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飛
平心而論,《臥駝嶺》是我近來讀到的相對較好的一篇小說。不緊不慢地敘事,不溫不火的情感,尤其是煉字錘句的語言,都給人深刻的印象。毋庸諱言,今天的讀者越來越挑剔,今天的小說越來越難寫,這是作家不得不面對的事實,當然,換個角度來說,也是追求“難度寫作”的契機。對作家寫作或對小說發(fā)展而言,若因循守舊,難免背負不思進取、不能與時俱進的“罵名”;若刻意求新,又難免墜入嘩眾取寵或逢迎媚俗的泥潭。關鍵在于如何找到最恰當?shù)穆窂剑嬲龅酵脐惓鲂隆T谶@一點上,《臥駝嶺》應該還有提升的可能。
周書霖帶著駱駝沙菲從北方工業(yè)城市海城,回到故鄉(xiāng)南方古村落臥駝嶺下的茫茫渡,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件,開啟了“新駱駝祥子”的生活圖景。老舍筆下的祥子是“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善良淳樸,熱愛勞動,對生活有著駱駝一般的堅韌精神,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車,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車夫”的理想而拼命,然而,軍閥混戰(zhàn)的舊中國社會環(huán)境決定了他最終無法改變的命運,在第一次失去洋車撿回軍隊里的三匹駱駝之后,他選擇了賣掉駱駝繼續(xù)拉車;在第二次失去洋車之后駱駝祥子最終走向了精神墮落,在“文化之城”里“變成了走獸”。而周書霖則是“進城又返鄉(xiāng)的鄉(xiāng)下人”,像駱駝一樣任勞任怨,勤勞,樸實,但總感覺自始至終都暮氣沉沉,無能為力,缺乏像祥子最初的那種熱情、活力和主動性,尤其在周總和馮三駿面前。城市無情地吞噬了他的一條胳膊,又“饋贈”給他一頭難伺候的駱駝,他卻依然不辭辛勞、死心塌地地為周總養(yǎng)駱駝,聽從周總的遙控指揮,而不愿把它賣給村里的有錢人劉尿壺。駱駝祥子拼命想擺脫劉四爺?shù)墓蛡蚺郏靶埋橊勏樽印眲t始終沒有反抗周總這個“不在場的在場”,甚至后者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前者的精神依靠。所以當周總的工廠被勒令關停、工人全員解雇,周總將莎菲交付給周書霖的時候,他“心亂如麻”。村主任馮三駿讓周書霖走上講臺,又讓他走下講臺,導致“女人嫌他窩囊,不久,借故外出務工也跟人跑了”,按理,他有足夠的理由憎恨馮三駿,然而回到茫茫渡的他又不得不接受其恩惠,也不得不處處受其掣肘。總之,周書霖既信守著前工業(yè)時代的做人準則,也遵從于現(xiàn)代資本所象征的權力規(guī)約,同時又不得不受地方政治權力的左右。
老舍在《駱駝祥子》中曾感慨萬分地說,“一個拉車的,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這道出了祥子的毀滅與整個舊社會有著莫大的關系。照理說,周書霖是新社會的“新駱駝祥子”,理應有不同的精神面貌和命運;但事實上,作為農(nóng)民工的周書霖和作為人力車夫的祥子,始終“立在人間的最低處”,承受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卻無力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命運仿佛事先就已經(jīng)被無形的社會、被他人安排好。一方面,作者有意把周書霖設計成有學問、懂工藝設計的儒生,卻又讓他一心一意地替老總養(yǎng)駱駝,似乎從未像祥子那樣為理想生活而不屈不撓地奮斗過,為改變社會地位和自身命運而反抗過,他仿佛是活在錯位時空里的“馮太爺”,活得卑微,活得憋屈,活得小心翼翼。另一方面,作者平面地勾畫了周書霖重回故里的一段生活經(jīng)歷和平凡人事,而未能呈現(xiàn)其像祥子那樣的前后性格、心理以及命運的變化軌跡。因而周書霖雖是個“新人”,卻從里到外顯得比較扁平,比較陳舊,形象比較曖昧、模糊,無所謂悲,更無所謂喜,讀者也難以看清作者到底寄予周書霖怎樣的情感和想法,不知是該同情,還是該批判,一切似乎都茫茫然。正如小說最后,在資本與權力之間,周書霖最終陷入“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尷尬境地。
比較有意味的是馮三駿這個村主任形象,可謂舊民間倫理的象征符號。從文化功能的維度來說,民間倫理的社會功能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其一,秩序功能。即在國家秩序尚未出現(xiàn)或在國家秩序難以達到的地方獨立發(fā)揮其維持社會基本秩序的作用,或作為國家秩序與法律秩序的補充。其二,批判功能。即根據(jù)人性和生活實際的需要對國家倡導的正統(tǒng)教化倫理進行解釋和修正,并在國家倫理喪失其合理性時,公然提出自己的道德主張。其三,宣泄功能。即通過民間倫理自由自在的言說方式,為民間社會積蓄的生命本能沖動找到一個合法發(fā)泄的渠道,避免郁積的生命能量的盲目發(fā)泄導致社會秩序的解體。其四,教化功能。即一方面通過民間倫理中那些直接來自于民間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實現(xiàn)民間的自律,而另一方面則吸納和接受來自于上層教化倫理的指令,協(xié)助其教化萬民,美化風俗。作為“一手托八家”的村主任,“滿吃滿攬”地行使著這些文化功能,仿佛政治意志、權力意志的化身,主宰著整個村莊的一切秩序。盡管舊民間倫理要兼顧法律秩序,比如馮三駿堅持“規(guī)約面前,人人平等”罰了“擅自進山放牧”的周書霖,但其最大特色在于倚重人情倫理,比如,馮三駿幫助周書霖照顧發(fā)瘋的夏菊花并為其解決工作,為周書霖“神通個特困戶”,撮合周書霖與夏菊花,幫助莎菲接生,等等。盡管這里面不排除有其個人的補償心理,但不容否認,從周書霖、劉尿壺對馮三駿言聽計從的認同里,可以看出馮三駿所代表的舊民間倫理依然發(fā)揮著相當大的社會作用和隱秘力量,當然也可以看出作者的贊賞態(tài)度。
然而,我不免對這樣的舊民間倫理心存疑慮。我們需要重溫恩格斯在批評哈克奈斯《城市姑娘》時所說的,“據(jù)我看來,現(xiàn)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您的人物,就他們本身而言,是夠典型的;但是環(huán)繞著這些人物并促使他們行動的環(huán)境,也許就不是那樣典型了。”作者坐實了鄉(xiāng)村景物和事件的細節(jié)真實,人物(周書霖、馮三駿)本身也很典型,但卻未必寫出了環(huán)繞他們并促使他們行動的典型環(huán)境,這環(huán)境必然涉及諸如資本擴張和下鄉(xiāng)對鄉(xiāng)村倫理的影響,甚至鄉(xiāng)村社會的倫理性危機,中國鄉(xiāng)村城市化進程中的資本邏輯及其倫理反思等不可忽視的問題。總之,小說似乎是慣性地按照舊鄉(xiāng)土小說和舊民間倫理的理路進行想象性敘事,而缺少對新時代語境下鄉(xiāng)村倫理新變化的發(fā)掘和思考,以及對“新鄉(xiāng)土精神”“新民間倫理”的審視與表現(xiàn)。
以上或許只是我個人的吹毛求疵,但聰明的明月也不妨理解為一種更高的期待和希望吧!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