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尚
一
無錫曾以全國四大米市之一而著稱。無錫米市的興起經歷了一個孕育發展的過程。
兩宋時期,全國經濟重心南移,江南一帶水稻品種改良,耕作技術進步,農業生產水平超過了北方地區。范仲淹曾說:“蘇常湖松,膏腴千里,國之倉庾也。”元代貞元年間,為便利轉輸存漕糧,官府在無錫建立億豐倉。陳邁的《億豐倉記》記述說:“國家謹租賦之入,東南諸郡尤加之意,故二千石長官專任其事,所以重民食也。常之為郡,沃壤多而稅石伙,于是置倉無錫州,以便海漕。合是州以及義興、溧陽之糧凡為石四十七萬八百五十有奇,悉于此輸納焉。”[1]也就是說,無錫有常州郡特設的糧食官倉,其功能是為了囤集和轉輸周邊地區的漕糧。這時的無錫初步具備了地區性的糧食集運功能。當然,這只是漕糧的轉運,并不是商品性的糧食交易,而且其糧食存儲、運輸規模也相當有限。
明代中期以后,隨著植棉紡織和植桑養蠶的擴大,米糧交易日益繁盛。明萬歷《無錫縣志》記載:“米市,有北門大橋”(卷四地志·市鎮)。雖然這只是地方性的初級市場,但它已不只是農戶與市鎮居民的小額交易。“鄉民棉布易粟以食,大抵多藉客來,非邑米也。”[2]這意味著跨地區的大宗糧食交易正由可能走向必然。也正因為此,無錫才成為名聞遐邇的“米碼頭”。當時“天下碼頭,物之所出所聚處”,無錫之米是與蘇杭之幣、淮陰之糧、淮揚之鹽、浮梁之瓷、溫州之漆器等相并稱的[3]。這里的“米碼頭”與宋元時的“置倉無錫,以便海漕”有所不同,它開始超越賦糧土貢的輸運,隨著農業和手工業的進步,以及農產品的商品化,而形成一定規模的稻米商品流通。
無錫能成為糧食集散中心,當然首先是由于無錫本身即為米糧產地,稻米產量高、品質好。從宋代開始,隨著占城稻等優良品種的推廣,耕作技術和治水之法的改良,江南糧食畝產達到1.5~2.4石。明宣德年間,工部左侍郎、江南巡撫周忱,動員民工在無錫芙蓉湖圍湖造田。先從溧陽修筑魯陽王堰,切斷上游客水,減輕水患,并疏通江陰王田蕩,以泄大流,降低水位,使芙蓉湖大片蘆蕩荒灘露出水面,在此基礎上修筑了芙蓉圩、楊家圩等一系列圩塘,開墾出10多萬畝沃田。這項巨大的圩田工程使無錫每年可增收糧食近60萬石。同時,周忱還組織民工重浚大運河,溝通太湖水系與長江水路交通,為形成稻米集散地開創了更好的水運條件[4]。顯然,社會經濟的進步并不只是依恃自然地理條件的優越,更重要的是對環境的認識和改造。無錫的米市,正是由經濟發展的客觀要求和人們所進行的經濟開發這兩股合力造就的。
到清代,無錫的農田單產已達3石以上,但由于人口的增加,“計一邑之田,未足供一邑之食”。也就是說,無錫已不再有富余的稻米提供交換。然而在無錫稻米流轉仍然十分活躍。這是因為它已經具有倉儲、運輸、購銷、押款等糧食交易的便利條件,有土布、絲綢及其他手工制品等出產可供交換。所以“湖廣江西諸處米艘麇至”,長江中下游各省的米糧繼續在這里匯聚交流。雍正、乾隆年間,每年有數以百萬石計的稻米經無錫吞吐。
不過,無錫真正冠以“米市”這一稱謂,是在清光緒年間。清廷明令全國漕糧折銀征收,并指定無錫為江浙兩省漕糧采辦地。于是各產米省區紛紛出糧求銀,外地稻米大批匯流無錫。這期間,無錫米行由咸豐時的40多家增至100余家,堆棧34家,倉儲容量200多萬石。每年在無錫交易的稻米達400萬~500萬石,其中屬漕糧承辦的為130萬石,投入糧款銀300多萬兩[5]。漕糧采辦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商品流通,但帶動了稻米的商品流轉;糧食的環流最終又越出漕運的藩籬,成為大宗商品交易。到19世紀末,省內各縣和皖贛湘等省的余糧大批涌至,經無錫中轉,輸往浙江、上海、天津、山東等地。無錫成為名副其實的區域性米糧中心市場。
二
進入20世紀,無錫米市開始了從傳統市場向現代市場的蛻變,盡管這是一個緩慢的漸變過程。而催化這一歷史變遷,有著多方面的因素。
首先,無錫米市的經營內容,由漕糧民食為主轉向糧食加工工業原料為主。1902年,無錫第一家以機器為動力的面粉廠——保興面粉廠(即后來的茂新面粉廠)創辦,此后到1930年代前期,無錫一地先后發展出數十家面粉廠、碾米廠、榨油廠,其中茂新面粉廠、恒德油廠等,都在當時國內民族資本同行企業中位居前列。晚清時期無錫米市交易流轉總量中,由糧行承辦的漕糧約占25%~30%,供應本地和周邊地區民食則占60%以上,還有少量供應紹興黃酒等傳統手工業做原料[6]。辛亥革命中清王朝瓦解,漕糧停辦,無錫米市的經營結構相應發生深刻的變化。一是經營品種,由單一的稻米集散向包括米、豆、粉麩、油餅、雜糧的多品種綜合性糧食市場發展。大體在民國,無錫城中粉麩行和油餅行分別發展到30多家和將近20家,麥粉麩、豆油餅的交易量與稻米相并列,在米市中成三足鼎立之勢。這也與無錫糧食加工工業的基本結構相一致。二是經營對象,由糧食批發零售商業和最終消費者為主向糧食加工工業為主轉變。20世紀20~30年代無錫米市鼎盛時期,常年糧食吞吐量在1200萬石,其中1000萬石左右作為制粉、碾米、榨油工業的原料,大體為稻米450萬石,麥粉240萬包(每包172市斤),油餅150萬石[7]。由此,無錫米市也就從居民食糧為主的消費品市場變為工業原料為主的生產資料市場。在整個糧食市場的運轉中,傳統的坐商、行商主導市場,也逐步讓位于工業企業家,或者是橫跨工商、金融業的實業巨頭。
其次,糧食集散區域,由省內和鄰近省份轉向沿江沿海的廣大區域。晚清在無錫周轉的漕糧以蘇松常鎮太四府一州為主,光緒年間兼辦江浙兩省漕糧,大體蘇漕占60%~70%,浙漕占30%~40%。無錫米市商品性糧食的購銷范圍與此大抵相仿,不同的是漕糧除北運京津外,還轉輸山西、陜西。進入20世紀以后,無錫米市的集聚輻射區域不斷擴大,除蘇南、蘇北各縣的稻米雜糧(本地鄉貨和本省客貨)繼續在無錫交易集散外,外省客貨顯著增多。從進貨來看,一是安徽的稻米,這是無錫米市省外主要的供貨,僅稻谷、糙米兩項每年就不下200萬石;二是江西、湖南、四川等省的米糧,順江而下,在無錫集結轉口,雖然各省有米谷出口的禁令,粵漢鐵路通車后兩湖稻米有一部分直接南下廣東,但1920年代每年經長江運抵無錫的仍有100萬石左右[8];三是河南、皖北的豆麥,原先經淮河集中淮安再沿運河南下蘇南,隨著滬寧、津浦鐵路通車,改由火車直接運達無錫;四是華北、東北的豆麥雜糧,則分走鐵路和大連、天津到上海的海運,無錫恰好是兩條運輸線路費用的平衡點,所以兩路到貨均相當暢旺,與上項合計,常在300萬~400萬石左右。此外每年經由上海輸入的洋米平均也有20萬石。至于無錫米市的糧食銷售,除本地和周邊地區的日常消費外,主要銷往人口急速膨脹的大都市——上海,以及農業結構較早發生變化的江浙鄰近地區。以大米成品為例,20世紀20—30年代無錫米市的銷售,33.7%輸入上海,47.2%銷往浙江,14.6%在本地和周邊各縣銷售,銷往蘇北和其它省份的總計不到5%[9]。顯然,無錫米市已成為全國糧食市場體系中一個具有加工儲存、中轉特殊功能的重要節點。
再次,糧食運輸方式由水運為主轉向水路、鐵路并重。江南一帶傳統的糧食轉運普遍走水路,以帆船為主要運輸工具,這類糧食運銷商被稱為“船家”“水客”“帆運商”。其長途運銷的大船每艘可裝載稻米120—150石,被稱為“米包子船”的小船可裝50—70石。新谷登場時,無錫每天到達的糧船最多可達百余艘。19、20世紀之交,長江和內河航運開始出現輪船運輸,但用作糧食運輸的只占較小的比例。重要的是,1906年滬寧鐵路滬錫段建成,1908年全線貫通,隨后1909年滬杭鐵路,1913年隴海鐵路徐州—洛陽段先后通車,北方通過車運來錫的麥、豆、雜糧越來越多。到1930年代中期,無錫米市“車貨”與“船貨”的到貨,已達到各占一半的份額。大體稻米輸入80%為船運,輪運和鐵路運輸各占10%左右;而豆麥雜糧與此相反,80%為鐵路運輸,水運僅為20%左右[10]。鐵路貨運不僅擴大無錫米市的市場范圍,而且強化了無錫作為中心市場與產銷腹地之間的市場聯系。水陸兩路的便捷交通,大大加速貨物和資金的周轉,使無錫的市場區位優勢得到更好的發揮。與此相適應,無錫米市的布局發生巨大的變遷。晚清時無錫形成八段米市,其中南門外三段(伯瀆港、南上塘、黃泥土夅),西門外一段(西塘),北門外四段(北塘、三里橋、北柵口、黃泥橋)。這一布局與收購四鄉余糧和向鄰近各縣吞吐稻米的功能相匹配。20世紀的前30年,八段米市開始向北塘集中,不只是簡單的搬遷,而是在遷移中擴張發展。咸豐末年(1860年前后)無錫米市有糧行40多家,光緒年間(1886年前后)八段米市有糧行80多家,到20世紀20年代僅北塘至三里橋就集結了140多家糧行。這不僅因為江尖以北的運河河段河面開闊,多條水路四通八達,更重要的是,無錫火車站設在城北,加上通惠路開通,吳橋建造,商流、貨物流、資金流都在這里交匯,形成無錫商市的聚集地。米市的集中,不僅形成市場吞吐集散的規模效應,而且促進市場組織程度提升,進而加速市場的轉型發展。
此外,無錫米市借助良好的綜合配套,確立競爭發展的優勢。無錫米市的綜合經營,不僅基于糧食加工工業和交通運輸業的支撐,而且得到其它各業的協作配套。糧食堆棧業是與糧食購銷業相共生的一個傳統行業。它主要承接糧食的保管儲存業務,其中包括上下(貨)、轉駁、翻曬等配套服務,一部分堆棧還設有礱坊,代客將稻谷脫殼成糙米。清末民初,無錫糧食堆棧業迅速發展,由原來的10多家發展到將近30家,倉容量150余萬石。全面抗戰前夕,進而發展為36家,倉容量230萬石[11]。而且堆棧業普遍擴大抵押放款業務,即以儲存的糧食為抵押向客戶放款。雖然傳統的堆棧業歷來與典當業相結合,由此被稱為“當棧”,但后來的抵押放款則具有近代金融的特征。堆棧通過吸收存款,向銀行貸款,甚至地方銀行直接投資經營堆棧,實際上已從堆棧的配套服務項目向賺取利息差演變。1935年1月舊歷年前,無錫堆棧業稻米儲存總量182萬擔,總值895.54萬元,平均以八成抵押,放款總額達716.43萬元[12]。銀錢業也為米市挹注資金,因為糧食購銷儲存有明顯的季節性,周期性的經營需要靈活調度資金,實現順暢周轉。1935年舊歷一月,無錫10家銀行放款總額1640萬元。其中對糧食業放款720萬元,占43.9%。加上錢莊業和堆棧業的資金注入,無錫米市鼎盛時期常年從金融業得到的資金融通不下1500萬元[13]。堆棧業、金融業不僅為糧食業提供貨物資金周轉的便利服務,而且幫助無錫糧食商業樹立起堅實的信譽,有利于增強市場的消納能力,減少經營風險,構筑起吸引各地客商來錫交易的獨特優勢。此外,無錫旅店業、餐飲業的功能演變也與米市的興盛有著密切的關系,無錫第一家具有近代功能的旅店啟泰棧,第一家作為市場交易場所的茶館蓉湖樓,都出現在北塘,并與米市相配套[14]。同時,與糧食加工和糧食商業相伴生的麻袋、笆斗、船具、石粉(碾米添加劑)、地腳(糧食副產品)等行業,也在分工深化細化的基礎上形成專門行業。所有這些行業的有序組織、有機聯系,都與糧食和加工貿易配套協作、相輔相成,構成良好循環,加上相互間的資本參與、人事交流,為無錫米市的發展增添了勃勃生機。
較早也較好地啟動了由傳統市場向現代市場的轉型,使得無錫米市既有的地理區位優勢、經營優勢得到整合發揮,在新一輪的競爭發展中占據高地,達到鼎盛。不僅周邊地區的糧食集散點,諸如蘇州閶門糧市、常州豆市河豆市、鎮江七河口米市等相繼向無錫轉移,就是號稱全國四大米市的其它幾處,即長沙、九江、蕪湖米市,因為糧食加工業、堆棧業、交通運輸條件等相對不足,也在競爭發展中無法與無錫相比肩。至20世紀20年代,無錫米市在購銷規模、加工能力、儲存容量、綜合服務和集聚輻射范圍等方面,都后來居上,超越其它幾處米市而躍居首位,由一個地方性、區域性的米糧集散地,演變為面向大中城市和廣闊腹地的中心市場。
三
近代無錫米市的交易經營具有鮮明的文化特征,包括地域的特征和歷史時代的特征。
——市場組織結構。糧行(米行)、粉麩號、油餅行是無錫米市的經營主體。無錫的糧行既做自營購銷,又做經紀中介;既可代表買方,代辦采購,又可代表賣方,代尋買主。這樣,糧行既直接面對供貨方,包括產地市鎮米行、糧食運銷商、零星米販和自產自銷的農民,又直接面對需貨方,包括加工廠家、運銷商、零星商號,交易流程簡潔明了,流轉環節較少。不像蕪湖米市要依次經過產地米行、江廣米行(經紀行)、小市米行(銷地米行)三道環節;也不像長沙米市,米行供貨分別經過加工廠、碓戶、米店,再供應本埠消費者,或由運銷商運銷出境[15]。但是無錫糧行又分別為鄉貨行(土貨行)和客貨行(米豆行),前者專營本地及鄰近各縣的米糧,以自營為主,后者則專營長途運銷的米糧,以代客為主,兩者的經營范圍互不交叉。大型的客貨行之間也有一定的經營分工,如生茂義、信昌源以皖米為主;福昌、裕茂盛以江北貨為主;隆源、裕大以金壇貨為主;大盛、寶大以常州貨為主。這體現了專業經營、適當分工,以避免無序競爭。此外,無錫還有一種“開戶頭行”,是糧食加工企業(主要是規模較大的面粉廠)的經辦糧行,按照一定的傭金折扣,為工廠代理原料采購。例如無錫最大的隆茂復記糧行是茂新、福新面粉廠的辦麥代理行,1920年前后的一段時間里,無錫的麥市就以隆茂與茂新、福新的每天成交價作為當日的掛牌價[16]。這種特約采購較之傳統的市場交易,更接近現代市場經濟的范式。
——市場交易方式。糧行是無錫米市交易的核心,茶會則是米市交易的基本形式。無錫稻米市場的茶會設在三里橋堍的蓉湖樓茶館,淪陷時茶館被日軍焚毀,一度臨時借用三里橋關帝殿;黃豆雜糧市場茶會在煤場弄靄陽茶樓,后遷至接官亭弄附近的中華茶樓和小泗房弄雜糧公會內;粉麩市場茶會先在秦棧弄口錢復泰酒店樓上,以后相繼借用財神弄口永茂祥山貨行和恒源粉麩號樓上,最后遷入小泗房弄粉麩業同業公會會所[17]。
以蓉湖樓米市茶會為例,其前身僅為一個非常簡陋的小茶館,坐落在三里橋運河岸邊,只有一個草棚、幾張竹臺、幾十條長凳。外地糧船到米市停靠、休息,船商即在此飲茶,糧行老板也在這里攬客,聯絡生意,由此逐步形成米市茶會。以后茶館日益興旺,茶館業主于是積錢另行租地,建筑一幢三開間四進的三層木結構樓房,這在當時北塘沿河算得上是最高、最美觀的建筑,樓上臨窗可以一覽錫山、惠山、運河、黃埠墩的景色。茶館底樓除茶室外,有半間煙紙店,半間點心店;二樓設有40多張茶桌,每桌8張骨牌凳,最多可容納300來人在此喝茶、談生意;三樓放置茶爐、茶具,另外開設有雅座間[18]。
外地客商運糧來無錫,尚未抵達,就有大客貨行派出接客船,沿運河而上去迎接。另有一批“經手人”,登船為客商報告市場行情,介紹行商,沒有自備接客船的小客貨行就通過這類經手人爭取客商。船商經過選擇,停靠到委托糧行的船位,叫作“投行”。由行商派人下船扦樣,直接介紹買方客商,或到茶會洽談。在茶會,買賣雙方在糧行(中間商)的指引下多方選擇,看樣談價,價格談妥,或轉駁客船,或上貨堆棧。貨款結算由買方付款給行商,卸貨結束后由行商付款給賣方,信譽可靠的客商也可由中間糧行墊款,糧行按照存棧的糧食向棧商或銀錢行莊抵押貨款。付款的扣率在無錫統一為九八四,即每百元貨款,行商向買方客商實收百元,而向賣方客商支付98元4角。這一折扣主要是糧行墊款的風險金。除此之外,中間糧行還分別向買賣雙方收取傭金,無錫慣例為稻每擔3分,米每石5分,小麥每石2分。不過根據市場行情的漲落,行商的傭金也隨之上下浮動,形成“暗傭”和“貼稱”,以平衡買賣雙方的利益,糧行也由此拉緊與往來客商之間的關系[19]。船商貨到無錫如不能正常脫售,可以暫存堆棧,也可委托糧行在一定的行情下代售,在這方面,無錫糧行、堆棧的服務功能相當強。茶會作為米糧交易場所,整個市場的交易絕大部分在這里實現,所以每天上午茶會所在的茶館內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熱鬧異常。蓉湖樓午間散會時,堂倌打掃茶室,驗看扦樣散漏在地的稻米最多可有30多斤。
——市場運行規則。舊時代的市場規則,主要是市場經營主體在交易中互相約定俗成,在建立行業組織后則由行業公議形成成文或不成文的規則。政府除了稅收和市場供求、價格暴起暴落時需要救濟民食外,一般不對市場加以直接的干預和控制。無錫糧食業早在明清時就出現行業組織,大體與區域性米市的形成同步。早期無錫的糧行同業組織按地段集合,以祠廟為集議場所。如南上塘、伯瀆港糧行的會所設在南水仙廟,西塘糧行的會所設在西水仙廟,北塘、三里橋段糧行則在紀將軍廟(祭祀楚漢爭戰時的紀信)中的牛星殿。其時行業還沒有完整的組織,只是四時八節約集同業焚香供奉,祭祀神祖,必要時約集同業共同商議業內公共事宜。清光緒六年(1880),八段糧商聯合籌辦地方同業組織——積余堂(地址在北門張成弄底,建筑竣工于1892年),這才形成真正意義上的糧食同業組織。主持同業事務的公所業董、總董,由同業推舉產生,公所制定的重要章程、規則一般要報官府備案存查。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初年,油餅業、堆棧業(當時稱為儲業)、雜糧業、碾米廠業、面粉廠業相繼成立同業公會,油餅業、粉麩業、米號業(食米零售業)同業組織的成立時間稍晚[20]。同業公會議定的業規,從行號創設、投行交易辦法,到貨款結算、傭金標準等,都有明確的規定,并根據情況變化公議修訂。正因為業規經由公議制定,同業組織對各行號的情況熟悉,因而業規的執行具有較強的約束力。當然,同業內部還有種種約定俗成的非正式規則。與其它幾大米市相比較,無錫米市的陋習較少,各種雜捐、收費相對較低,市場運行的整體環境較為寬松。
——糧商經營理念。無錫米市的糧行與其它市場一樣,以中介經紀為主,因而其本質傾向于開放、競爭。但無錫米市的基本構成不僅是糧行,還包括達到一定數量規模的糧食堆棧和糧食加工企業,這又賦予無錫米市糧商務實實做和注重協同合作的品格。無錫米市的興起與朝廷辦理漕糧有著密切的關系,但無錫糧商沒有局限于漕糧的壟斷經營,而是應糧食商品化流通的發展趨勢,努力拓展糧食商品經營的渠道。這與蕪湖米市等設立捐局厘卡、依賴官府強制、限制中轉出口的情形,有很大不同。晚清無錫也有十數家糧行,依靠其雄厚資本和在地方上的勢力,結交官府,承包漕糧采辦,甚至以種種手段賄賂、買通官衙的辦糧師爺,以維護其“大包頭”的壟斷地位和經營特權,但還是有一批有實力的客貨行對承辦漕糧相當冷淡,而是致力于商品經營、代客買賣,如隆大、豐泰、溫慶泰、隆茂復記等[21]。清王朝被推翻,漕糧停辦,一批以辦漕糧為主的糧行受到打擊,而那些與各地米稻客商建立了廣泛聯系的糧行則乘時而起,在開放競爭中把米市經營推向更加廣闊的領域。無錫糧行的經營注重實做,雖然也有囤積投機的情況,但較其它地方的糧食市場要務實本分得多。全面抗戰以前無錫當地沒有形成期貨交易市場,雖然堆棧開出的棧單和工廠開出的貨單也可以流轉、抵押,作為轉手倒賣的投機籌碼,也有少數廠商、行商參與上海交易所的期貨交易,但絕大部分糧商的經營還是限定在實購實銷的范圍內。無錫糧食加工企業的生產規模和糧食堆棧的基本庫存,也使期貨單據交易能夠得到實物的保證。全面抗戰前的30多年內,除了部分糧行因為參與1932—1933年上海期貨洋米的投機,遭遇重大虧蝕外,稻米、麥粉麩、豆油餅都基本保持穩定和正常。無錫米豆雜糧等行會的業規,對于公平自由競爭,允許外地客商“自愿投行”“自運他埠”,不得強買勒賣,不得壟斷行市,不得借助稅金、傭金、利息、貼現等進行不當競爭,都有明確的規定。而更重要的是,糧商在經營運作中能夠本著誠信理念,遵從商業道德,共同維護良好的市場環境和秩序。例如執無錫客貨糧行牛耳的隆茂糧行,開始時資金實力并不豐厚,它通過結交蘇州震隆鴻米行、天官坊醬園等老板、業主,經常臨時調度短期用款,保證資金周轉。1924年江浙戰爭時期,各地交通阻滯,糧行經營普遍擱淺。當時無錫、蘇州都是關閉城門,固守自保,隆茂冒著風險,主動、及時通過盤門水關歸還借款,贏得誠信可靠的良好聲譽,日后的資金運用更加寬松靈活,形成獨特的經營優勢[22]。再如被稱為“立起來碰著天”的“三恒”之一的恒協粉麩號,通過確保質量和加速周轉,爭取到茂新面粉廠辦麥、銷粉兩門業務,建立起特殊的代理關系。但它沒有進而壟斷市場,而是給其它粉麩號的經營和其它面粉廠的購麥、銷粉留有余地[23],努力營造一種既有競爭、又有合作、共同發展的格局。
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無錫淪陷,無錫米市也從它的發展巔峰跌落下來。在日軍的破壞掠奪之下,無錫糧食市場和糧食加工工業遭受巨大損失,商市被焚毀,工廠被強占,庫存物資損失殆盡。由于物資短缺,市場物價漲落不定,糧食加工形成一批小型企業,時開時停;糧油交易則退化為露天市場,投機倒賣風行。八年淪陷,無錫米價上漲20多萬倍,一小部分糧商在囤積倒賣中發了國難財,而廣大人民群眾受盡劫掠,艱難度日。抗戰勝利后,曾一度重現米豆雜糧交易的盛況,但無錫四大米市之一的地位名存實亡。政府雖然成立以縣長為主任的市場管理委員會,市場秩序卻日益惡化。隨著內戰升級、政局動蕩和通貨膨脹的加劇,當局以“增購”“征借”軍糧的名義,查封存糧,壓價強購,一再強化經濟統制,結果是市場糧價飛漲,供應困難,屢屢發生大規模的搶米風潮。糧油生產、經營單位也日益困窘,涌現出一批沒有貨源、沒有資金的“吸壁字號”,專營糧油投機,市場買空賣空趨于公開化、普遍化,無錫米市終于走入有價無貨、混亂不堪的絕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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