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

米正英

這一年

這一年，我依舊飄泊在外

忍受著陰濕與濡熱的南方

忍受著夜夜翻騰的鄉愁與關節痛

在南方的燈下，我滿含熱淚

寫下長安，寫下故鄉

寫下在朱雀大街與李白擦肩而過

寫下在離騷江畔與屈原不期而遇

寫下通往故鄉的小路漫長而迂回

寫下母親深居老屋燈火暗淡，徹夜難眠

寫下父親的墓地，被一場大雪覆蓋

寫下這一生日暮鄉關，不知身在何處

最后，我寫下

命運像是一條繩索

總是被時光緊緊攥住，又漸漸松開

沒有父親的田野一片空曠

深秋，回到故鄉

院子里的喇叭花

肆意開放，簇擁著

孤單而年老體弱的母親

滿樹的紅棗

已經熟透，無人采收

沒有父親的田野

一片空曠

憂傷

如果你愛我

就請為我升起炊煙

裊裊

我有一顆玻璃的心

刻有深深的凹痕

久經漂泊

脆弱易傷

如果我忍不住哭了

那是因為

我嗅到了故鄉的味道

如果你愛我

就請允許我

在這個失眠的夜晚

躺在你懷里

憂傷

從體內生長

高過家鄉庭院的牽牛花

年邁的母親

她兩鬢斑白

推開窗

一看到我

就會喜笑顏開

寫給父親

每當清明到來

我的心就會被雪覆蓋

我感到冷，徹骨地冷

父親，三年了

我是多么執拗

在春天的季節里

總是走不到陽光下

父親，你要原諒

我體內深存的積雪

需要慢慢融化

父親，自從你離世后

我已經習慣了沉默

習慣了想你的時候

獨自把淚水偷偷咽下

習慣了晚上做長長的夢

夢見故鄉的小村莊

寂靜的腦畔上總是站著一個人

那一定是你，癡癡等我歸來

為我接住一身江南風塵

喚我乳名，說笑著問詢著

這人間的幸福，多么短暫

父親，如今你永遠睡在那座山坡上

一低頭，那些苜蓿草，檸條花

就讓我認出了你

飽含一雙凝望的眼

默默注視著塵世的我

永遠不再說話 不再笑聲朗朗

只有滿坡的青草

陪你低低地生長

母親之詩

你打撈我

打撈一粒種子

裝進你命運的谷倉

又將我小心翼翼種進泥土

給我施肥，澆水

我曾經貪婪地吸食你的

陽光，雨露，鮮花一樣的乳汁

而你像熬盡油燈一樣熬盡自己

如今只剩下干癟的身軀

枯草一樣的白發，風輕輕一吹

你就搖搖欲墜，母親，

我多么想一直牽掛在

你的藤蔓上，不長大，也不成熟

我真害怕

瓜一熟

蒂就落了

秋天，我站在故鄉的田野上

秋天，我站在故鄉的田野上

糜谷金黃，鄉親們揮鐮收割的身影

來回晃動，仿佛在高原上舞蹈

一個村莊，在我眼前變得沸騰火熱

天空湛藍，讓人心碎

一串串打碗碗花迎風怒放

無定河穿越毛烏素沙漠

迤邐而行，像一條細線

攜帶著故鄉卑微的泥土

流向遠方

我想再為你發一次高燒

遠離了那座山，遠離了那河水

遠離了父母親的墓地

故鄉，在我的心海開始飄搖

像一只小船越飄越遠

故鄉，我真想喊住你，喊回我的童年

喊到五歲那年突發肺炎

高燒40多度，昏迷不醒

伏在父親寬厚的背上夜行20里

住進醫院

我真想一睜開眼，就看到父母雙親

守在身邊

故鄉，我真想再為你發一次高燒

躺在你溫暖厚實的黃土地

長病不起

故鄉，像一本憂傷的詩集

秋葉颯颯，起風了

你站在季節的中央

目送我遠去，你身后的村莊

蓄滿了谷物和淚水，還有井邊柳

園中葵，霞光褪盡的云朵

隨風擺動，不肯逝去

故鄉，在我一步一回眸中

像一本憂傷的詩集

打開又合上

合上又打開

一條河

一條河，從我家門前流過

在我的生命中，徹夜喧響……

一條河，已經干涸

河岸邊，埋葬著我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與河流一起沉入靜默

只有歲月的風沙輕輕吹過……

一條河，我寫了很久，改了很久

它依舊在我的心里嚶嚶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