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俊
許淵沖是錢鍾書在西南聯大時期的學生。錢鍾書在聯大待的時間不長,但是還是給一些學生留下了深刻印象,有的還保持了聯系,比如許淵沖。許淵沖在幾本書中或采訪中都或多或少提及老師錢鍾書,如《追憶逝水年華》、《逝水年華》、《續憶逝水年華》,以及近著《夢與真——許淵沖自述》(下簡稱《許淵沖自述》)。
1938年9月,錢鍾書自法國回國,到西南聯大的清華教外語。錢鍾書住在昆明大西門文化巷十一號院內,他獨住的房子非常小,曾有“屋小如舟”之喻。據許淵沖介紹,聯大的宿舍租用昆華中學南院和北院,“楊振寧和他父親楊武之教授一家住北院附近的文化巷十一號,錢鍾書教授也住在那里”。楊絳說,小院很熱鬧,楊振寧在院中高聲朗讀英文,錢鍾書在屋里也能聽到。
《許淵沖自述》中,作者配了一張1938—1939年西南聯大教學大樓的照片,并說明:“朱自清、聞一多等在三樓大教室講大一國文,錢鍾書、潘家洵等在一樓講大一英文。大樓后為美國援華志愿航空隊招待所,許淵沖在此譯‘三民主義。”許淵沖對那時的錢鍾書印象頗深。據他回憶,錢鍾書是1939年3月31日給他們上第一課的:
錢先生教我時才二十八歲。他戴一副黑邊大眼鏡,顯示了博古通今的深度;手拿著線裝書和洋裝書,看得出學貫中西的廣度。他常穿一套淡咖啡色的西裝,顯得風流瀟灑;有時換一身藏青色的禮服,卻又頗為老成持重。他講課時,低頭看書比抬頭看學生的時候多,雙手常常支撐在講桌上,左腿直立,右腿稍彎,兩腳交叉,右腳尖頂著地。他和葉先生不同,講課只說英語,不說漢語;只講書,不提問;雖不表揚,也不批評;臉上時常露出微笑,學生聽講沒有壓力,不必提心吊膽,唯恐冷不防地挨上程咬金三斧頭。
在聯大,錢鍾書教英文,課上得生動,又不批評、提問學生,故頗受學生歡迎。他上課談笑風生,常常用警句、妙語,能“化平凡為神奇,把中西文化化為Duo(二重奏)與Duel(二人斗,決斗)”,給學生印象最深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總而言之,他讓人覺得他什么都知道,有些高不可攀”。如1939年4月3日,錢鍾書講課文《一對啄木鳥》,他用戲劇化、擬人化的方法,把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講得有聲有色,化科學為藝術,使散文有詩意。說的妙語如:“美容的特征在于:要面子而不要臉。”“宣傳像貨幣,鈔票印多了就不值錢。”學生們把他和葉公超比較,認為“他更重質,葉更重量;他重深度,葉重廣度”。據楊振寧說,葉公超的英文課“極枯燥。他對學生不感興趣,有時甚至要作弄我們。我不記得從他那里學到了什么”。所以在當年六月的小考中,錢鍾書雖然只要求學生一小時寫一篇英文作文,題目卻不容易:《世界的歷史是模式的競賽》。
在聯大,除大一英文,錢鍾書還為高年級學生開了兩門選修課:“歐洲文藝復興”和“當代文學”。選過課的有許國璋、楊周翰、李賦寧、周玨良、查良錚等,后來都很有成就。許國璋回憶:“錢師上課,從不滿足于講史實,析名作。凡具體之事,概括帶過,而致力于理出思想脈絡,所講文學史,實是思想史。師講課,必寫出講稿,但堂上絕不翻閱。既語句灑脫,敷陳自如,又禁邪制放,無取冗長。學生聽到會神處,往往停筆默記,蓋一次講課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的感受。”“錢師,中國之大儒,今世之通人也。”
雖然學生的好評多,但錢鍾書的英文課也不是最受歡迎的。據許淵沖介紹,當時大一英文分三個組,A組的陳福田注重美國英文,B組的錢鍾書注重英國英文,C組的潘家洵注重中文翻譯。在學生中最受歡迎的是潘家洵,很多人在窗子外面聽他的課,聽他翻譯易卜生的作品。學生們之所以不最喜歡錢鍾書的課,恰恰是因為錢鍾書上課不講中文,全是英文,可能讓程度低的學生感覺吃力。陳福田和葉公超差不多,缺點是不會上課,沒錢鍾書的課精彩。“大三的‘西洋小說這門課本來是英國教授Pollard(吳可讀)教,但他因患破傷風而不幸去世了,就由陳先生接任。陳先生西洋小說讀得很多,但是感性知識豐富而缺理性知識,他只會照本宣科念吳教授的講義,每句念三遍,要我們聽寫下來,把有趣味的小說課變成枯燥無味的聽寫課了”。
在聯大,錢鍾書“用一口牛津英語,對我們講英國音和美國音的不同,要我們學標準的倫敦語音”。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他的英國音在聯大沒有陳福田的美國音受認可,大家聽慣了美國英語,所以“當時美國英文是壓倒英國英文的”。“陳福田先生一口流利的美國音,說得比美國教授溫德還快。無論錢鍾書先生英國音有多正統,大家總聽不慣,覺得別扭,在聯大流行的就只有美國英語。”陳福田時為聯大外文系主任,客觀地說,他在聯大是做過一些貢獻的。許淵沖說,陳福田編選的大一英文課本影響很大,聯大沒有一個學生不受課本中的自由民主思想影響的。錢鍾書當時用的大一英文教材也是陳福田編的。
葉公超和陳福田似乎都不喜歡錢鍾書。許淵沖說:“陳福田和葉公超都有排斥錢先生的思想,所以,錢先生在聯大只教了一年(1939年),后來就去湖南了。”錢鍾書對這些人評價也不高。據說他曾這樣評價幾位老師:“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楊絳否認錢鍾書說過。許淵沖認為,這句話說得很妙,像是老師說的,并在《錢鍾書先生與我》一文中條分縷析了一番。但錢鍾書去湖南不完全是因為受到排斥。1939年7月,錢鍾書自聯大回到上海過暑假。此一去,他確實再沒回聯大。他是極不情愿地被父親錢基博叫到位于湖南藍田的國立師范學院的。錢基博讓他去當英語系主任兼照顧自己。從錢鍾書第一次給許淵沖這些學生上課時算起,他實際教這批學生的時間只有三個月。
1949年后,許淵沖又與老師聯系上了。大概在1950年或1951年,許淵沖去吳達元家拜年,遇見錢鍾書夫婦。那時錢鍾書很胖,他一下沒認出來。當時,吳達元和錢鍾書夫婦講林徽因家的貓發情,和錢鍾書家的貓打架的事情。再后來,圍繞翻譯的事情,他們又有聯系。1976年,報上發表了毛澤東詞《井岡山》和《鳥兒問答》,還有外文出版社的英譯文。譯文沒有押韻,有人說是錢鍾書譯的。許淵沖覺得遠不如他英譯的“吃一塹,長一智”譯得好(A fall into the pit,a gain in your wit),就寫信把自己的韻體譯文寄去,請老師指正。1976年2月26日,錢鍾書回信:“惠書奉悉,尊譯敬讀甚佩,已轉有關當局。我年來衰病不常出門,承命參與定稿,并非草創之人。來書云云,想風聞之誤耳。”
為翻譯毛詩詞的事,他們通信不止一次。后來許淵沖自己在翻譯毛澤東詩詞時,遇到兩首據說是毛澤東的詞,不敢肯定是不是毛寫的,就寫信給錢鍾書求教,并把原詞和自己的英譯文寄去。1977年2月16日,錢鍾書回信;“我已遷居國務院宿舍,來書昨夜方轉到(通訊處仍為文學所,每周有人轉送)。所示兩篇,恐非真筆;平仄不合詞律(如拉丁詩之false quantity),即可知必出于生手學作。尊譯遠勝原著;Pater閱Poes Tales,不讀原文,而讀Baudelaire譯文,足相連類。”錢鍾書贊揚許之譯文遠勝原文,使其“得到很大的鼓舞”。
許淵沖為工作調動的事情找過錢鍾書幾次,都被老師婉轉回絕。1980年,許淵沖希望老師能幫忙把他調到北京工作,錢鍾書回信:“屢承惠寄大作,極感,未復為歉。我赴歐赴美,皆非為講學;亦因無學可講,故Princeton等二三大學來函邀我今年去走江湖賣膏藥,亦一律堅辭矣。新粦等他去,足下更加擎天之玉柱,校方決不放行;他校商調,亦恐如與虎謀皮!我衰朽日增,一月前牙齒盡拔,杜門謝事。《圍城》英譯本去秋在美出版,俄文本譯者去冬來函亦云已竣事,辱問以聞。”1983年3月,許淵沖到錢鍾書家,希望已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的老師能把他調到社科院工作。錢鍾書告訴他,他在社科院不管事,只是個掛名的副院長,一不上班,二不開會,三不簽閱文件,所以頭也不白,對調動的事無能為力。“況且,你到這兒來,肯定有人不愿意;你一來,對他們是個威脅,他們會‘退避三舍;你的‘價值比他們高,但‘價格沒有他們高。”同年8月,許淵沖到北京大學西語系任客座教授,寫信給錢鍾書,再次問能否調到社科院工作。錢鍾書回信讓他找外國文學研究所卞之琳。許淵沖就把信轉給卞之琳,也是不了了之。
何兆武給許淵沖寫信說:“錢鍾書先生眼高手高,于并世學人甚少稱許,獨于足下稱道不已,誠可謂可以不朽矣。”錢鍾書從來不吝隆詞盛語夸贊年輕人的,大可不必當真。其實,錢鍾書與這個學生在很多翻譯理論問題上的認識并不一致。許淵沖認為,詩歌代表美,翻譯代表真,所以譯詩不是“得罪”美,就是“得罪”真,錢鍾書兩害相權取其輕,選擇了真,而他選擇了美。1976年3月29日,錢鍾書給許淵沖回了封英文信,意為:你戴著音韻和節奏的鐐銬跳舞,跳得靈活自如,令人驚奇。但有色玻璃的翻譯會得罪“譯”,無色玻璃的翻譯又會得罪“詩”。兩害相權取其輕,只好得罪“詩”而不得罪“譯”了。錢鍾書心里清楚:“這個問題我說服不了你,你也說服不了我,還是各自保留意見吧。”他們圍繞這些問題,還有過一些通信,在錢鍾書生前,少數被許淵沖發表了出來,惹得老師很不高興,怪其“把我的信示眾了!”,“拙函示眾,尤出意外;國內寫稿人于此等處尚不甚講究,倘在資本主義國家,便引起口舌矣”,“我與弟除尋常通信外,并無所謂‘墨寶,通信如此之類……皆不值得‘發表。”錢鍾書去世后,他們之間的大多數通信都被這位學生拿出來“發表了”,不信您看看《續憶逝水年華》。
(許淵沖:《夢與真——許淵沖自述》,河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