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潛
1
據考證,“杞人憂天”之“杞人”乃開封杞縣大勇鎮高莊高氏。從西周到現在,高氏家族深以為恥。為割除膽小懦弱之秉性,歷代先人遍訪名醫,四處搜尋名藥驗方:飲烈性酒,吃熊心豹膽,進補虎、鹿、牛、狗之鞭,娶身材彪悍、體毛旺盛的女人為妻,又于“高氏家訓”中特例增補了兩條:其一,高氏族人中有俠肝義膽、義薄云天、成大事、做大英雄者,全族每人捐白銀半兩獎之,以資鼓勵;其二,高氏族人出門在外不得形象猥瑣,不得聲腔卑弱,如因言行失當以致家族聲譽受損者,死后不得葬入高氏祖墳。
幾千年過去,家族中連一個行俠仗義的大人物都沒有出現,僅在古代出過幾百個私塾先生,現代出過幾十個人民教師。因此,一代又一代的高家人都抱恨而終。可惜,可嘆。
2
公元二○一八年五月十七日,大勇鎮第一初級中學。
高君在二樓辦公室里坐了一夜,睡不著,緊盯著那篇調查報告發呆。他纏在頭上的白紗布已經被血滲透,衣服背后還有些泥土沒有拍打掉;一身尿液、汗液和酒精混合的腥騷味;不戴眼鏡,顯得臉上皺紋更多了,而皺紋主要分布在四個區域:兩眼、額頭和下巴。各區域縱橫交錯,溝壑遍布。他一定是平時皺眉皺得次數太多了,次數多,溝壑的數量就多;他一定是皺眉皺得時間太長了,時間長,溝壑就深;他一定是皺眉皺得力量太大了,溝壑里溢出了濃稠的苦汗味。他三十多歲的年紀卻長了一臉六十多歲的滄桑。這哪是一張臉哪,這就是烈日下干涸了多年的湖泊,是塵封于墻角的蜘蛛網,是高氏先人數千年來澎湃于胸中的狂濤巨浪。
前天從省城回來,站在高莊的下路口,高君扶了扶壓在鼻梁上厚如鞋底兒的近視眼鏡,朝西南省城的方向瞪一眼,兩眉之間的“川”字紋更深了。殘陽已被麥浪盡頭的樓群吞下一半,另一半拼命掙扎著才分泌出少許焦糊味的暗紅色,如一塊兒淬了火的爐渣,奄奄一息。
高君就是那時候碰見大哥的,但他堅信當時大哥還沒有懷疑他。大哥只是在罵,一邊罵一邊搖晃著自己的身體,一臉醉意。
“我日恁萬奶奶,告我嘞,我卸你一條腿!”
高君手腳痙攣了一下,立時臉色慘白,頭和腰一起埋下去。
路南是大哥家的五畝地。前幾天還麥浪滾滾,現在已光如平地。麥穗兒快要變黃的麥棵已經被收割機就地粉碎還田;四周的地界處許多民工正在趕砌圍墻;靠近東南角的位置豎起了一座高大的鋼鐵架子,頂端一面小紅旗迎風飄揚;底部是一座勻速轉動不知疲倦的大輪盤,機器聲震耳欲聾;輪盤東側是從地下抽出來的泥漿和沙石,一攤一攤的,大便一樣的黃褐色;西側是成堆成堆的不銹鋼管,都是碗口粗細,兩丈多長。
看情形,這是在打井。
大哥一身酒氣,揮舞著酒瓶,眼珠子充血膨脹,活像兩顆發了情的驢睪丸。大哥對大路上每一個過往的行人都破口大罵,“三哥說了,一定要卸你一條腿!我饒你,三哥也不會饒你!我日恁萬奶奶……”
過往的行人大多是附近的村民,三里五村的,差不多都認識。他們都停下腳步,干笑而簡短地勸解或隨聲附和,“別罵了老弟,說不定還是你們姓高的嘞。”
“肯定不是,他死了還進不進高家墳啦?他還姓高不姓啦?”
“就是啊,背后玩陰嘞,罵死他也不虧!”
罵聲像耳刮子砸在高君的臉上,“啪”地砸出了五個紅手印,“啪”地又砸出了五個白手印。高君放輕步子走過去,虛聲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大哥哥,您這是干什么呢?誰得罪您了嗎?為什么呢?”
大哥嗜酒如命,就是酒量小了點兒,逢喝必醉,經常東倒西歪地在大街上邊走邊罵。大哥罵街是高家人最榮耀的事情,全村人都喜歡追著大哥看熱鬧,高家人更喜歡。高君的老爹常喜滋滋地跟在后面,大哥罵到誰家門口,他就給誰家的男人敬煙,并略含歉意說:“喝多了,別跟他一樣兒。”圍觀者通常會笑著稱贊他們,“你們家老大真有膽兒啊,可肚子長了個膽兒!”
“沒你的事!”大哥對高君這個說話黏膩的兄弟不是太感冒,扭臉接著罵,“我叫你告我嘞?你告啊,這澡堂老子開定了!我氣瞎你的牛蛋眼!”
高君心跳如鼓。剛才腹稿都打好了,想對大哥打井的事再勸幾句,現在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想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這時候,妻子從小路上找了過來。高妻一見丈夫就吼著老頇腔大罵:“你個鱉孫,我以為你死了嘞,天天不著家嘞土,還吃飯不吃啦你?”高妻個頭只比高君低了一個頭尖兒,體重卻是高君的兩倍,說話高腔大嗓,濁重粗獷,對高君極具威懾力。她是高爹千里挑一給高君選出來的理想媳婦,高爹常說:“農村媳婦咋啦?老實本分,身板結實,下輩小孩兒都沾光。好窯才能燒好磚嘞。”
高君怕妻子說話讓大哥聽見,緊著臉低頭就走。沒想到妻子不依不饒又追問了一句:“這十來天你死哪去啦?天天都是早上出去,晚上回來,晌午飯在哪吃嘞呀?”
高君心慌得直想尿褲子,臉都黃了,“啊,啊,媳婦兒,我去縣城計算機培訓了!您有什么事情嗎?”
“你少放酸屁!咱后面的高山也在學校教學嘞,他咋沒去培訓吶,就你熊能!”
大哥已經向他們看了過來,眼神中分明纏了很多的問號。高君腦子里嗡嗡亂響,如飛了一群炸了窩的大馬蜂,額頭上擰出了一個肉疙瘩,邊急步往家趕邊低聲嘟噥,“高山是小學教師,我是中學教師,我們……”
高妻憋了一肚子火,不發泄在高君身上就得發泄在兒子們身上。回到家,高妻指著桌上的剩飯剩菜說:“趕緊吃,不吃我就攉了!”高君一天沒吃飯了,仍然沒有什么食欲,只掰了一棱兒饅頭蘸著菜水兒吃。高妻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大偉二偉趴在地上拆卸他們的玩具手槍。高君一棱兒饅頭沒吃完,高妻已經掄著大巴掌把兒子們打哭了,“凈瞎逞能,不會擺弄就別擺弄,好好的玩具,非得擺弄壞了才好受!”高君眉頭緊鎖,把饅頭扔在盤子里,替兒子辯解說:“媳婦兒,您聽我說,美國有一個人叫喬納森,他小時候也喜歡擺弄東西,人家現在是蘋果手機的首席設計師了!”大偉二偉最喜歡跟爸爸玩,得到聲援后馬上就有了依仗,大偉噘起嘴巴抗議說:“我也要當喬納森……”高妻見兒子竟敢頂嘴,火更大了,拉住大偉朝他脊梁上、屁股蛋子上又是一頓巴掌,“我叫你喬納森,我叫你喬納森,喬納死嘞你不喬納森!”這幾下打狠了,大偉像貓一樣“咪嗚咪唔”嚎哭個不停。
“憋住!”
高妻有個習慣,打孩子不許孩子哭。這一嗓子,頇、高、艮、狠,震撼力巨大,屋子里的桌椅板凳都嚇得亂晃。大偉的小身子板兒也跟著晃了一下,哭聲戛然而止,但體內強大的氣流在咽喉處“急剎車”后,又折沖到肚子里四下亂撞,引起了胃部的不適,大偉張嘴把剛吃的一點飯食都吐在了地上。五歲的大偉眼瞼紅腫,睫毛上掛著淚珠,紅潤的嘴唇緊繃著,正努力壓下自己的哽咽,以期達到媽媽的要求。但哽咽余波猶在,每發作一次,他的小下巴頦兒都要打一個寒戰,如冷風吹過花叢。高君看兒子實在可憐,就壯著膽子再次勸解:“媳婦兒,您把孩子嚇壞了!您打他他感到疼所以就哭了,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您就讓他痛痛快快地哭幾聲吧,拜托啦!”
“都回屋睡覺去!”高妻拒絕采納意見,右手擰住大偉的耳朵朝小哥兒倆的臥室里走,左手又去擰二偉,二偉機靈地躲開了。大偉邊歪著腦袋跟著媽媽走,邊用眼睛向高君求援。高君敢怒不敢言,只低頭用爐灰蓋住兒子的嘔吐物,又用笤帚、撮斗把它們收起來倒出去。二偉見狀,只好幫著媽媽把哥哥往臥室里推。二偉說:“爸爸是灰太狼,媽媽是紅太狼,灰太狼是斗不過紅太狼的。”
高妻把小哥兒倆關進臥室,轉身命令高君:“你也給我睡覺!”
3
高君從省里回來心情很糟,妻子在大哥面前的多嘴,又使他驚懼不已,剛才兒子的哭聲更讓他心亂如麻。努力了幾次,都無法給妻子“交公糧”,最后被妻子一腳從床上踹了下去。他慢慢爬起來再次躺下,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黑暗中節能燈的影子虛無縹緲,感覺很遙遠,有點兒像外面夜空里的云遮月。
半個月前,高君寫了一份調查報告去縣水利局反映情況,竟吃了閉門羹。接待他的那個副局長在電腦上查了查,說這些深井礦泉都是合法批準的,該交的稅人家都交齊了,不能關停。高君說,領導啊,我們大勇鎮就有兩家深井礦泉,全縣多少?全國呢?全世界呢?都這樣毫無節制地開采,會引起地震和火山爆發的。拜托啦,領導!沒想到那個副局長不但不回答他的問題,還把他奚落了一番。副局長說,大勇鎮的,怪不得,杞人憂天就是你們那兒的吧?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實名舉報是要登記的!高君氣得扭頭就走。他能說什么,他能說領導啊,我姓高,我要告的那個人也姓高,是我的一奶同胞,親哥哥?
高君躺在床上左翻右翻,沒有睡意,就把心思轉移到皺眉上,眼角兩側擠出了許多卦象形狀的紋路,他在用這些紋路來占卜自己的命運。高妻撅起碩大的臀部撞了他一下,“正事不辦一點兒,瞎折騰啥啦,翻燒餅嘞呀?”
高君回想,壞事就壞在那個晚上,妻子肯定就是那個晚上開始懷疑他了。本來他不想給妻子說實情,但當時壓力太大了,心里亂了,實在扛不住了,只好坐起來連連嘆氣,“媳婦兒,您說,大哥哥好好的地不種,非得租給那個劉三兒,能賺多少錢哪?”
“多少錢啊,莊稼人你想多少錢啊?五畝地種麥種玉米,頂天了一年一萬塊錢,人家給兩萬還少啊?租二十年哪!”高妻蛄蛹了一下身子,甕聲甕氣地說。
“可是媳婦兒,劉三兒打井是開澡堂的呀!”
“開澡堂咋啦?開澡堂也不犯法!要不是咱哥他大舅哥跟劉三兒是朋友,人家還不租咱哥的地嘞!”
“可是媳婦兒,這地下水資源是有限的呀,可不能隨便開采哪!”
高妻坐起來,再次把高君踹到了床下,“管恁些閑事干啥?劉三兒開澡堂抽嘞是恁家的水呀?這幾天我就看著你不正常,你說實話,背后搗鬼的那個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告的咱哥?”
“哎呦……媳婦兒,您給我個膽我也不敢哪,哎呦……”高君病蝦一樣癱在地上,吟哦不止。
“真不是?”
“真不是……”
“他可是你親哥,你可不能嫉妒他,你爹最忌諱這事兒,你們姓高的都忌諱!”
“哎呦……”
“劉三兒有錢有勢,在縣城賴得出名,咱可不惹他!”
“哎呦……”
“敢給家里丟人咱就離婚,我早就受夠了!”
“拜托啦,媳婦兒,我不是地理教師嘛,職業習慣嘛,您得理解我!”高君扶著腰趴在床邊,裝模作樣地叫喚。
“拜托拜托,您到外邊可不能亂說,您說話恁酸,您想把人家都酸死啊!啊?惡心,惡心,惡心死我了!”高妻模仿丈夫只說了兩句話就受不了了,隨即恢復了自己的老頇腔,“這地下水多著嘞,跟你們男人一個屌樣,那雞巴里面的水兒,滿了自會往外流!”
“拜托啦,媳婦兒,深井礦泉可不是自己流出來的,是用機器抽出來的,是強制行為呀!”高君鉆進被窩,還有些喘。
“啥強制行為?我也是強制行為!”高妻翻身上馬,如一頭黑熊壓住了一只猴子。
“輕一點,輕一點,大偉二偉還沒睡呢。”
“憋住……”
隔一天,高君又去了省里。
又吃了閉門羹。
回來就出事了。
天色昏暗。高君的臉色更昏暗。一進村他就感覺不對,黑暗中好像有無數的瞳孔在向他瞄準射擊,能聽見指指點點嘁嘁嚓嚓的磨牙聲,后背像有千萬根鋼針一針一針地扎進肉里。自家院子里燈火通明,全族人果然都在這里,一個個面色紙一樣白,渾身戰栗,看見高君又馬上怒目而視。
旁邊還有五個陌生人。一人坐在椅子上,身后四個黑西裝戴墨鏡的壯漢昂首而立。這個人左邊腮幫子上趴著一條大豆蟲,仔細看,不是豆蟲,是刀疤,很深,紅褐色的皮肉向外翻卷著,好嚇人。大哥上前喊他三哥。
三哥看見高君,腮上的大豆蟲爬了幾下,臉色陰得要礘出水了。但他沒有動,只斜著眼睛看大哥。
大哥恨不得用眼里的火一下子把高君燒成焦炭,他咬牙說:“三哥你該咋辦?咋辦啦,我不管!”
三哥站起來,沖身后使了個眼色,牙縫間擠出了幾個字,“給我打。”四個“墨鏡男”立刻呼嘯著沖上來,一頓拳腳,打得高君哀號著滿地打滾。褲子都尿濕了,高君雙手護頭把身體蜷成一個“n”字,如一只被放了血的瘦羊。眼鏡被打飛了,失去眼鏡的高君近似于瞎子,頭上流著血,眼前一片迷茫的紅霧。他覺得身上的骨頭一節一節地都折掉了,他害怕自己真被打死,就憑感覺朝著人多的方向發出微弱地呼喊,“救命。”
大偉二偉哭叫著要保護爸爸,被高妻拽著胳膊鎖進了臥室。高妻恨聲說:“打死正好,省得我瞅見了惡心!”
滿院人都苦著臉搖頭嘆息。
“咱高家就你哥像個人物,你還眼氣他,墊害他,傻不傻呀你。”
“你成不了事也不能給大家惹事啊,高家人就沒你這樣的。”
“這回好了,人家要卸你的腿嘞,看你咋辦。”
三哥走到近前,揮手制止了“墨鏡男”對高君的攻擊,來回踱了幾步,低聲說:“我原來說過,誰壞我的事兒我就卸誰一條腿……”
院子里一片肅然。高家人都緊抿著嘴唇,一張張面孔像木頭,像石頭,那里面毛細血管的溫度都降到了冰點,血都凝滯著不流了。只有被鎖在屋里的大偉二偉還在發出嘶啞的哭聲。
三哥抬頭向大伙掃了一眼,腮上的大豆蟲臥下來,轉臉對大哥笑了:“老弟你的面子還是要給的,但我只容他這一回,他要再跑到外面胡說八道,我真……”
大哥仍不解恨,一口濃痰吐在高君臉上。
高妻再次吼出了她的老憨腔,她把高君趕出了家門,“鱉孫,不讓你說不讓你說,誰讓你在外邊亂說啦?滾出去!離婚!”
4
挨打,被掃地出門,王八進灶坑——憋氣窩火又恐懼。高君到醫院簡單包扎了傷口,決定去學校過夜。半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到一家小飯館里喝酒。老板見他頭上有血跡,眼神又怪怪的,不敢招待,只賣給他一瓶半斤裝的白酒。白酒辛辣苦澀,味道比綠茶差多了,他只喝了兩口,就丟進了路邊的水溝里。
如果不是怕流落街頭不安全,他真不想去學校。
市里省里跑了十幾趟,那些人像是提前串好了供,同一副嘴臉,同一套說辭,明顯是敷衍他。敷衍就敷衍吧,肉食者鄙,尚可原諒。最可氣的是,學校里那些教育人的人,他的同事,竟然也跟他們一個腔調,高君很失望。那天從省里回來他心灰至極,忍不住又在辦公室發起了牢騷,他們又像往常一樣嘲笑他。高君氣得摔門而去,他在操場上轉了一圈,上體育課的學生們紛紛邀請他打乒乓球,他就陪著他們打了一會兒,倒也開心。學生們很喜歡他,都喜歡上他的課。倒不是說他講課有多精彩,主要是因為他的課堂上學生可以隨便一些。學生們可以邊聽課邊喝水,可以舉手請假上廁所,還可以自由發言,有不懂的問題可以隨時舉手發問。他一節課總是被打斷很多次,以至于無法完成預定的教學任務,但他不急不躁,一點兒也不煩。講不完下一節接著講嘛,有什么大不了的。領導和同事曾多次或明或暗地批評他,說他管學生不嚴,課堂秩序太差,像夏天的廁所,蒼蠅滿天飛,亂哄哄的。高君不以為然:學生也不容易呀,壓抑了幾節了不該放松放松啊?成績又不差。再說當老師就不能太強勢了。老師太強勢,學生就容易缺乏自信,膽小怕事。高君從操場回來,隔著門窗聽到同事們仍在議論他,他一皺眉就回家睡覺去了。這一次他們的議論增添了新內容,有幾句話被玻璃窗的閃光傳送到他耳朵里。同事們的用詞比家里的村民們多少要含蓄一些。一個說,他們高家人個個膽小怕事,到底是怨什么哩,是怨種子不好還是怨地不壯。一個說,怨種子,基因優化說著容易,難著哩。一個說,怨地,你看看他高家那地呀,草把莊稼都吃了,再好的種子也長不壯……
早上,同事們來上班,看見高君這副尊容,都樂壞了。
“喲,怎么了,英雄掛彩啦?”
“高君,這地下的火山什么時候爆發呀?”
高君不屑于跟他們爭辯。
“人家是教地理的,憂國憂民憂地球嘛,哈哈哈。”
“哼,別以為我是危言聳聽。”高君氣憤不過,就回了他們一句。
“聽見沒有,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里!別以為高老師說的都是杞人憂天!”這同事把“杞人憂天”四個字咬得特別重。
“地下深井礦泉為什么溫度這么高,抽出來就七八十度?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知道不知道?”高君終于沖他們瞪起了眼睛,怒氣也沖走了他慣有的客套話,“是地殼下面高溫熔巖的緣故!熔巖外面是巖石!巖石外面就是深水層!深水層冷卻巖石!起保護作用!這就像機器里的水箱!如果沒有水箱的降溫!機器早就燒毀,早就爆炸了!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知道不知道???”高君眼珠子暴凸著幾乎要蹦出來,隔著被血染紅的紗布,能看見他頭上的血管突突直跳,好像里面困著一頭瘋牛。
同事們一點兒也不害怕高君,馬上就有人撇著嘴反駁他說:“虧你還是地理教師,咱這地球光地殼就三十五公里那么厚,打個一千米兩千米的井,那熔巖就能噴出來?你也太杞人憂天了吧?”
“拜托!同志,我們的地球是天然形成的,它是一個整體,我們不能人為地改變它的內部結構,否則就可能有不可預知的災難發生!!”高君過于激動,嗓子都喊啞了。
“說得怪冠冕堂皇,你是在跟你哥過不去,你跟你哥有矛盾,這誰不知道?”
高君陰著臉不再說話,轉身出門站在走廊上憑欄遠望,等著早自習上課的鈴聲。
有人仍然笑嘻嘻地打趣他,“高君,你可別想不開跳下去呀。”
高君正灰心呢,身體趔趄了一下,一個偉大的念頭閃了出來。
另一位好心的同事趕緊勸阻:“別起哄啦,沒看見他喝醉了嗎?”
你們才喝醉了,我清醒得很!高君怒不可遏,想大義凜然地朗誦一句詩,但“寄意寒星”后面的字句記不準了,只好放棄。
高君雙腳蹬地,躍上了護欄。
他想象著,他落地后應該在地面上擺成一個“大”字,手里應該舉著自己寫的那篇調查報告,造型應該像一尊雕塑;他想象著,他兩臂舒展,跳下去的動作應該像鷹、像虎一樣悲壯。但他舉手的時候,頭不由自主地勾下去向下面掃了一眼。二樓離地面并不高,三四米,加上護欄和下面臺階的高度,也超不過六米。但在高君的眼中,那無異于萬丈深淵。下面是灰色水泥磚鋪成的地面,很硬。他覺得地心引力在增大,頭暈得厲害,腳下一軟,兩臂沒來得及展開就喘著粗氣跌了下去。更可氣的是,幾個多事的老師跑過來救他,沒抓住手臂,竟把他手里的那份調查報告奪走了。
高君很泄氣,計劃全部泡湯,只好在半空中慘叫一聲,“救命!”
5
高君沒有死,只受了點兒輕傷。左腳大腳趾骨裂,兩手擦破了皮,流了一點兒血。在醫院只住了三天就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但是高君的生活卻從此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
妻子跟他離了婚,帶著孩子住在娘家不再回來。高爹鄭重宣布,父子關系恩斷義絕,高君的名字在家譜中已被刪除,死后不得入葬高家祖墳。善良的人們,村里的眾鄉親和學校的眾同事,為避免高君第二次跳樓,不再當面對他評頭論足,連談天說地的日常交流也悉數取消。但是轉過臉,在背后,在黑暗中,他們說和笑的欲望依然像瘟疫一樣布滿了陰暗的時空,像烈火一樣肆無忌憚窮形盡相地瘋狂燃燒。
高君一下子垮了,蔫了,如抽了筋,如丟了魂。他不再上訪,也不去“洗浴中心”洗澡。一下課就在辦公桌前枯坐無語。少數人說他像一尊雕塑,多數人說他在扮酷,在“為賦新詞強說愁”,在練習一出滑稽的行為藝術。他下了班就馬上回家,決不在學校逗留。一進屋就鎖房門,拉窗簾,倚著墻角坐在床上,縮脖子聳肩,攏膝于胸前,捂著耳朵,緊閉雙眼。
高君怕光又怕聲,他小心躲避著各種表情和各種氣味,各種殷勤與關切。但是躲不開,那些由手指與舌頭組合而成的暗器,還是裹挾著眼睫毛掃來的白色寒意和蘊含在口水中的蒜與醋的韻律,摻混在空氣里,擠過門縫嗡嗡嚶嚶地飛了進來,沐浴著他的眼耳鼻舌身,洇浸著他的五臟六腑,滋潤著他的血肉、骨髓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