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鄒亮詩風

殷飛（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鄒亮（1406-1454）為明代“景泰十才子”之一，字克明，早號梅崖，后改為藻奄，長洲人。善為文，然少輕俠無行，常薄游，為人所擊。巡撫周忱愛其才，訓誡之，遂折節讀書，有時名。郡守況鐘薦其才，擢吏部司務，轉南京刑部，又轉都察院，復以周公薦，升南京浙江道監察御史。其“酷嗜讀書，凡得天文、醫卜、兵書，必晝夜手錄，殆忘寢食”。“有書千余卷”[1]。以疾卒于南京官署，年四十九。以其志，葬于長洲縣金鵝鄉，在其先塋之次。卒前自撰墓志銘。墓志銘記其有“《鳴珂》《漱芳》等集二十余卷，藏于家。所撰《詩宗韻海》未能就緒”[2]。記其生平最詳者為其《藻菴居士自志銘》。

《（正德）姑蘇志》言鄒亮：“善屬文，才思藻麗。”[3]

一、“才思藻麗”

才思指的是才氣和思致，有才氣則文思敏捷。藻麗意為華麗、艷麗，指辭藻和文采。才思藻麗兼含有文思敏捷、文采飛揚之意。辭藻和典故是催生文采的兩個要素，鄒亮的詩即是如此。《水仙花效李長吉》一詩云：

馮夷鏤冰駐花魄,奇芬染肌沁仙骨。天風吹夢落瑤臺,家住江南水云窟。弄珠拾草瀟湘渚,帶月迷煙愁不語。小龍潛開水晶殿，玉杯涼露承華宴。青鳥銜書來閬苑，笑指蓬萊水清淺。

此詩冷艷如李賀之作。首句引馮夷入詩，似融《九歌·河伯》之凄麗纏綿。而又別出新意，鏤冰入魂，香沁仙骨。瑤臺、云窟二句，一在飄忽夢境，一在煙雨江南，華麗而隱約。隨后由愁入喜，從拾草瀟湘，到水晶殿里承華宴，而青鳥亦傳來佳書，可嘆蓬萊不過清淺。此詩由辭藻和典故綴合，似可解又不可解，不可解又隱約可會，但覺華麗、迷蒙，悲喜交錯。如煙雨中的一團花束，美麗而紛繁。

《又效溫飛卿》一詩，辭藻亦是秾麗，詩云：

宓妃肌膚瑩冰雪，體素含香敻清絕。驪宮夜寒愁不眠，微步滄洲拾明月。月光如練波茫茫，仙魂不歸愁斷腸。湘娥含顰老龍泣，鮫人灑淚銅盤濕。瑟瑟江風吹夢醒，翠袖籠寒襪羅冷。白露無聲滿瑤草，煙水迢迢鏡光曉。

此詩雖效溫詩，也以冷艷出之，近于李商隱詩風。以洛水女神宓妃為對象，刻畫她的美貌與愁情。情同閨怨詩，卻比之凄清。宓妃似冰如雪的清絕之姿也脫盡香艷俗氣，她不是梨花帶雨的絕代佳人，而是體素含香的冰雪仙子，臘月寒梅與三月桃花之別，似可形容之。

不僅在艷體詩，在寫景詩中，鄒亮亦能將典故、辭藻隨手拈來。其曾作《黃城八景》詩，八題分別為《黃岡曉霽》、《赤壁春輝》、《竹樓勝集》、《柳巷聯芳》、《臨皋月皎》、《洗墨云生》、《吳公義井》、《孟倅清泉》。此八詩收入《（弘治）黃州府志》。鄒亮將典故與景物聯系起來，寫得典麗，如《柳巷聯芳》一詩：

柔條罩地和煙碧，飛花撲春香雪白。繁陰藹藹拂晴波，鸂鶒?鶄浮拍拍。風流標格美資容，曾夸張緒與王恭。連枝競秀韶華好，應是能承雨露濃。

詩的前四句寫景如畫，柔條飛花共舞，碧煙白雪互襯；陰繁波晴，水鳥合歡。后四句則轉入對人的贊賞。張緒為南齊時吳郡人，他少即聞名，清簡淡泊，頗有魏晉名士風流，得宋明帝賞識，每贊其清淡，委以重任。他忘情榮祿，朝野皆贊其風度[4]。王恭為東晉晉陽人，亦少有美譽，敢于直諫，清操自首，有昔賢者之風[5]。兩人皆姿容美，如王恭，有人說他“美姿儀，人多愛悅，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6]。鄒亮詩將柳與人巧妙融為一體，相得益彰，典故運用之嫻熟，足見其學識之淵博。另如《洗墨云生》一詩：

硯池水暖龍晴泣，墨花晴泛金壺汁。科斗浮波翠藻紋，香云蘸影淋漓濕。坡翁騎鶴上青冥，誰復籠鵝寫道經。踈雨淡煙人不到，舊時行跡霉苔青。

前四句觀詩如見畫，硯池、墨花、科斗、香云，皆躍然紙上，濕氣可觸。后四句引入典故，用蘇東坡乘鶴登仙[7]及王羲之以字換鵝[8]之事，發昔人已去，滿地苔痕之嘆。畫面與典故結合，給人典雅的審美愉悅。

二、“筆意疏秀入古”

筆意指書畫、詩文表現出的意態情致。疏秀，意為疏朗清秀。鄒亮能詩善畫，《紅豆樹館書畫記》記其有一幅山水畫，并曰：“克明不以畫名，而筆意疏秀入古，亦由其書卷氣勝也。”[9]這是評其畫的特色，其畫因詩才而具書卷氣。其實，“筆意疏秀”是其畫風，也是其詩風，二者融合。

錢選為宋末元初著名畫家，善畫花鳥，有《梨花鳩子圖卷》，題詩者較多，鄒亮也有題，詩云：

畫闌東畔一枝春，白雪吹香不涴塵。錦翊幽禽爭喚雨，曉來愁殺洗妝人。

此詩蕭疏淡雅，將梨花比作白雪，“不涴塵”三字見其高潔，“一枝春”三字顯其幽美。后兩句轉為側面描寫，以禽鳥喚雨、妝女生愁來烘托梨花之姿。而雨后梨花，春面帶雨，更見清雅。洗妝人當不在畫上，為詩人想象之景，屬虛實結合、由實入虛之手法。

謝葵秋畫有《春林雨意軸》，鄒亮亦有題詩，詩云：林雨晝漫漫，千花濕未干。竹床清坐久，茅屋閉春寒。

此詩扣“春”和“雨”字，以千花展春，以清寒示雨，竹床、茅屋又見清幽、閑適，將畫上春林雨意描繪得宛然如生。因兼擅詩畫，其詩中有畫意，畫中有詩情，而題畫詩又是詩畫之結合，所以更寫得清秀疏朗。鄒亮另有《古意》一詩，語言明白曉暢，有民歌風味，又有古詩意韻，詩云:

妾如江邊花,君如江上水。花落隨水流,東風吹不起。

《明史》記：（鄒亮）“與劉溥同里，詩極為溥所推。”[10]一“極”字見出鄒亮之詩受其青睞程度。湯胤績是豪視一切之人，鄒亮每每以氣凌之，可見鄒亮以其才思能壓倒湯胤績。甚至鄉人能以其為榮，如《武功集》中有一篇《聯璧堂銘》，文曰：

姑蘇鄒公敏甫有二子焉，伯曰亮，字克明，仲曰順，字克和，競齊爽名，有耀于時。克明以文學才行舉拜吏部司務，克和以明經領鄉薦。蘇人榮之，遂以聯璧顏其堂，蓋諭其伯仲之并美也。[11]

此為前段文字，交代了聯璧堂之由來，以璧喻之，可見其兄弟二人受當時人喜愛程度。

注釋：

[1]（明）鄒亮《藻菴居士自志銘》，見（明）錢谷《吳都文粹續集》卷四十一墳墓，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2]（明）鄒亮《藻菴居士自志銘》，見（明）錢谷《吳都文粹續集》卷四十一墳墓，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3]（明）王鏊《（正德）姑蘇志》卷五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梁）蕭子顯《南齊書》卷三十三列傳第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5]（唐）房玄齡《晉書》卷八十四列傳第五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6]（唐）房玄齡《晉書》卷八十四列傳第五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7]蘇軾被貶黃州時作過一篇《后赤壁賦》，中有一“孤鶴”意象，它橫江東來，又掠舟西去。后作者又夢一道士，羽衣蹁躚，問而不答，顧笑而去，乃知鶴為道士化身。孤鶴是蘇軾孤獨、幽雅、超凡脫俗的心境表象，他想借之表達高蹈世外的理想。此前蘇軾亦作過《放鶴亭記》，以鶴喻清遠閑放、超然塵外之念，抒發隱居之樂。所以鶴是蘇軾所喜好，乘鶴登仙是他人生理想的形象表達。

[8]《晉書·王羲之傳》：“山陰有一道士，養好鵝，羲之往觀焉，意甚悅，固求市之。道士云：‘為寫《道德經》，當舉群相贈耳。’羲之欣然寫畢，籠鵝而歸，甚以為樂。”后世便有“籠鵝”趣談，指王羲之以字換鵝之事。

[9]（清）陶樑《紅豆樹館書畫記》卷六，清光緒刻本。

[10]（清）萬斯同《明史》卷三百八十七文苑傳，清鈔本。

[11]（明）徐有貞《武功集》卷三史館稿，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