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郎紹君著《齊白石研究》,書中有一幅齊白石畫的童趣盎然的《棕櫚小雞》,其文字概述是:“一棵棕櫚下,五只小雞圍住一只蟈蟈,小雞似乎并不吃它,只是驚奇于它是誰,來自何方。蟈蟈伸直觸須,挺著后腿,似要跳逃的樣子。”讀后,欣然拍案:“哇哈,‘所見略同,我亦‘英雄乎。”
文中用了“似乎”二字,“似乎”者,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不定語也。看那“五只小雞圍住一只蟈蟈”,瞪大著眼睛,以人的生活經驗來判斷,不是“驚奇于它是誰”的好奇心又是什么;可是小雞有人一樣的腦子、人一樣的好奇心么?只有天知道。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于是只能“似乎”了。豈料正是這“似乎”,生發出了小雞與蟈蟈之間的戲劇性。看到蟈蟈都要“驚奇”,定當是啥都不懂的孩子,恍兮惚兮,小雞不也有了孩子氣?而這帶有孩子氣的小雞,比起不是小雞的真的孩子更逗引人、更耐人尋味。何哉,“是雨亦無奇,如雨乃可樂”也。
齊白石曾說過:“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畫壇中人,人人皆知,未必人人能解,我就不敢言說“能解”。看了《棕櫚小雞》,有點開竅了,畫中的五只小雞讓我們感到的“似乎”,不正是“似與不似”之妙?
每觀賞《夜讀圖》,就會引起我的童年回憶:“雖然庚五(我小舅)愛牽牛,可外祖父一個勁地逼他念書。每天早晨,他總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一邊含著眼淚,一邊‘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外祖父從來不讓我念書,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玩,看著小舅對我羨慕極了的眼光,我充滿了優越感,真切地覺得:住姥姥家真好。可是小舅在‘作新民,我卻沒了玩伴。有時等急了,就沖著堂屋里喊:‘姥爺,小舅念完了沒有?”
若說小孩喜歡讀書,我不相信。我想齊白石也不信,否則,他就不畫《夜讀圖》了。
小孩子不喜讀書,最喜歡玩。每觀賞《夜讀圖》,又總會想起古人詩詞。比如“閑看兒童捉柳花”(楊萬里),比如“也傍桑陰學種瓜”(范成大),比如“稚子敲針作釣鉤”(杜甫),比如“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辛棄疾)……你看孩子們在詩詞里多么精氣神,可一到了《夜讀圖》里就打起瞌睡來了。
提到瞌睡,想起“繪畫語言”。怎樣才能把抽象的“瞌睡”二字變為可視的繪畫形象?“睡”字好畫,畫一個人閉著眼睛躺著就可以了。可“瞌睡”是不由自主地進入睡眠,這“不由自主”怎么畫?《夜讀圖》里的孩子就碰上了這一問題。且看齊白石,他畫的孩子趴伏在桌案上,一看就知是睡著了。然而這只是“睡”,而非“瞌睡”。還得想招兒,“砥礪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要想磨快金屬的刀,必須用非金屬的磨刀石。換言之,借他山之石以攻玉。“他山之石”,就是畫在這個孩子身旁的書本、筆硯,尤其重要的是亮著的燈。有了這些物件,才能表明這既不是睡覺的地方,也不是睡覺的時候。偏偏在這兒睡著了,非“瞌睡”而何!
其實,抽象的語言變為可視的繪畫形象,其間就像隔著一層窗戶紙,一捅就破,如不得法,可就費了勁了,信乎信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