結束后,周恩來把會議精神寫進了3月底召開的全國人大二屆三次會議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去。報告明確指出:“知識分子中的絕大多數,都是積極地為社會主義服務,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并且愿意繼續進行自我改造。毫無疑問,他們是屬于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這個政府報告在大會上通過且得到了中央書記處的批準。由此,“廣州會議”的一些合理內容和精神被合法地肯定下來。
秉承著“廣州會議”的精神,文學和藝術創作方面在一段時間內,出現了繁榮的景象,打破了以往單調乏味和死氣沉沉的局面。一批優秀的作品如《第二個春天》、《歐陽海之歌》、《年青一代》等相繼出版發行。并對若干年來被錯誤批判的如《布谷鳥又叫了》、《洞簫橫吹》、《同甘共苦》等作品進行了徹底的平反,其中也包括這些作品的作者。
這次的“廣州會議”,不僅闡明了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問題,還尖銳地指出了這個關系全局重大問題的關鍵在于黨的領導。要求黨的領導者須改善工作作風,平等待人,貫徹民主精神,惟此才能真正解決歷來對知識分子存在的問題。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周恩來在會議上發表的《論知識分子問題》報告還提到了反對神化個人和個人專斷,反封建反愚昧。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可謂是真知灼見,頗具遠識。
“廣州會議懈放了一部分人,特別是文藝工作者的思想,使他們能夠進行自由的創作,在學界和藝術界營造了一個寬松的氛圍。“廣州會議”的精神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后來,都閃爍著“實事求是”的思想光輝。
四、難以為繼——“廣州會議”后的缺憾
“廣州會議”的成功召開,并非代表著它合理的精神內涵可以暢通無阻地為全國人民所接受。周恩來、陳毅在廣州會議上關于知識問題的講話,在中央內部就有少數人不同意甚至明確反對。而且,“廣州會議”的精神也未能得到最高領導的認同,周恩來曾就這個問題征求毛澤東的看法時,毛也沒有表態。1962年8月9日,在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中心小組會上,有人提出“摘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是否合適”時,毛澤東說道:“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些陽魂過來了,但陰魂未散,有的連陽魂也沒有過來。”這顯然表明毛澤東對摘掉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帽子的做法是不同意的。
“廣州會議”結束一年后,即1963年,國家文化部就被定性為帝王將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國死人部。且在同年的12月,毛澤東在《文藝情況匯報》上對文藝相關問題做了重要批示:“……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豈非咄咄怪事!”于是,文化部立即以此為指導進行整風學習,實際上就是開始了“廣州會議”之后的第一個政治運動,一些知識分子又受到沖擊、批判。1964年6月,毛澤東再一次在《全國文聯和各協會整風情況的報告(草稿)》上批示:“這些協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大多數十五年來,基本上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竟然跌倒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以上兩個是毛澤東對文藝界的著名批示。以此為最高指示,一場全國性的政治批判運動又開展起來,并且擴大到學術界的許多領域。《謝瑤環》、《早春二月》、《北國江南》等戲曲、電影都收到政治性的批判,不少學術界的代表性人物、代表性觀點、文藝界的領導人都被撤銷了職務或被迫停止工作。這時,在“廣州會議”上落實的知識分子政策問題被沖破得無影無蹤。
隨后接踵而來的“四清”、“文化大革命”運動,更是把知識分子罵成了“臭老九”,宣揚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極端論調,并把一些在學術界享有盛名的知識分子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至此,“廣州會議”的精神被徹底毀滅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