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氛圍·話語（評論）

陳振華

讀完一篇小說，要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好小說？平庸的小說？抑或糟糕的小說？判斷得有一定的依據(jù)。魯迅先生的《吶喊》《彷徨》因“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而成為現(xiàn)代小說的經(jīng)典；汪曾祺的小說于平淡中見奇崛，情韻靈動、風致淡遠而另辟蹊徑，亦是小說之上品。好的小說都是絕佳的藝術(shù)生命建構(gòu)，自成體系，渾然一體。明月的短篇小說《臥駝嶺》盡管比不上大家的境界，但也自成氣象，可以劃入好小說之列，究其依據(jù)，以下諸端，或可佐證。

其一，命運的獨特書寫。短篇小說不僅可以寫生活的橫斷面、寫故事，也可以寫人物的命運。如果短篇能把人物命運的發(fā)端、升騰、墜落、轉(zhuǎn)機等曲折變化藝術(shù)地加以書寫，自然會大大增添小說的思想意蘊。《臥駝嶺》在不長的篇幅內(nèi)，就寫出了周書霖、夏菊花人生命運的“常”與“變”，文本充溢著濃濃的命運感。十年前的周書霖，心灰意冷，在臥駝嶺嶺脊最大的峰石枯坐一晚后，毅然決定到外面的世界混窮，想憑借自己的努力改變?nèi)松拿\。其間，周書霖到處漂泊，東莞，西安，天涯海角，海城，果真是“混窮”，從混窮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窮混，命運并沒有得到實質(zhì)性改觀。三年前他曾回來一次，還是住不習慣，最終仍選擇磚瓦封門，辭別鄉(xiāng)井，返回霾氣沉沉的海城，而海城的機器無情地吞噬了周書霖的一只胳膊。可見，外面的世界，更狹義地說，與臥駝嶺相對應的城市并沒有完成對周書霖命運的拯救，恰恰相反，加速了他命運的淪落與頹敗。最終他無可奈何地成了周總駱駝的養(yǎng)護人，從而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臥駝嶺。正是這次從城市到鄉(xiāng)村的回歸，他的命運因此有了“恒常”圖式的“演變”，完成了他命運“沉淪”之后的拯救。他看護的駱駝驚了夏菊花，夏菊花被嚇瘋了，而正是這樣的人生偶然事件，讓孀居的夏菊花走入了周書霖的生活。在照顧、治療夏菊花的過程中，周書霖逐漸擺脫了倫理的束縛，開始鐘情于夏菊花的妖嬈、性感與豐腴。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梵音繞耳，這是命運的召喚，也是命運的拯救。周書霖的心不再漂泊流浪，夏菊花也有了身與心的歸屬，在走駝的日子里，在鍘草料的過程中，他們的情感在氤氳和升騰。回歸了臥駝嶺，周書霖回歸了命運的溫暖、光亮和存在的意義之所。

其二，氛圍的匠心營造。小說感染讀者的一個重要因素，是作家特別營造的小說氛圍，而營造小說氛圍的主要手段就是通過環(huán)境描寫來渲染加強的。如魯迅小說《藥》的開頭是：“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給人以死氣沉沉、非常壓抑的感覺，使人感覺不出一點生命活動的跡象。與小說中的命運書寫相對應，《臥駝嶺》在小說敘事方面，也營造了與命運相因相契的氛圍，充分展現(xiàn)了小說藝術(shù)的功力和敘述的感染力。首先，小說構(gòu)造了一個蒼茫、迷蒙，帶有命運感的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氛圍和意境。命運故事的發(fā)生地點是在臥駝嶺下的茫茫渡，三面環(huán)水，霧氣迷蒙，像泊在夢中。其次，小說著意強化了命運氛圍的營造，讓命運充滿滄桑、凄清、斑駁甚或神秘的氣息。小說在現(xiàn)實敘事的過程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句子，如“門前的半畝紫竹園被茫茫大霧模糊成一座渾沌的小山，風搖竹林，夢中的宿鳥紛紛收緊了爪子”；“三年前離家時的磚封門還是老樣子，縫隙里張著幾道雄關(guān)似的蜘蛛網(wǎng)，網(wǎng)滿灰塵和蠓蟲”；“竹林里一只烏臼鳥從這一枝跳到另一枝上”；“嶺脊霧淡，一只山雞裹霧低飛”；“麻雀聲聲噪暮”；“倦鳥噪暮，啾啾如歌”……這些物象不僅僅是自然的景象，更是作家主體情思的投射和小說敘述的審美需要。環(huán)境的斑駁凄清，烏臼鳥、山雞、麻雀、倦鳥或低飛或噪暮或啾啾如歌，共同營造了與命運相互映射的氛圍。作家李西閔認為“小說要想吸引讀者，首先要營造一種氛圍，氛圍很重要，是任何故事的先導，有什么樣的氛圍，就會有什么樣的故事”。《臥駝嶺》深諳氛圍營造對小說的價值。小說中氛圍的營造有寫實的環(huán)境描寫，有超驗的想象，詩意的氛圍營造中帶有象征、隱喻，自然而然對小說的主題起到暗示的作用，小說中周書霖的命運，夏菊花的命運，茫茫渡村其他人的命運，似乎都籠罩在這迷蒙的氛圍中。

其三，話語的別樣呈現(xiàn)。小說不僅是時間、空間的藝術(shù)，更是語言的藝術(shù)，小說的世界是作家借助語言構(gòu)筑而成的，語言之外別無他物。作家汪曾祺就曾言：“寫小說就是寫語言”。羅杰·福勒也曾說：“小說的結(jié)構(gòu)以及小說傳達的一切都是靠小說家熟練地操作語言來實現(xiàn)的。”“語言是存在的寓所”，海德格爾的話語則更為深邃，直抵語言的本質(zhì)：“人活在自己的語言中，語言是存在的家園，人在說話，話在說人。”因此，語言不僅僅是工具論意義上的，更是存在論意義上的：語言建構(gòu)歷史，語言建構(gòu)世界，語言也演繹人的命運。語言在小說中主要呈現(xiàn)為敘述話語和人物話語，而這些話語帶給我們小說的藝術(shù)世界。在我看來，《臥駝嶺》的文本話語建構(gòu)了周書霖、夏菊花的命運，構(gòu)建了人物命運展開的生活世界、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不僅如此，這篇小說的話語還極具特色：一方面是敘述話語的詩意化。正如上文所引用的“嶺脊霧淡，一只山雞裹霧低飛”，類似這樣詩意的敘述話語于敘述間隙處，自然地鑲嵌在人物故事情節(jié)和命運邏輯之中，小說因此充滿了主觀情思和別樣的藝術(shù)感染力；另一方面小說引入了很多地方性的語言，讓小說的敘述話語更加活色生香。比如這些語詞的使用：潷、濡、挼、擩、掯……方言是語言的地域變種，它的流通范圍小，使用人數(shù)少，并不利于現(xiàn)代信息社會的交際。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而小說是一個自由的藝術(shù)王國，地域文化的承載，故土風情的演繹，鄉(xiāng)野民俗的呈現(xiàn)都離不開俚語俗言的合理融入，這些表現(xiàn)功能是普通話、書面語言所不具備的。這篇小說寫臥駝嶺的鄉(xiāng)民們的生活，方言俚語的合理使用，顯然增添了小說的地方特色、鄉(xiāng)土氣息和村野文化的觀感。

概而言之，小說的敘述不疾不徐，不羈的命運，別樣的話語，生命的氛圍，三者有機交融，形成了不俗的藝術(shù)格調(diào)，這些無疑體現(xiàn)了作家良好的藝術(shù)感覺——期待明月有更優(yōu)秀的藝術(shù)佳構(gòu)在不遠的將來面世。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