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
歷史被記錄下來后,不知道會以何種方式顯現,也不知道會沉默多久。如同人類的記憶那樣,檔案是歷史的記錄,也會在當代生活里缺席,被忽略,被遺忘,被尋找。傳統檔案的形象有點神秘,深遠寂寞,如浩渺星空,是無聲無息的自我世界。檔案記錄的歷史秘密多被時間鎖住,人類對歷史的探索遠不如人類與太空之間的對話來得坦率優雅。越是喧囂的時代,檔案常常失語,因為現實的聲音壓倒一切。
檔案其實并未消亡,只是給我們短暫失憶的假象。檔案的失語與其說成了啞巴,不如說退隱,期待新的歷史性登場。從國家到地方,每個綜合檔案館的浩瀚館藏里,未被發現與披露的信息是構成檔案館神秘氣質的來源。守著寶藏不自知,也是許多檔案館真實情況的寫照。有一位檔案工作者,用職業生涯的全部時間去尋找歷史聲音,堅守純粹的讀寫生活,這古典的情操于浮躁時代不免令人唏噓。有著歷史學專業背景的她做了檔案工作者,身懷家國意識和人文情懷,以及女性特有的感受力,去觸摸她所在城市的歷史時空,對浩瀚檔案做考古式的發掘,并給出自己的闡釋。《燈火闌珊處》(東方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這本書是她為蘇州人物所寫的隨筆,是對某個階段蘇州歷史的還原與發現。
當《燈火闌珊處》擺上我書桌時,真為檔案同行感到高興,也為蘇州這個文化歷史名城而驕傲。這本集子取材于豐富的檔案資料,難能可貴的是,作者生動姿縱的筆法,富有詩情畫意的描繪,推出了一個時代城市杰出代表的群像。語言風格既有女性的清新細膩,也有歷史研究者的老辣深刻,一個個曾經的風云人物躍然紙上。既有個人的趣聞逸事,又有個體靈魂的飛揚與不屈,有的是國家敘事的一個部分,他們對國家和社會的貢獻,他們自身命運的沉浮跌宕,使我們看到一個民族盛衰榮辱的身影,聽到眾多個體卑微歡欣的呼吸。或許作者更喜歡心靈史,情感的切角進入歷史龐大身軀。
作者浸淫檔案工作30余年,時時感知著檔案里的歷史面孔。她在點校《過云樓日記》《過云樓家書》時注意到的豐富內容,如粒粒遺珠,被小心地串連起來,是現代城市恢復記憶的絕佳佐證。過云樓無疑是蘇州的文化地標。一個城市向歷史汲取養分,即在為自身儲存騰躍的動力。有人說,蘇州是一座帶有女性氣質的城市,從吳儂軟語中略見端倪,而《燈火闌珊處》中所寫到的人物故事,似乎在印證著蘇州女性對塑造蘇州城市氣質的影響。從陸蘭秀、沈祖棻、沈壽、張充和等人生遭遇解剖看,因蘇州人杰地靈,她們打破了男性一統天下的歷史話語權,尋找自我的人格獨立。身為女性作者,自然有了更深入解讀女性自身的優勢,她的筆下委婉中見率真,柔弱里藏鋒芒,還原了鮮活的歷史側面,人物情感與人生故事也立體多樣,檔案由此不再散發刻板陳舊的氣息。而那些人物在作者筆下仿佛活到了當下,映射出歷史連綿不絕的文化傳承與人格力量,從中窺見檔案工作者的歷史擔當。
曾經的你其實也是現在的我。人性之光不僅照亮當時,也會照見未來。《燈火闌珊處》里描述到的愛情傳奇,對愛的堅守恰似人類對情感的永恒信仰,縱然物換星移,朝代更迭,對愛的體驗依然混沌而熱切,憧憬而迷茫,甜蜜而痛徹。作者筆下故事猶如神諭,地球生靈糾纏不清之宿命。生命世界里見到的清澈律動,至今影響著你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價值觀。人性優雅而深邃,藏著許多奧秘,我們難以對自己一言以蔽之,那么對歷史人物又怎能輕易蓋棺定論呢?
本雅明說:(光暈)可以離得很近,卻是一定距離之外的無與倫比的意境。檔案沒有進入復制的時代之虞,這儀式化的膜拜常會無人賞識。檔案里不光有政治、經濟,也有文化,而且后者的光暈影響更遠。城市的偉大驕傲來源于記憶輝煌。文化是城市的靈魂,而一個個遠去的背影勾勒了城市的文化,依舊照亮當下。例如蘇州園林修復,書中記載了拙政園的數度易手與重建,今朝不過是往昔的疊加。城市不會自己變得偉大,皆因一群先驅者將一個個烏托邦的理想逐漸演繹成現實。但人們通常又健忘,檔案始終在與社會的失憶癥作戰,盡管聲音孱弱、低微,以致一個民族的文化自覺要以慘烈的不可挽回來喚醒。悲劇會一再上演,歷史會證明重復甚至倒退也并非不可能。
城市的發展會迷失,要么循環,要么線性,要么無根,要么速朽。歐洲及日本的城市文化歷史意識比我們自覺。每每看到保存完好的奈良、京都、威尼斯……不禁為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城市擔憂。砸爛一個舊世界已經不易,建設一個新世界更沒那么簡單。看著千城一面及假古董盛行,《燈火闌珊處》祭出卑微處方:唯有珍惜祖宗留下的一切,城市才能保存歷史光暈。聽說過德國復原許多棟被二戰毀壞的建筑的故事。柏林、德累斯頓、漢諾威……按照當初的圖紙復建,德國歷史也被復原。德意志民族愿意活在有歷史記憶的空間里,而不是簡單被現代化改寫。
歷史被隨意打扮發生于封閉意識形態鉗制的年代。隨著檔案的不斷解密以及傳播手段的現代化,對于歷史的敬畏與再解讀,或許給檔案工作進一步開放提供了某種時代機遇,而檔案工作者的歷史作用也正在發生演進。檔案的意義已經不僅僅在于保管,還在于更多的收集與利用。讓檔案發聲,為歷史代言,歷史幽微處藏驚雷,有不絕于耳的回響。近年來,講述檔案里的故事漸成業界風潮,檔案機構與媒體聯手打造新內容,如北京電視臺《檔案》,揚子晚報《檔案穿越》,崔永元做的口述史《我的抗戰》等都獲得很大的社會反響。作者也利用地方媒體組織開設《珍檔解密》《檔案放映室》《家春秋》等欄目,用檔案講好蘇州故事,宣傳蘇州文化。
《燈火闌珊處》的寫法沒有迎合所謂解密獵奇的路數、小市民的口味,而在求真的基礎上以活潑自由的形式讓那些故人重回當下,期望化解歷史的僵硬,重塑對歷史的敬畏之心。檔案作為一個真正的權威依據,正在讓歷史還原為豐富與多義的存在,這也是一個更加透明、民主、共享的時代賦予檔案工作者的責任吧。
作者沈慧瑛長期以來致力于檔案的開發利用工作,又利用良好的人脈資源,將過云樓檔案文獻,振亞廠創始人婁鳳韶、新中國畫創始人陶冷月等眾多大家人物的檔案征集進館,兩度赴京拜訪周有光,業余時間研讀檔案文獻,以慧眼挖掘一些真相,將個人化的歷史碎片串連成動人的人文故事。歷史常常是被爭奪的對象,而今人們更怕失去它。傳統文化遭遇話語危機,映照歷史,才根基深厚。《燈火闌珊處》的出版表明,檔案在其中充當先鋒,盡管勢單力薄,卻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