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原昭
蜿蜓的絲綢之路似連綿的飄帶,曾經連接起東西方的文明世界。在這根飄帶之上,曾經墜有數十顆珍珠,這便是散落在河山之間的關隘。它們或傍山帶河,或矗立于蒼涼大漠,成為絲路暢通的守護者。在甘肅河西地區,就有這樣至為緊要的三處關隘,見證了絲路的繁榮與落寞,守衛了絲路的和平與安寧。它們分別是:玉門關、陽關和肩水金關。
玉門關,因西域的和田美玉從這里進入中原而得名,因文人墨客千百年來的吟詠而留名青史。這里曾見證了出征將士的蕭蕭班馬之鳴,也曾見證了絲路商旅的行色匆匆。一切發端于公元前107年(元封四年),漢武帝在這里設置關隘,從此將中原和西域有效地連接了起來。
關隘的威力,在設立三年之后便發揮了出來。彼時,漢武帝躊躇滿志,聽聞大宛國有汗血寶馬,便派使者帶著純金鑄成的馬去交換,結果未能如愿,使者回來時在大宛境內被劫掠殺害。漢武帝聽聞大怒,公元前104年(太初元年)便派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上萬人去攻打大宛,奪取汗血寶馬。結果沿途小國緊閉大門不向漢軍供給糧食,缺吃少穿的軍隊在去往大宛王城的路上吃了一次敗仗便撤退了,回到敦煌的時候士兵還剩下十分之一。李廣利上奏章給漢武帝,希望先撤回去再做打算。漢武帝大怒,派使者攔守在玉門關,并嚴令敢有入關者立即斬首。一道雄關遮斷了退路,貳師將軍和他的士兵們眼看故土而不能入。歷經三年厲兵秣馬,李廣利又帶著6萬兵馬從敦煌出發討伐大宛,終于攻入王城并和對方訂立盟約,將漢武帝心心念念的上等天馬數十匹、中下等3000余匹帶了回來。這一次,李廣利一雪前恥,終于風風光光地跨過玉門關班師回朝。
甘肅敦煌玉門關遺址
一百多年后,公元76年(東漢建初元年)的一個冬夜,飛雪漫天,一支千余人的漢軍部隊正在丈許深的雪地里艱難前行,歷經長途跋涉,終于來到了玉門關下,眾人才松了一口氣。這支隊伍護送著13位特殊的將士,他們衣衫襤褸,面容憔悴,在身體不支之前終于進入了關城。他們是戊校尉耿恭和他的部下。前一年,北匈奴攻擊西域都護陳睦和戊校尉耿恭、己校尉關寵,恰在此時漢明帝駕崩,政府關閉玉門關,沒有一兵一卒前來支援,陳睦與麾下2000人全軍覆沒,關寵戰死,唯有耿恭誓死不降,以數十人堅守疏勒城與上萬的匈奴人周旋。最后僅剩26人的時候,漢軍趕來援救,耿恭和他的部下得以逃脫。一路上,為擺脫匈奴追兵,邊戰邊走,加上官兵饑餓已久,最終只有13人回到了玉門關。這一刻,高大的玉門關成了他們的避風港灣,進入關門的那一刻,他們感受到的是祖國的溫暖。
就在耿恭被援救回國的時候,班超正獨處邊陲,借助歸附漢朝的國家力量,打擊焉耆、龜茲等不肯歸附或反叛的國家,通過將近20年的努力,終于平定西域,使50多國歸附漢朝。但莫大功業也難敵思鄉情切。公元100年(永元十二年),年近古稀的班超上書漢和帝請求歸國,并在奏折里寫下了“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的句子。在年老體衰的班超那里,玉門關成了生死關,只有生入玉門關,才不會成為孤魂野鬼。兩年后,班超葉落歸根,病逝于洛陽。
玉門關 攝影/王金
甘肅敦煌玉門關遺址 攝影/王金
又過了五百多年,公元628年(唐貞觀二年),青年僧人玄奘悄悄來到了玉門關。前一年,他上表陳情希望西行求法,卻未能獲得批準。那時國家初定,為防范突厥人而對邊關控制很嚴,西行出關須獲得皇帝許可。取經心切的玄奘最終決定“偷渡”,他從長安一路跋涉,晝伏夜行,來到了瓜州。在胡人石磐陀和他的識途老馬的幫助下,夜渡玉門關下的疏勒河。由此西去17年,展開了一段學佛求經的“文化苦旅”。
六百余年的風雨,玉門關三易其址。李廣利踏足的玉門關建在敦煌西北的石關峽,耿恭和班超走進的是敦煌市區西北90公里處的小方盤城所在的玉門關,而玄奘偷渡的時候,玉門關遷到了如今安西縣城東50公里處的雙塔堡附近。后至五代宋初,玉門關又遷回石關峽。1036年7月,隨著西夏李元吳占據河西走廊,玉門關從此銷聲匿跡。
歷經一千余年的歷史興衰,兩千余年的風雨霜雪,今天,玉門關僅剩的小方盤城遺址,城垣夯土版筑,東西長24.5米,南北寬26.4米,殘垣高9.7米,面積有600多平方米。城頂四周有一條約1.3米寬的走道,設有內外女兒墻。城內東南角有一條寬不足1米的馬道,靠東墻向南轉上可直達城項。規模雖然不大,卻依稀可以想見當時軍士的措置。
登上遺址遠眺,猶可看到四周沼澤遍布,溝壑縱橫,長城蜿蜒,烽燧空立,胡楊挺拔,泉水碧綠,柳綠花紅,蘆葦搖曳。遙想兩千年前,疏勒河依舊波光粼粼的時候,來自中原的戰士登上關城,遙望悠遠的關外之地,壯懷激烈之情必定油然而生,畢竟那些未知的神秘路途總會讓人神往。
烽火陽關 攝影/鄭玉寶
陽關大約與玉門關同時設立,因在玉門關之南而得名。陽關和玉門關一南一北,成為扼守絲路的咽喉要隘。這里,也曾見證了諸多重要的歷史時刻。
公元399年(東晉隆安三年),65歲的高僧法顯眼看上層僧侶窮奢極欲,遂決定西赴天竺尋求戒律,以維護佛教真理。是年春天,他和慧景、道整、慧應、慧嵬四人一起從長安出發,走到張掖時遇到智嚴、慧簡、僧紹、寶云、僧景五人,后又增加一個慧達,組成11人的“巡禮團”,西進至敦煌。在那里,他們得到太守李浩的資助,西出陽關,沿絲綢之路南道,歷經艱險,向天竺進發。歷經13年漂泊,公元412年(東晉義熙八年),78歲高齡的法顯乘船回國。他不僅取得了真經,還留下了不朽著作《佛國記》。

陽關烽燧
法顯出關兩百多年后,公元645年(貞觀十九年),另一位高僧玄奘帶著657部佛經從印度歸來,走絲綢之路南道經陽關回國。唐太宗李世民聽聞消息,令敦煌軍民在陽關迎接法師歸來。人們夾峙關城兩旁,紛紛向萬里歸來的玄奘鞠躬行禮。從玉門關前的“偷渡客”,到陽關的“座上賓”,玄奘歷經了十七年的磨煉。
然而,真正讓陽關成為千古絕唱的,則是王維。公元756年(至德元年),安史之亂起,大量邊兵內調平亂,邊疆不穩,此刻元二卻要出使安西。詩人與老友臨別對飲,寫下了這首著名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惜別之情浸入字里行間。當時,人們在這首詩的基礎上增加字句、譜上琴曲,成了流傳甚廣的琴歌,經過千年傳唱,成為十大古琴曲之一的《陽關三疊》。借著“詩佛”的詠嘆,陽關幻化成永存于中國文化中的一個意象,讓人憐,惹人嘆。
或許因這一段段的佛緣,陽關的結局也頗為佛系。據巴黎藏敦煌石室寫本(《沙州地志》)記載,陽關在唐時已毀,僅存基址。宋代以后,隨著絲綢之路衰落,陽關逐漸被廢棄。歷經千余年的風雨沖刷,陽關湮沒在沙海之中,了無痕跡,唯有一座被稱為“陽關耳目”的墩墩山烽燧仍然屹立,訴說著這里曾經的輝煌。
公元前100年(太初元年)左右,漢武帝在今金塔縣城東北152公里的黑河東岸,河道由寬變窄之處設立了肩水金關。關城仿似坐落在河流的肩膀上,故名肩水;命名金關,取“固若金湯”之意。
肩水金關由關門、塢、烽火臺、方堡組成。烽火臺高聳,站立其上,整個黑河可盡收眼底;關城和其后方的地灣城、東大灣城,對岸的西大灣城,以及長城和烽火臺,構建了層次分明、堅固完備的“三城一關”防御體系,這里主要防備的是匈奴人。
肩水金關所在之處正是連接蒙古高原和祁連山北麓豐美草地的南北通道,也是河西走廊上留下的一個豁口。早在秦末漢初,匈奴人就從這里逆黑河而上進入河西走廊;公元前121年霍去病河西之戰也是從這里直進祁連山打敗匈奴。因此,掌握這個豁口,對于保衛河西走廊、絲綢之路,乃至中原的政權都具有重要的意義。西漢政府除了駐守戍兵之外,還置官開渠,移民屯墾,打造較為牢固的防線。
陽關風云 攝影/張耘
因此,這里的軍事功能遠大于經濟文化交流的功能。這從在當地出土的類似通行證的漢簡中可以看出端倪,文書里詳細地記錄著出入關人的年齡、身高、長相、膚色等,旨在嚴防內地人員特別是罪犯外逃,也防止外族人口混入內地。正是由于這道銅墻鐵壁,防御了來自蒙古高原的侵襲,保障了絲路的安全,使得玉門關和陽關作為絲綢之路的橋頭堡,有無數的商品和信息可以在那里交換。
陽關風云 攝影/張耘

由于肩水金關的特殊作用,鮮有文人墨客來到這里,加之東漢王莽時期朝政混亂,這里的屯墾戍邊漸趨衰落,一代雄關便走入了歷史。如今,漫步肩水金關一帶,關城、烽燧、長城的遺跡依然清晰可見,黑水河依舊靜靜流淌,硝煙早已不再,但孤獨與寂寞依舊相伴。
如果說肩水金關采取的是鎮守之姿,那么玉門關和陽關就是進取之態。從玉門關出發,沿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經樓蘭、車師、高昌、尉犁、龜茲、姑墨、疏勒到大宛;從陽關出發,沿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經鄯善、于闐、莎車等至蔥嶺。而后再從這兩個地方輾轉中亞、南亞及歐洲等地。
漢唐盛世,玉門關和陽關成為陸上重要的通商口岸,見證了物質文化、文化思想和文化習俗的交流和融合。
在物質文化方面,除了四大發明外,張騫出使西域后,中國的鐵器和冶鐵技術便沿著絲綢之路經由新疆地區傳入中亞,提高了農業的勞動生產率,加速了手工業的發展;中國的水利灌溉技術傳入中亞后,改變了該地區的舊有面貌。公元8世紀,中醫診脈這一診斷手法經由絲綢之路傳入阿拉伯地區。從漢到唐,漆器、鐵器、瓷器、茶葉等均成為絲路上的尖貨。
西方的物產也通過玉門關和陽關,走入漢唐人的日常生活。葡萄、石榴等水果,胡麻、胡豆、胡椒、胡瓜等一系列帶胡字的農作物,乳香、安息香、迷迭香等香料,改變了中國人的飲食習慣。稀有動物和優良品種也大量輸入,如烏孫馬、汗血馬,以及獅子、犀牛、大象、孔雀等,也間接影響著人們的生活。
在思想文化方面,佛教、景教、祆教、摩尼教等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原,法顯、玄奘等一批中國人也曾跨過玉門關、陽關去求取真經。
在文化習俗方面,西域的音樂、舞蹈、樂器、雜技等進入中原,改變了中原人的歌舞形態,豐富了人們的生活;印度、希臘、羅馬、波斯等風格的石窟、造像、壁畫、繪畫,影響了中國藝術的發展;而中國的絲綢、茶葉西傳,也改變著當地人的衣著和生活習慣。
玉門關和陽關,成了這一幕幕歷史的參與者、見證者、守望者。當躊躇滿志的商人帶著駝隊從這里出發走向大漠深處時,高大的關城、沿途的烽燧和蜿蜒的長城給他們慰藉;而當他們風塵仆仆滿載而歸之時,關城給他們以祖國的溫暖。而在歷史暗處的肩水金關,則似沉默的戰士,默默守護著在絲路上往來奔忙的人們。
歷經時間的洗禮,河西三關或僅剩殘垣斷壁,或早已湮滅無聞,然而他們曾經塑造的歷史早已經進入了我們生活的深處,從物質到精神,影響著一代代生活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它們曾經是限制人們出入的關隘,但促進的是東西方的全面交流:它們一旦傾頹廢棄,這樣的交流便會逐漸中斷。歷史深處的回響,總會讓人產生無限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