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敦桑布(蒙古族)
圖都布這小子的結婚日,恰逢白毛風刮得天昏地暗的寒冷一天。從昨日下起沒腳脖子的深雪,凌晨開始刮暴風雪,下起了白霧。
破曉出發的男方佩帶箭壺的十七名騎手,到中午時分,才從西邊空曠地帶竭盡全力地往家里方向飛奔而來。佩帶箭壺馬隊的首領卻諾姆騎的飛白馬跑在最前面,其后,新女婿騎的金黃色種馬,尼瑪德騎的黑馬,扎拉森騎的上粗下細鐵青色馬,朝克敦騎的棗紅馬,飛散著雪,眨眼之間像箭一樣飛奔過來。在蒙古包內如坐針氈等待參加婚禮的人們剛跑出來時,跟隨女婿的騎手們借著酒勁兒,在馬鞍左右傾斜來傾斜去,打遠處扯繩扣,來到馬樁前下馬。大伙兒落座于包內,有的用袖子摩擦凍得變紅發紫的臉蛋,有的一邊喝熱茶暖身,一邊侃侃而談姻親的宴會中話語。這樣,也就是在熬茶期間,人們又喧嘩開來,說是送親的人們快到啦,新女婿圖都布帶領兩個青年為迎接打前站而出發了。
在幾里地外的額勒貝格平川處,新女婿遇見女方的人們,按順時針方向繞一圈,為金黃色種馬加一鞭,宛如旋風返回疾馳。送親一方的人們均興高采烈,比試馬韌性似的在風雪中呼喊,為搶箭壺而飛奔著追趕新女婿。一輛用紅彩帶點綴的送親的黑色轎車從那些騎手中間揚塵而過,直奔女婿家。旁邊黑壓壓一片飛馳而來的馬隊拽住扯手,紛紛精神抖擻地下馬。
男方的人們則忙不迭地去迎接女方車輛。嫂嫂們掃出了一片干凈地塊,剛好鋪上兩床白氈子接下新媳婦,婆婆則端來滿滿一銀碗鮮奶迎頭趕上新媳婦。為了看新媳婦那些孩子跑前跑后,來來往往樂不可支。
新媳婦名叫剛甘達拉,身披紅緞面綿羊羔皮袍,外罩繡花的藍柞絲綢坎肩。她從主婚父身后讓兩位嫂嫂扶著徐緩且婀娜多姿地走著。風一吹,衣服的下擺飄動起來,使得黑大絨靴子更加顯眼,美得宛然花草在下擺之下飄揚。
“沒說的,新媳婦是漂亮的,溜圓的大眼睛,柳眉如黛,直溜溜的鼻子,皮膚白里透紅,簡直是蒙古族超級漂亮媳婦。”三三兩兩的少婦低聲耳語交談著,并且不曉得又說了些什么,你推我搡地笑起來了。
“俗有北杭愛的阿格登嘎村兩個‘達拉是兩美人之說哩。大的叫烏云達拉,據說嫁給了遙遠之旗縣喲。”
“聽說是翁吉剌惕氏出漂亮的臉蛋兒,這話一點兒不假喲。”
“可不是咋的,她是天女下凡,圖都布這小子艷福不淺呀,興旺之家的門第還是不一樣。”人們贊美不已。
小娃娃們牽扯著大人們的衣服下擺,沒完沒了地來回穿梭著。伴娘們將白氈子翻倒著鋪了又鋪,直叫新娘不踩著地,進入盡頭的蒙古包為止。婆婆禮節性地碰碰媳婦帶來的財物,然后送入迎娶的包內。
婚禮的首席司儀——瞇縫眼、挓挲著胡子的耿丕樂老漢等女方貴客被請入中央蒙古包,其他則按照輩分依次入座,新搭蓋的五座蒙古包內滿滿登登的。姻親方客人喝完茶,然后準備宴席,大宴會正式開始。從每座包內傳出了蒙古長調宴歌,端著菜和火鍋的姑娘媳婦穿梭個不停。
主要婚宴,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才結束的。向晚的時候,雖然暴風減弱,但雪仍盛氣凌人。偶爾出現一兩個醉鬼,沒有喝夠似的徘徊于這一戶那一家之間。伴娘們領著剛甘達拉,讓她去熟悉一下干牛糞堆、羊圈與牛圈位置以及井水方向等。熟悉家庭環境的禮儀很快結束,已到人們睡覺、扣壓氈包根的時光。所謂的二位伴娘是人們容易辨認的身穿綾羅綢緞衣服的略胖婦女。她們兩個手拉手,笑嘻嘻地走著去找正房中圖都布的母親說:“親家母呀!現在讓二位新人入洞房吧!”請求把新郎帶走??墒菆D都布的母親楊吉瑪依舊跟遠道來的客人在聊天哩。她立刻將嘴里叼著的煙袋鍋拿出,說:“喲!可以呀孩子!帶走、帶走吧!”立馬就站立起來。當伴娘們牽新郎圖都布朝洞房走時,圖都布似乎不好意思,滿臉通紅,被扯著袖口忽左忽右頻頻動彈。鋪床開始了。由于灶火里干樹根疙瘩噼里啪啦燃燒得紅通通,包里溫暖如春。沿著蒙古包氈壁支架拉起的紫色緞子帳幕,在燈光中亮堂堂的,使得這包內空間合適順當,深情溫馨。伴娘用鐵撥火棍撥著火,又加了干樹根疙瘩,收拾停當了灶火口。剛甘達拉在一旁纏繞自己的辮子尖尖,羞羞答答地站立著。伴郎青年尼瑪德,按伴娘的指點站起來,把圖都布的帽子拿起,放在小箱柜上并且正要解開領扣子時,突然門響,有一酒鬼蹣跚著進來。這個四十來歲的醉漢是東浩特的牧羊人德力德格爾。
尼瑪德急忙走向前擋住他說:“喂,原來是老德噢,這么晚了你到洞房來干什么?”
“怎么?這個包是向上瞅的天窗、向外看的門不是嗎?也沒寫著不讓德力德格爾進入的字樣?!钡铝Φ赂駹柨恐岈數?,勉勉強強控制著身體。
圖都布笑迎道:“扎,說得對,對著呢,您請坐?!庇谑?,那個德力德格爾真是個得寸進尺的貨色,用沾雪的靴子蹣跚踩著地毯,穩穩地坐到了新郎新娘的床上。
“婚宴是相當完美,恩賜大但肚子小,所以老哥醉了?!钡铝Φ赂駹栍弥廪ドw,彎腰坐著,不穩地搖晃著。過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打開話匣子:“王府后邊的上穆日古胡前邊開來老多汽車,開始了鉆探哩。諾爾丕樂他們把全部牧場五十年期地租給了仲堆他們家。昨天丹碧全家封閉門窗到別的旗去了,要給別人家放牧。有孩子的人有還不完的債,這個話對著呢,要不怎么供那兩個上大學的女孩兒呢,沒辦法呀真可憐。先前走的官布,據說在縣北邊的一個礦上干活兒,他老伴兒做廚師,債臺高筑呢。哎,只要健健康康就阿彌陀佛了。是個好人哩,但愿佛爺保佑。據說,在阿日高勒地區出現了狼災,好好注意牲畜吧。還有,咱們蘇木草原管理站的姓王的走了,來了一個叫全丕勒的,是個六親不認、只知道撈錢的家伙?!弊砉碡啃敝劬?,掃視了一下家里擺設裝飾和新娘什物,不喝剛甘達拉盛的熱茶,自己搶過茶壺,對著壺嘴子咕嘟咕嘟狂咽之后,又用袖口擦了擦嘴坐起來。他的最后一個消息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喂,怎么?王漢人真走了嗎?”圖都布忙問。
“那還用說嗎?人家姓王的在的時候,只按牲口頭數要錢,一小畜收兩元錢就行了,再也不會派人來檢查呀什么的折騰人,咱們是整年心安理得地放牧。人家還是腦子夠用,既會吃也會消化?,F在的這個全丕勒,真可謂蒙古對蒙古不怎么樣、木頭鍬對泥巴不怎么樣啦。據說,又是以鄰為壑蛇蝎心腸的家伙,說白了,簡直就是人渣臭腳漢啰。”
“不會吧,剛剛來到這里,座位還不大溫熱的人能那樣干嗎?他到底是哪里的混蛋?”
“再別提他啦,據說是個像屁股生蛆的賴瘟羊似的不頂事的禿尾巴,愛揮手做決定、海吹亂說的主兒。還聽說是我們新娘的老鄉哩?!钡铝Φ赂駹栠@家伙瞅了一眼二位伴娘,然后皺起眉搖了搖頭。
這時新娘臉不是臉,只管瞅靴尖。可是不知何時抽空進來的圖都布的小弟班弟嘴里含著指頭站在門旁。剛甘達拉向前走一步,從盤里取出一塊點心放進他的小手里說,“小弟弟,你也沒睡呢?有什么事嗎?”她握住那凍僵的小手親熱地問。
班弟呼嚕一聲抽回鼻涕,說:“我來想看看新來的姐姐?!?/p>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新來的姐姐好看嗎,小弟弟?”一伴娘彎著腰給他整理腰帶時問。
“新來的姐姐好看?!卑嗟艽鹜?,嘎嘣嘎嘣嚼起新姐姐遞給的點心。當人們關注班弟時,另一伴娘忽然起身出去了。不一會兒她請來了圖都布的母親。
婆婆好臉笑著說:“喲,看這個德力德格爾呀,找呀找就是找不到,原來到這里貓著呢。扎,走吧,走,跟人家年輕人你有啥說的?在那包內早已準備好了酒菜。”說完,一只手牽著班弟另一只手攙扶著德力德格爾出去,大家邊笑邊送到門口。兩個伴娘清理德力德格爾帶進來的泥雪,鋪開被褥,包內又恢復了寂靜。尼瑪德讓新郎上床,退出時伴娘與新娘在門后正說著悄悄話。
過了一會兒,伴娘把新娘帶到凳子旁坐下,摘下其頭飾放在印有花紋的小箱柜上,在幫新娘解衣領扣子時,剛甘達拉害羞地說道:“嫂子,我自己來吧?!?/p>
“那我就祝福兩位像天鵝一樣成雙成對享樂吧?!闭f完,伴娘以熱切的目光看一眼,輕輕地關上門走了。
話說圖都布和剛甘達拉兩個人的家即便是兩個蘇木,但也只不過是相差十來里地的鄰村,他們從小在一個班級里一起讀書,一起成長。后來成為朋友,成為戀人,今天已成為了夫妻。所以嫂子們把所有禮儀風俗都馬馬虎虎地完成后就走了,似乎認為,現在的這一代人自己都知道。
剛甘達拉把嫂子送到門外后,鎖了門關了燈。屋里靜悄悄的,月亮還沒升起,牛圈里的牛不斷吭哧,羊圈里的羊打著響鼻。主包中隱隱約約傳來老人們的聊天聲。圖都布在昏暗的燈光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剛甘達拉,心臟卻越發跳得厲害。剛甘達拉緊挨著坐在床邊,從衣襟開始解扣子,銀扣在從灶口縫隙閃出的火光中閃閃發亮,剛甘達拉白嫩的肌膚隱隱約約甚是可愛。剛甘達拉把吊面綿羊羔皮袍脫下時,從粉色內衣里鼓起的奶頭像扣著的細瓷碗似的凸起著,烏黑的頭發披散在雪白的香頸上。陶醉之中的圖都布迫不及待地來到剛甘達拉的身邊,像抱小孩一樣把她拉進自己的被窩里。
“我的剛甘達拉啊,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好久!你有著清澈的雙眼,溫柔的性格,動聽的嗓音?!?/p>
“你我都一樣,等待是多么漫長的日子呀!”
“從小就開始眷戀你的像月光一樣柔和的性格,像月季花兒一樣芬芳的氣味,我的剛甘,吻你的善良,吻你的堅強?!?/p>
“感謝你山一樣堅定不移的信任與愛,我的圖都布,我無法忘記在搏克那達慕上你那雄鷹般的振臂跳躍,揮舞著套馬桿從馬背上不停地回頭而漸漸遠去的背影。我的圖都布,我慶幸在這世上真的有緣分做你的妻子,溫暖你的家?!闭f著說著,從剛甘達拉的眼角里流出了愛的淚水……
送親婚禮、親戚宴會等已經持續了半個月。在剛甘達拉動聽的歌聲中沒有人是不感動的。老人們祝福他們,把酒一飲而盡。年輕人不是陶醉在烈酒里,而是陶醉在剛甘達拉的歌聲中,早已忘記了手中的酒杯,在那里發愣。圖都布娶親為梅勒圖灣增添了光彩,剛甘達拉真正成為了梅勒圖最美之人。那些打聽牲畜消息的人和說著蹩腳蒙古語的漢族買賣人,有事沒事都一定要路過圖都布家。
時間過得真快,剛甘達拉嫁到梅勒圖灣已經幾個月了。今天為了讓綿羊解,剛甘達拉在羊群后面大步走著,小弟班弟拉著新嫂子的手像小獵犬一樣走到哪兒跟到哪兒。
“新嫂子,你唱首歌吧。”小班弟拉著剛甘達拉的手央求道。新嫂子唱道:
有著穩健的步伐,
留著烏黑的長發,
達王旗的云登哥哥,
人見人愛,沒辦法喲。
剛甘達拉用動聽美妙的聲音唱起這首歌的時候,就連天上的飛鳥也停止了它的叫聲,失去方向。小班弟高興得跳來跳去,昂起頭看他的新嫂子那么美麗動人。小班弟問她:“新嫂子為什么沒有搞藝術?”新嫂子笑道:“為了你哥哥,也為了這片故土,我哪兒也沒去,要不然的話,你的新嫂子早就進入了烏蘭牧騎?!薄安?,新嫂子哪兒都不許去?!毙“嗟苷f著,把手拉得更緊,用一只腳打十字玩起來。
小班弟記起他前幾天陪著新嫂子回娘家的事。親家母看到自己的女兒時滿眼熱淚,把最好的食物拿了出來,以綿羊薦骨肉招待了他們。她們家住在平房。到了晚上小班弟對著窗口唉聲嘆氣,新嫂子著急道:“怎么了班弟?想家了嗎?”“我想跟媽媽一起睡?!眲偢蔬_拉哄他道:“哎呀,那怎么行?來到了新嫂子的娘家,今晚就跟新嫂子睡覺?!闭f完幫他脫衣服。他磨蹭了一會兒不脫褲子,他的新嫂子哄著他脫掉褲子,摟著他睡了。除了媽媽之外第一次跟別的女人睡在一起,他非常害羞,但也沒辦法,新嫂子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披肩長發落在了小班弟的脖子上,讓他感到新奇,柔軟的酥胸灼熱得很,有一種香味撲鼻而來。新嫂子經常吻小班弟,讓他覺得非常陶醉。由于比母親更香,更柔軟,小班弟摟著新嫂子的脖子,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新嫂子,我今天晚上跟你一起睡,可以嗎?”
“不可以的,你圖都布哥哥哭了怎么辦呀?我還得哄他呢!”
“圖都布哥哥都是大人了,還哭嗎?不行的話他跟媽媽一起睡吧!”
“成人怎么能跟媽媽睡在一起呢?小班弟以后長大娶媳婦的話,也要陪著你媳婦睡的。”
“我要是娶媳婦,也要娶一個像新嫂子一樣會唱歌的人。然后跟媳婦睡一晚上,跟媽媽睡一晚上?!闭f完跑到前面翻跟斗。
“大笨蛋,你會娶一個不懂事的媳婦的?!眲偢蔬_拉說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新嫂子,不懂事的媳婦會怎么樣?”
“不懂事的媳婦很不像話唄!”
“那你給我講講不像話的媳婦的故事吧!”
“新嫂子以后講給你聽吧!”
“不要,我現在就聽?!毙“嗟芾律┳拥氖秩鰦?。
剛甘達拉笑著說:“很久以前,有一戶人家有一個不懂事的兒媳婦。婆婆想穿針,眼睛卻看不見,遞給媳婦說道:‘孩子,給媽紉線可以嗎?媳婦穿完以后問道:‘媽媽怎么這么早就眼力差了呢?婆婆說:‘唉,我有了很多孩子,坐月子沒有調養好,眼力就差勁啦。這時,媳婦卻插了話:‘媽媽,母雞每天下一顆蛋,瞎眼了嗎?”
小班弟和新嫂子捧腹大笑起來。班弟笑說:“我以后絕對不娶不懂事的媳婦,我要娶像新嫂子一樣懂事的媳婦,新嫂子你再唱首歌吧。”
羊群聞著鮮嫩的草香,向前擠著散開著吃草。剛甘達拉漂亮的臉頰上露出了淺淺的酒窩,輕輕地唱道:
黃色的山頂上喲,
出現了黃色的彩虹,
想起用初乳喂養的母親喲。
心里總是憂傷嗬咿。
如此動聽的歌聲果真是美妙無比,別有風味。小班弟心想,新嫂子肯定想念母親了。他昂起頭,發現新嫂子那明亮的眼中有閃爍的淚花。新嫂子笑起來好看,悲傷時更好看。不知道為什么,佛祖將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惠賜予這一個人身上了。他的新嫂子撫摩著耳邊的頭發,眺望著梅勒圖山頂,蔚藍的山脈似乎也漸漸逼近了……
本應“清明時節雨紛紛”,但清明節過去也有十來天了,老天爺可是一丁點兒雨也沒賜予??慷狙┧L出來的小草也抵不過干旱,都開始發黃了。
剛甘達拉在喝早茶時,看著圖都布的臉色說:“可憐呀,把食草的牲畜整天關著,這像話嗎?關著關著蹄子都出毛病了,那些管理員不來的話,把羊放一放,讓羊吃點兒鮮草吧。”
“哎喲,可行嗎?最近那邊看得特別緊,來來回回的像是跟蹤我們似的,得小心著點兒!聽說昨天從德力德格爾的羊群中抓走了十來只哩??梢詨ɑ牡豢梢苑拍?,這是什么世道?!闭f完,圖都布喝了一口奶茶。
剛甘達拉:“也可以吧!昨天才檢查完走的,今天也要來一趟嗎?”說著給圖都布倒完茶,擦著鋅制茶壺。
“那可不一定,災禍降臨時不會事先鳴鑼。羊被抓走的一些人早就盯上我們了,看到你放羊,用手機先告訴那些人,他們很快就來到你跟前。以前答應咱們早晚放羊,現在都不行了。那些打小報告的人估計會賺點小錢呢?,F在的人都變了,作為鄰居也沒辦法相信了,真是銀子是閃而發白的、眼睛是貪而翻紅的時代呀!”
“不至于吧!都是同一個村的,干嗎那樣說呀!把這些牲畜像豬一樣整天關著也怪可憐的。一走到羊圈門口那些羊都向你跑來,聞聞你的手指舔一舔你的衣角,一瞪一瞪的,那才叫可憐哩。我一會兒把羊趕到寨日河里飲一飲,順便放一下羊,你去山頭幫我看一下?!?/p>
“那好吧,草料也快沒了,我也正想著要去仲堆牧村弄來一些黃豆、高粱什么的,這事明天再說吧?!眻D都布說完,圍著腰帶站立起來。
天空萬里無云,又是晴朗的一天。延綿的后山脈被淡黃色沙漠覆蓋著,旱天的熱風撲面而來。剛甘達拉把羊圈門一打開,三百來只羊前前后后拼命地往外沖。領頭羊晃動著尾巴大步地跳躍著,似乎再也不想被關進羊圈,跑向前面的長灣。沿著梅勒圖灣嫩草長得較好,離河水越近越能聞到隨風而來的嫩草味道,羊們開始忙著吃起草來。早春出生的羊羔們長得較結實,跟著母羊在后面跑來跑去。一種長腿鷺鳥在空中嘰喳鳴叫盤旋著。跟在羊群后面的剛甘達拉不由自主地笑著,拖著長桿鞭唱道:“草原上散開吃草的/是肥腴的羊群喲/愜意柔軟的羊毛/是我們生活的珍品喲?!编诹恋母杪暭然顫娪朱`巧。歌曲的每一個音符悅耳又清晰,每一個樂音柔和嘹亮,重音、曲折音巧妙而精美,沁人心脾,令人感慨萬端。剛甘達拉今天在頭上圍著紅色紗巾,穿著牛仔衣褲,顯得更加高挑美麗。班弟圍繞著新嫂子跑來跑去,然后在坎底下的沙子上屈膝而坐,玩起了小昆蟲。叫其那格的白胸黑狗嗅著跑到柳條疙瘩抬起一條腿滋尿,然后舔著嘴巴趴著等待主人的到來。寨日河沿著河灣在石礫中彎曲地流淌著。據說這寨日河以前是深得能夠淹沒勒勒車車轂。近幾年來一年不下雨,年年干旱,現在快要干了。
看到圖都布一家放出了羊,其余的各家各戶也放出了羊。于是羊羔子的叫聲不斷,一時間梅勒圖灣變成牲畜的海洋。剛甘達拉心情很好,來到河邊玩水時,后面班弟著急地叫著:“新嫂子,新嫂子?!眲偢蔬_拉回過頭一看,就看見小班弟從土丘那邊拼命地往這邊跑來。
“喂,小班弟,會摔著的,慢點兒跑?!闭f著小班弟撲向地面摔著了。剛甘達拉急忙跑向小班弟時,小班弟一邊起身一邊往后指著說:“哥哥……哥哥……來了,來了……”剛甘達拉向梅勒圖后山頂看時,還真的看見圖都布拼命地往這兒趕來。看到圖都布舉動,老人們都撇著腳趕緊把自己的一些羊趕往羊圈里。剛甘達拉跑來抱起小班弟,拿著長桿鞭趕起了羊,嘗到嫩草甜頭的羊們不知道吆喝,好不容易擋住了這邊,那邊卻跑向了河邊,顧此失彼。
剛甘達拉和班弟倆揮動著長桿鞭跑來跑去時,從東邊巡查的白色汽車往這邊開過來。蘇木在西邊,車應該從西邊出來呀,看這車從東邊出來,肯定在東溝里埋伏著。圖都布一邊這么想一邊跑向羊群。他剛跑到自己的羊群旁,巡查汽車也揚塵來到了圖都布的羊群旁。車門打開,從里面出來了個身穿紫色西服、打著紅色領帶、戴墨鏡梳大背頭的青年非常有派頭地下了車,像是說你往哪兒跑似的大搖大擺地走向圖都布。原來他是一個人來的。他左胳膊夾著公文包,把車鑰匙扣在右手食指上揮舞著說道:“怎么?你們難道不知道不能放牧這個規定嗎?”說完瞅了瞅山頭。
圖都布平和地說:“知道是知道,但我們這是剛把羊從河邊飲完水趕向羊圈呢。食草的牲畜也沒辦法,可憐的,一見嫩草就跑,我們也趕不了,你也看到了?!?/p>
那個戴墨鏡的家伙卻更加蠻橫起來說:“是那樣嗎?耍賴啊你?別說那么多話!快交罰款!這是紅頭文件!”說完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個文件,氣沖沖敲打著文件。誰看了誰都覺得是個兇神惡煞。這青年寬額淡眉,像皸腳后跟似的黑大臉,下巴像山羊頷一樣,是個大個子。班弟看了以后害怕,躲到站在不遠處的新嫂子后面,露出半邊臉,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可怕的人。他有時候晚上耍熊不睡覺時,母親就嚇他:“怪物要來了,快睡?!蹦莻€怪物肯定是這個主兒,專吃小孩兒雞雞的那個怪物原來就是這個狐貍頭的家伙呀。班弟越這樣想,心里就越害怕,拼命地拽著新嫂子的后大襟。
圖都布向前走著說:“說的是禁牧也沒說是禁飲牲口呀,是吧?用家門外的河水飲一下羊群還交罰款呀?你讓不讓我們牧民活了?再說了,王管理員在的時候我們全村人早晚都可以放牧?!?/p>
聽完,那個人似乎跨兩個洲一樣把腿叉開站著說:“??!你說什么?你是頂嘴厲害,道道兒多的年輕人吧?從羊圈里把羊放出來就屬于放牧,知道嗎?王管理員的事兒跟我沒關系,不交罰款就抓你們的羊,現在就讓我叫人嗎???!”說完拿出手機。他的臉變成大災之年的冰雪天,他的眼睛變成幼仔烏鴉的眼睛在忽閃。氣頭上他的寬胸在劇烈起伏著。
這時站在不遠處的剛甘達拉很著急,說道:“您不是全丕勒哥嗎?我是剛甘達拉,不認識了嗎?”
那人一驚,抬起頭擺出剛看見的樣子,摘下墨鏡,看了又看說道:“哎呀,這不是我們的剛甘達拉嗎?這是哪兒的人到哪里來了?聽說嫁人了,原來嫁到了這兒哩。”說完把叉開的腿收了收,咧開嘴笑時露出了參差不齊的焦黃牙齒。
“是呀,這是我丈夫圖都布,我也聽說你調來這兒了,沒想到今天見面了。我們剛剛把羊飲完水,正好趕向羊圈呢,那好吧,我們以后用水桶打水飲羊,不會趕向河邊啦,行嗎?”
這時那個人奸笑道:“嘿嘿,知道了?!闭f完轉向圖都布,拍著胸脯說:“這是我的妹妹,靠你們倆的福分,我今天幸好是一個人來的。那這樣吧,說什么你也是犯了規定,原本是要罰你五千塊錢的,那現在不用了,都是自己人,給個三千吧,那就沒啥問題了。從今往后放牧時就放牧,等哥來巡查的時候先給你報信?!闭f完,戴上眼鏡,頻頻伸脖子東張西望。
“你也是有見識的人,也不會弄錯。我們這些牧人不容易呀,賣羊、賣羊毛的那點錢,補貼著家用呢?!?/p>
“知道,知道,我也是牧區長大的。那也沒辦法呀,上面的規定嚴著呢,俗話說皇上的旨,主子的令,君無戲言。不實行能行嗎?你交了三千塊錢,你哥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剛甘達拉看了看圖都布,心想,可以給那三千塊錢,這樣早晚可以放心放牧,也勝過把羊死死關在羊圈里呀。以前姓王的在的時候也可以這樣。他們倆一邊這么想著一邊領著全丕勒向自己的家走去。
在圖都布家的西南邊,坐落著沒有棚圈、只有兩間房的一戶人家,那是圖都布的堂兄黃臉永日布的家。俗話說,黃蒿草冒毒煙,黃臉人冒壞水。拿著手機在門前來來回回走動的永日布,一看到他們的身影,立刻鉆進屋子。在玻璃窗戶上,他貼著臉,看見圖都布、剛甘達拉趕著羊,后面跟著巡查車,非常滿意地嘿嘿奸笑起來。你們不是有牲畜嗎?你趾高氣揚呀!怎么樣?發生黑災、讓人不安的季節里,讓所有的牲畜都圈起來的年代,還是沒有牲畜的我們能安心地坐在熱炕頭上。想到這里,從未有過的高興與幸災樂禍之情從永日布心里溢出。女人還是頭發長見識短,總是看不出什么。就說我的那個人,竟然因為我玩麻將,怪我把所有的牲畜玩沒了,跟我吵架,帶上孩子回了娘家。這病婆子的腦袋里進了種公山羊尿吧?他發出哈哈大笑,因為不一會兒有人就給老兄安穩送錢過來!嘻嘻……一會兒我們的全丕勒就會笑不攏嘴、滿載而歸地進來,給哥哥我扔下收獲之精品、那心肝一樣的嶄新大紅票子吧?等白色巡查車停在永日布我的門口時,在梅勒圖灣誰還敢欺負我?唉,可憐的小弟呀。永日布一邊想著,一邊聽著汽車聲,時而向窗外看去。過了一大會兒還沒來,永日布心想,這死鬼怎么了?忍不住從沒有席子的炕上挪動下來,穿上拖鞋,像下蛋母雞一樣進進出出。
喂,等我們的全丕勒進來時,作為一戶人家,沒有茶水怎么行呢!他好歹也是個領導呀,巡查這么大的蘇木也不容易呀,把我當人看,還信任我呢,也得熬個茶什么的吧。永日布拿上水壺,想放茶葉,茶葉沒有了。這幾天頭一直疼,原來是沒有茶的緣故呀。哎呀,看我糊涂的。那也可以給根兒煙呀。但從口袋里摸出了空盒子。唉,不管了,也不是什么生人,不必客氣了。永日布這樣進進出出地過了好久,也沒見著全丕勒的身影。
這小子怎么死了似的這么久了呢?該不會想獨吞、自己一走了之吧?永日布心里劃過一閃念。俗話說,官員不可信,濕木不可燒。這個老狐貍,說了不算、算了不說的臭小子,你坐的車會發生車禍,你娶的媳婦會被雷劈的。氣急敗壞的永日布,又氣又餓,在家里罵到了頭。永日布想看看全丕勒走了沒有,也想去蹭個飯,于是拿上手機,沒穿襪子就啪啦啪啦拖著鞋,走向圖都布的家。
圖都布一家人都在主屋里。中午要吃面條,央吉瑪額吉切著風干肉,剛甘達拉在炕沿上放著面板和著面。班弟在牛犢皮上跪坐著玩羊拐。圖都布在看書。屋子里異常安靜,誰也不愿意說話,剛甘達拉在想什么似的皺著眉頭,她的柳葉眉不覺更加好看,黑黑的長頭發隨著和面的動作在白皙的臉上搖動,真是黑白分明,成為了超級美人,甭說男人,連女人看了也會動心三分。她嘴抿起時,在粉紅臉頰上出現了酒窩。
過了一會兒剛甘達拉說:“唉,都是我的不是,想讓那些羊吃點兒嫩草放放風,這回可好了,無緣無故地給了幾千塊錢?!?/p>
額吉安慰媳婦說道:“破財免災,沒什么,孩子,肯定有這樣的損失,甭為這件事擔心。如果真的是再也不罰,偶爾從今往后放心地早晚放牧也可以?!?/p>
圖都布也接話茬兒:“就是呀,人家也答應如果要巡查的話,會先通知我們的,是你的熟人,也不會騙你的?!闭f完拿起放在炕沿上的馬籠頭,編起扣繩。
玩羊拐的班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著急忙慌地說:“額吉,額吉,那個人好可怕呀,那個吃小孩雞雞的怪物應該是他吧?”他呆若木雞的表情讓大人們哄堂大笑起來。
額吉坐在炕沿上,撫摸著班弟的小腦袋:“就是呀,以后你要是不聽話的話,我就讓新嫂子叫那人?!?/p>
剛甘達拉接著剛才圖都布說的話茬兒:“唉,那個人不可信,我交了錢還覺得可惜呢,都成醒了還尿炕的事啦。”邊說邊把面搟薄拿菜刀切面條切得那么有節奏,寬細非常均勻。
在旁邊托著腮幫趴著的小班弟看了又看說:“我新嫂子做什么都像樣?!?/p>
他哥圖都布笑道:“要不然,你哥我怎么會娶你的嫂子呀。”
“人家在這兒鬧心呢,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剛甘達拉瞪了圖都布一眼,“全丕勒這個人是個人面獸心沒有良心的東西。想必這幾年他一直在外面,也該有些長進了吧。說來話長,都是我父親那仁慈的心惹的禍呀?!闭f著抖動切好的面條。班弟拿上一小塊兒面團揉成了牛角狐頭的東西,稱其為吃人的怪物。
“大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吧,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那時好像也就六七歲。那年有大雪,非常寒冷的冬天。年底了,父親為了買年貨,一大早拉上兩車干牛糞進了縣城。烏云達日姐姐我們倆為了要吃到縣城的餅干,太陽快下山,就向西望著父親歸來的身影。在寒冷中站了好久,太陽都下山了,父親還沒來。后來吃餅干的事不重要,而擔心起父親來了。他到底怎么啦?母親進進出出,看父親回來了沒有。姐姐我們倆坐在暗淡的油燈光下傾聽著車輪聲。等待的時候,時間過得緩慢而無聊。我們倆打起盹兒,最后東倒西歪地睡著了。突然醒來時,父親跟母親大聲地聊著天。父親領來了一個頭發毛糙、臉花花綠綠、愛流鼻涕的小男孩兒。原來父親到縣上賣完了干牛糞,做完買賣往家趕路。太陽西斜的時候,已經走了相當于一個駐地的路,父親留意著買來的東西,往車后一看,發現簾子里面躺著一個下頜腫得快要凍死的小孩兒。也就是十來歲吧。父親驚喜交加,問他是誰的小孩兒?那孩子搖著頭什么也不說。在寒冷的冬天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啊,會凍死的,這可怎么辦?把人家的孩子無緣無故帶回家也不行呀,給他蓋上皮毯,沒辦法又回到縣上?!丶野?,孩子。想讓他下車時,那孩子緊緊地抱著我父親的大腿,哭著叫‘爸爸不肯松手。我父親心軟,不忍心扔下他。大家都忙著過年,拋下這孩子也不行,怪可憐的,也是一條命呀,凍死的話也會成為罪孽的。這時太陽也下山了。急中生智,我父親到警察局留下自己的住址、名字,跟警察說,如果他父母來找就去我那兒領。然后往家趕。趕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這領回來的孩子就是全丕勒。我們家恰好沒有兒子,突然撿到一個兒子,父親別提有多高興。母親比親生的還要疼他,把什么東西都留給她‘兒子。自己省吃儉用把他撫養成人,供他讀到中學,想繼續供他讀書,但他不是讀書的料。沒辦法只好讓他參軍。他走后,我們別提有多擔心他了。是不是幾輩子欠他的?若回來,就準備給他穿吊面皮袍。于是我母親就開始采集羔羊皮。給‘兒子娶媳婦讓他好好生活,怎么能沒有新家呢?因此我父親忙著做哈那木頭、帡幪氈子。幾年后他晃著腦袋回來了。整天騎著馬閑逛,不知道回家。爸媽覺得在外面待久的孩子,要慢慢適應。然后托親戚好友給他找了個媳婦。遇上了挺好的媳婦兒呢。我父親把牲畜分了一半,給他建立了挺好的家庭。但他心比天高,命如紙薄,這句話再恰當不過啦。幾年內父親給他建立的財產就讓他給毀了。十天半月地去賭博不回家。父母親整天唉聲嘆氣。就在那時,我們的兩匹馬不見了,不久三十來頭牛也不見了。沒過多久把三百多只羊也全部弄丟了。當聽說鄰居們也丟了牲畜的時候,有一天警察來到我們家帶走了全丕勒。警察跟我們說,‘偷你們牲畜的不是別人,而是你兒子全丕勒聯系外面的小偷賣掉了整群整群的羊。簡直是喂養的山羊羔子撞壞車哩。跟誰說呢?俗話說,盲腸里的屎,埋汰大伙兒。父親以為擾亂鄰居丟了顏面,整天愁眉苦臉,就在當年得了不治之癥悔恨而離世。然后,這個全丕勒沒了蹤影,媳婦兒也離開了他。后來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成了這蘇木的草原管理員……活在這個世界可真不容易呀。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真對。理解一個人可沒那么簡單。我們那兒的一些老人常說,‘阿格登嘎領養的不是兒子,而是領養了一個狼崽子呀,哎噠……”
剛甘達拉說著懷念起死去的父親,兩眼含著淚水,忍不住扭過頭去擦眼淚。央吉瑪也懷念未見面的親家而淚流滿面。班弟托著腮幫趴著瞪大眼睛看著新嫂子。家里靜悄悄的。圖都布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哎,俗話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孩子,不知道感恩,作惡多端,以后得不到好結果的,在他們身上得不到報應,那就會落到他孩子身上,早晚都會得到報應的?!毖爰旑~吉說完,用藍色長衫擦著臉上的淚水并雙手合十祈禱著。
之后誰也沒說話,剛甘達拉往飯桌上擺筷子,正要盛飯時,有人喊著“看狗”拖著鞋子不一會兒就進來了。聽說是善跑、愛咬人的狗的血統,從別處拿來的這個胸前有白色花紋的狗,耷拉著耳朵,蜷躺在院子的角落,理都不理人。從近幾年開始,鄉下的狗不咬人的情況也不足為奇了。圖都布、剛甘達拉同時叫出聲說道:
“哎喲,原來是永日布大哥呀,上坐,上坐?!?/p>
“嘴饞的人正遇吃飯呀,嘿嘿……”永日布脫下靴子,坐到了炕上,繞彎子問道:“剛看見一個白色的車,是買賣車嗎?”
圖都布向前靠近永日布,遞上煙道:“哪兒有呀,又是禁牧的人唄。全丕勒來過。怎么了?沒有去大哥家嗎?”
永日布甚是著急,松軟耷拉的黃臉一下子變紅,尷尬地撓著后腦勺說:“沒有呀,他不搭理我們這些沒有牲畜的人,嘿嘿?!庇廊詹茧m然別過頭看窗外,但在干肉面條的香味中肚子咕咕叫著。
剛甘達拉盛上飯,輕聲說道:“來,大哥,您吃飯。”
永日布忙著上前接了碗:“不了,我剛才一吃完飯就出來的,你們吃吧,你們吃吧?!庇廊詹茧m然這么說,但依舊拿著碗。
“吃吧,客氣什么呀?俗話說,不吃煮熟的飯就會遇到不順心的事情?!?/p>
永日布:“好好,還真有那種說法呢!那我就只能吃了?!庇廊詹寄蒙峡曜樱駠魍虠椀爻灾鏃l,吞咽時挺著精瘦的脖子,鼓出來的喉頭軟骨上下抖動著??蓱z得很,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沒有吃上飯,差點餓死了。
央吉瑪老額吉說:“永日布呀,一個人在家都不知道怎么過的。以后別客氣就到這兒來吃吧。是你自己的家,沒有關系的,唉……,你妻子都桂瑪有消息嗎?你怎么不去找她呀?俗話說得好,單人不成陣,獨木不成林,孩子。”說完夾上咸菜。
圖都布也擔心地說:“大哥,母親說得對,得快點兒去找嫂子呀,都已經好幾個月了,要是您的馬匹不夠用,就用我的馬吧?!?/p>
永日布不說話,吃上了三大碗,滿臉汗流。然后說:“哦呵,這妹子做的飯太香了,像說不吃不吃的孩子竟然吃了九大碗似的,我也干掉了好幾碗?!毕烖S的臉色變得通紅,抹一抹嘴向后坐了坐。然后點上一支煙,嘿嘿笑著說:“都桂瑪嗎?對于棄我而走的人,求她回來干甚?我永日布也不比別人低下,沒必要求她呀?”調過頭看山頭。
“別那樣,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都相互謙讓點兒吧。你從今往后別玩那麻將啥將啦。都三十多歲的人了,要慎重才是哩?!毖爰斃项~吉把碗筷放桌子上時說。
剛甘達拉倒了茶。永日布喝了幾碗茶,用手擦著額頭微滲的汗,叫苦道:“哦呵,你熬的茶這個味兒呀香極了,我買的茶不知道怎么搞的喝起來特別苦澀。沒法喝?!?/p>
剛甘達拉說:“我上次從商店買了兩塊,大哥你要是愛喝就拿去喝吧?!?/p>
央吉瑪老額吉也加上一句:“就是呀,永日布你拿上一塊吧,你也太客氣了吧,千萬別那樣,都是自家人,不分你我,好好過日子就對了?!?/p>
永日布吃飽喝足,把得到的磚茶夾在腋下,搖晃著往家走,嘴里還詛咒道:從前說是爸小的時候執行了土地改革,把財產都分給了那些窮人。但愿也有那么一天把你們的財產也給分了,那該多么好呢。
早晨起床,霧中下著細雨。在晨雨中冒出來的小草蘇醒,大地總算有了點綠色。人們都期盼著這場雨下透,好讓這些土丘能綠油油,讓牲畜撒起歡來。圖都布家的七八頭牛雖然下了牛犢子,但現在母牛喂飽那些牛犢也有些困難。細雨一停,剛甘達拉出來,等到母牛們下奶之后,放出了它們的牛犢子。剛甘達拉提著水桶進屋時,老額吉早都熬好了奶茶,正等著她。
“孩子,咱們喝茶吧,一會兒跟我一起給班弟的皮袍子釘上紐扣子吧。我都把紐襻兒給繰完了,你的眼力好,把那些扣子都要縫得整整齊齊的,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要是縫得亂七八糟的,班弟怎么在眾人面前穿呀?!崩项~吉用鮮牛奶兌著茶說。
“好的,額吉您要是好好教我,我都會釘得好好的。班弟今年秋天入學,圖都布我們倆曾商量是把他送進旗里的小學呢,還是送進蘇木里的小學,要是讓他念旗里的小學,租個房子,額吉陪讀,我們倆也擔心你的壓力會很大。”剛甘達拉倒茶時說。
老額吉說:“我這個老太婆沒什么,給我小兒子做飯倒也可以。但我擔心你們倆呀,牲畜、小兒子我們倆的吃喝都管,怎么辦呀?”這時候,圖都布進來喝茶,額吉說:“喲,圖都布你說,旗里的小學和蘇木小學到底哪一個教得好呀?哪兒教經好,我們就把班弟送往哪兒。不一定越遠就能學好。是去學阿、額、伊等蒙古文字母,又不是去學蓋樓房呀!有些人,你把孩子送到旗里的小學,我也把孩子送到旗里的小學,互相攀比,比什么呀比的。我們沒必要有那嫉妒心,聽說在城里孩子們好的學得快,壞的也學得快?!?/p>
圖都布泡上滿滿一大碗的炒米,對母親說:“額吉說得非常對。把班弟送進蘇木小學的話,會住進集體宿舍,老師會管理,也會吃上現成的飯。要不然哪兒來的這么好的條件呀,也不離開母語的環境。再加上集體生活是從小開始適應的,總比跟爸媽爺爺奶奶撒嬌強吧!學嬌慣不如學吃苦呀。對吧?”
額吉點頭笑著,之后又嘆了口氣說:“這事就這么定了,但這以后的生活可怎么辦呀?自禁了牧以后,現在靠這些牲畜生活,也困難了。老天爺也跟人們有仇似的連續幾年干旱,土地都沙化了?,F在小伙子們都進了城,女孩子們都跟外地人跑了,現在放牧,看不見牲畜的影子了,也聽不見小孩兒的哭鬧聲,變得很寂靜。以后可怎么辦呀?種糧活計,從祖上開始就沒有做呀,你們倆成家立業了,要多想法子過日子啊。”額吉用眼瞼耷拉的眼睛輪流看著圖都布和剛甘達拉。
剛甘達拉給額吉倒茶,又給圖都布倒了茶,說道:“額吉說得對著呢,我們倆正為這件事而發愁。去年你兒子把二十匹馬放牧在圈起來的草場里,好不容易過了年,上面的意思是趕快處理掉。從今年開始把羊都整年禁牧了。把這一百來只羊像豬一樣整天圈在羊圈里也不是辦法呀。到了秋天,也可能解決這件事兒吧?現在從五種牲畜中只留下綿羊和牛兩種牲畜,關半年放半年,這讓我們怎么活呀?人們也私下說每人每戶都以五頭大畜、二十只小畜為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兒子不知怎么辦,養奶牛還是去礦上或者去縣城打工?現正跟我犟著呢。”
正說著,東邊浩特的德力德格爾甩著衣擺來到他們家。這次我們的德力德格爾不是來說稀奇古怪的事情的,他勉勉強強向他們問好,喝了一口茶說:“圖都布呀,你大哥我現在急得要命,現在你得幫幫我。你知道,我小兒子圖布希日胡為了在旗里找工作都走了兩年了。為了出人頭地,可能從旗里到了大城市,這還了得?其他同伴都扔下了自己的包裹,昨天晚上都逃回來了。我的圖布希日胡卻沒有回來。這可怎么辦呀?在我們梅勒圖你最年輕,而且有能力,你給想想辦法吧!你大哥我一點都不懂漢語,再加上從沒走出過牛犢放牧地,能有什么辦法呢?擔心得一整夜都沒有合眼了?!?/p>
“哎喲!看看這個孩子,跟著誰走了呀這是?一直嘚瑟來著,肯定遇上壞事了。進城進城的有什么好處?”央吉瑪急得不知所措。
“一起走的那些人到底說什么呢?在哪兒?到底怎么了?”圖都布、剛甘達拉異口同聲問。
德力德格爾回答:“唉,沒什么可說的。都是我們蘇木里的一些十八九歲的傻瓜蛋。俗話說,浮躁人輕信流言。信了流動人的話,說是在青州城里有高薪工作,都興高采烈地去了。到了以后,什么高薪工作呀!一下火車,臉上有傷疤的一大漢帶著幾個人把他們都用車接走了。都以為要進城,哪跟哪呀,直接向東北方向開去。好像是郊外。把他們帶到了有高墻的地方,手機、包裹都給沒收了。叫他們進一個空屋子,給每人發了一個舊蓋毯,讓他們吃水煮白菜、玉米面窩窩頭,一大早叫醒他們,整天讓他們干挑沙、和泥、打磚、燒磚、打水的活兒。跟監獄犯人一樣了。在這牧區長大的孩子哪兒受過這樣的苦呀?兩三次都想逃走,但都被抓回了。周圍都是拿著電棍的保安?!?/p>
“然后呢?”
“能怎樣呢?用蒙古語悄悄議論,決定晚上再逃走。晚上一個個被叫醒,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像蛇一樣匍匐著,找到樹影躲了起來。沒有月亮,天陰沉沉的,快要下雨似的。燈光下來來回回走動著的保安的身影清清楚楚。他們走到白天留意好的墻邊。都是一丈高的磚墻,那要怎么越過去呀?幾個人都愣了。還好,那邊有一棵松樹,樹的影子模模糊糊,能躲過保安的眼睛。老天哪,他們拼命跑向了那棵樹。因有著強壯的身體,我的圖布希日胡讓那幾個人踩在自己的肩膀上跳墻。正幫完了最后一個人,把圖布希日胡往上拉的時候,那個保安跑來抓住了圖布希日胡。這回完了吧?咱們的圖布希日胡逞能,讓他們一個個都逃掉了,自己卻被抓住了。他們幾個買了票上火車時,那個臉上有傷疤的人帶了幾個人在火車站找他們。哎,他們在人群后躲躲閃閃的,好不容易上了火車,火車也正好開了。哎,他們是總算遠離了苦海,而我的兒子就這樣被抓住了。現在不知道他受著什么樣的苦。老婆子我們倆聽了以后,整夜沒有合眼,就這樣熬到了天亮?!?/p>
央吉瑪額吉著急地說道:“哎呀,這些孩子,整天亂跑干什么呀。沒拿上自己的東西,還丟下一個?!?/p>
“就是呀,也沒有其他辦法呀?!?/p>
“您別擔心了,在法律面前他們能把圖布希日胡弟怎么樣呀?讓圖都布現在就去找圖布希日胡吧?!闭f完剛甘達拉換了熱茶倒上。
“現在只能這樣了,在這梅勒圖灣中年輕有能力的也只有你們兩個了。其他的都是老弱病殘的人了?!钡铝Φ赂駹枦]心思喝茶,直勾勾看著圖都布。
“我想應該沒事兒,您別擔心。他們都心知肚明,相信會追蹤過去。弟弟的性命可能沒什么事兒。我現在就從那幾個人中挑個懂事的,帶他一起走。能找著那地方就沒事?!闭f完圖都布放下碗起身。
“圖都布呀,路程很遠,而且人生地不熟,兒子你可要小心點兒。那種地方沒有人的話就不要亂去?!毖爰旑~吉擔心地說。剛甘達拉忙著給圖都布準備衣物等。
圖都布已經走了好幾天了。德力德格爾為了打聽消息,一天去他們家好幾回。今天中午又過來了,這已經是今天第二次了。他來的時候,剛甘達拉正在磨炒米,時不時望著西南方向的戈壁大路。
“剛甘達拉!那西邊有兩個東西出現了,是不是騎馬的人影?”說著德力德格爾瞇著眼睛望瞭望。
剛甘達拉一邊收著米一邊跟走過來的德力德格爾說:“不是,我也看了很久,一直不動,好像是誰在春天倒的兩堆干牛糞?!?/p>
就在這時,園子旁邊玩著的班弟大聲喊:
“新嫂子、新嫂子!羊弄壞羊圈跑向前灣了?!庇檬种钢?/p>
剛甘達拉一看,叫出聲:“哎呀,那個短撇角的山羊會弄壞羊圈??隙ㄓ质撬傻模“嗟?,快把母親叫過來看著磨。那個巡查的來了就麻煩了?!卑嗟芑丶野涯赣H叫過來時,挨餓的羊群早已跑到前灣了。剛甘達拉帶著班弟跑向羊群,德力德格爾也在后面甩著衣擺一撇一撇地跑了過來。到前灣也有約三四里地,他們氣喘吁吁地跑過去,把最前面的羊趕過來,巡查的車好像從地縫里鉆出來了一樣突然塵土飛揚地過來了。車門打開,戴墨鏡的人慢慢走下來。全丕勒拉著驢臉像個不認識的人一樣目中無人,來到剛甘達拉旁邊:“你怎么又把羊放出來了,???把上邊的規定當兒戲,是吧????”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站著。今天怎么也下點東西吧。看了看天,他對身后的幾個人示意把羊群從幾面攔住。班弟害怕地躲在剛甘達拉的后面,手里拿個石頭露半邊臉瞪大眼睛瞅著。
剛甘達拉用小指把鬢角的頭發捋了捋:“哥,我們不是故意放出的,挨餓的羊弄壞羊圈自己跑出來了。對不懂人話的羊能怎么樣呢,又離家不遠。再說了,就抽兩支煙的工夫,我們也及時跑過來往家趕哪。過兩天不是能放羊了嗎?”
“上面的規定里又沒規定多少里、多少時間之內能放牧。我們還拿標尺跟著你們羊群呀?還把不能放的山羊也放出來了?!闭f著往后看了看那幾個人,然后輕聲說道:“辦公事能不一視同仁嗎?我的妹妹呀,哥也沒辦法呀。我少要點,你交三千元的罰款吧!”他假笑著。
“上次你跟圖都布我們倆說的話,沒忘記吧?”
“是,是沒忘記。上次的那個都孝敬上頭領導了。這事,不送人情能壓得住嗎?你這次給三千再也不說了,行了吧,??!”
“又不是不知道你這人。連兔子都不吃窩邊草,為什么你把我們看成眼中釘肉中刺???我們一家可對你不薄。就靠這點牲畜將就生計的牧民,我們哪兒有能力隔三差五地貢給你們幾千塊錢?再說啦,你們從前邊幾個羊群旁經過時,為什么不管?”
“別給臉不要臉??!別人的事,你更不要管。要是不交錢就抓二十只羊!別不識好歹,像蕎面面塑似的,給你眼色瞧瞧?!比Ю障癯粤诵硬莸鸟橊勊频难鲋^對那幾個人大聲喊道:“那個灰頭羯綿羊、那個大白山羊、那個有黑花毛的綿羊、那個蒼灰色的羯山羊……把這些都拉到車上。就挑膘滿肉肥的羊。”
那些跟隨的人從羊群里熟練地抓住大白山羊時,班弟“哇”一聲哭出了聲。一邊擦著淚水一邊跑過去抱住白山羊的脖子哭著說:“這是我喜歡的羊,我不把白山羊給你們?!睆陌嗟芎竺媾苓^去的剛甘達拉也著了急,忍著淚水轉過臉看著河對面的沙頭,半人高的芨芨草變得模糊起來。她摸著班弟的小腦袋,用手擦了擦他的淚水,對全丕勒撕心裂肺地喊道:“你這樣過分行事,是沒有好結果的。沒事,你們不是要罰款嗎?我給你們錢!把我的牲畜放了吧,求你們了?!?/p>
在后院的坡頂上,有個人光腳穿著鞋抿嘴笑著。那是黃臉永日布。手里拿著圖都布家羊圈的繩子,時不時用手握緊褲兜里的手機,心滿意足地笑著。
過晌了,剛甘達拉牽著有額星的棗騮馬慢慢趕著羊群用嘹亮的歌喉唱著歌走。除了山羊,牛和綿羊的禁牧令已被放開,那些牲畜總算能離開發熱的塵土吃到青草了。在白山梁斜坡的南麓,散開的羊在吃草,累了的小綿羊羔三兩只在陽坡地上背對背臥著。草場上的牲畜還是在草場上快活啊。剛甘達拉即便看著羊群高興,但心里一直疙疙瘩瘩。圖都布昨天早晨來電話說昨天能到家,但到現在還沒影。把圖布希日胡平安地帶回來已經很不錯了,他在電話上說,是跟一個警察朋友一起去的,事情辦得特順利??蓱z的德力德格爾也能放心了,他為兒子急得好幾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了。圖都布從旗所在鎮后營子里取馬過來,怎么能用這么長時間呢?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胡思亂想、心亂如麻的她想起了一首歌唱道:
怕下雨的話,披上駝羔皮呀。
為了白頭偕老,向長生天祈禱喲。
怕領口吹風,給你織了圍脖兒喲。
為了百年和美,熏入了檀香味兒喲……
清澈而悲傷的歌聲中,青草好像跟著節奏搖擺地跳著舞。她的歌聲融入清新的氣流明朗的天空,飄向遠方。她那有額星的棗騮馬也能聽懂歌聲似的咬著銀馬嚼子頻頻點頭。剛甘達拉坐在露出地面的矮山巖上望著遠方。被太陽曬得通紅、額頭上滲出了汗的她停止了唱歌,好奇地盯著附近一個山包上的黑點。是什么呢?老鷹或者是全丕勒?聽說,為了抓哪家的羊群里有一兩只山羊,就過來搜刮錢財、中飽私囊的財迷全丕勒整天端個獨眼望遠鏡在山間徘徊。是不是那個黑點就是他呀?雖然自己羊群里沒有山羊,但她還是心驚肉跳。過了一會兒,從那個山巖頂上升起了一只老鷹,盤旋著消失了。剛甘達拉給班弟從巖石上撿著五顏六色的卵石,包在手絹里,心想,給班弟時,他該有多高興。然而想起圖都布時,不是分開一個星期,而像是分開了幾個月之久似的,思念牽掛著。還記得,他那天早晨整理完東西,從蒙古包出門又進來?!霸趺戳耍坑滞耸裁矗俊彼@奇地望著他時,他用大手撫摸著她可愛的臉蛋,又在她嘴唇上貪婪地親了一口?!把?,不是很忙嗎,快去快回,還跟小孩一樣調皮,又不是去一年半載的?!彼唤浺獾卣f著,卻踮著腳讓他吻個夠。圖都布是個帥氣十足的小伙子,歌中的云登哥哥就像他這樣的男人吧。想著想著,臉頰變得緋紅。打算把羊早點趕回去。從高處趕著領頭羊時,看到遠方山丘的西邊,有個騎馬的人飛快地朝她奔過來。
是什么人呢?認出了尖瘦的鐵青馬上端坐的是前院的扎拉森大叔。他下了馬,撇著腳走過來。他一只手把著偏韁另一只手彎曲時,臉上寫著愁容。剛甘達拉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該不會從這個人口里聽到什么壞消息吧?正發呆時,那人轉過頭轉移視線看著羊群,稍頓了一下,說:“孩子,你的羊群叔叔幫你趕回家吧,你現在不走不行!聽說圖都布這孩子的身體有點不適,在旗醫院住院哪。沒有生命危險,孩子不要太著急啊?!?/p>
剛甘達拉像被五雷轟頂了?!鞍??圖都布怎么啦?遇到什么事情了?昨天來電話說好好的?!彼钜荒_淺一腳走著,從黑溜溜的眼睛里滾落大顆大顆的淚珠。
“孩子別著急。說是昨天回來時出了點事,跟那個全丕勒有關,你去了就知道了。德力德格爾的兒子圖布希日胡找車來接你?!痹f著,給剛甘達拉有額星的棗騮馬拉緊肚帶,讓她走了。
全丕勒拿著獨眼望遠鏡,在達嵐布日山西側的榛子樹里蹲著。牛和綿羊可以放牧了,他的掙錢機會也少了?,F在從誰家里找茬兒,為自己掙點錢呢?有沒有在羊群里混進兩三頭山羊放牧的人呢?他像是獵狐貍的人一樣一大早就來這里瞄著。占了個好位置,往哪兒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三個曠地,讓他高興得笑出聲來。尤其是對梅勒圖的向陽牧場上的剛甘達拉的羊群,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罵道,你那個父親阿格登嘎是什么東西,不分給我半點財產,應該把全部的財產都給我,還應該把小女兒剛甘達拉許配給我,那才叫好啊。但他沒有,我丟了整群羊,他報了警,讓我坐了牢。那個不懷好意的老東西阿格登嘎早死了不是?他像烏鴉一樣詛咒著。心說,這個仇一定在你女兒身上報。他時不時望著剛甘達拉的羊群,撅著山羊頷咬著牙。壞人總是往壞處想。真是從墻眼進來的惡風擠不出門呀。別說父親的財產,連這個世界都是我的,這個世界怎么這么一點兒呀,再大點就好了。這是貪婪人的壞心眼兒。本應飲水思源,為人不忘本,但他把為他做好事的人當成膽小鬼。他開始瞭望前院的扎拉森的羊群、東面德力德格爾的羊群等,沒找出山羊的影子。唉可憐,這真是被獅子嚇壞的人十年拉稀尿。梅勒圖的人都怕老子,一個山羊都沒放出來。嗤笑中沒財路而又有點掃興。沒辦法,往西瞭望黃柳灣的曠地,穿過曠地,大路兩旁牛羊成群結隊,潔白一片。唉,在路對面的羊群里有幾個格外的潔白點,好像是山羊。他起身瞭望,像獵人看到十只犄角的鹿一樣高興了。想到一張張大紅票子,心怦怦地跳著。為了看仔細點兒,臥著看了看、跪著瞭望,不管怎么看,還是山羊啰。
“今天怎么也不空手而歸了。只要天天不斷份兒我全丕勒能成個事兒。從哪兒掙多少,誰知道?只有天知道。嘴里嘟囔著,把望遠鏡放進了包里,從口袋里拿出炒米吃了幾口,越嚼越香。起身回頭一看,哎呀佛祖!在全丕勒不遠處兩棵橡樹中間,有只兩歲牛大小的蒼灰毛公狼張著血口、豎著耳朵向前伸著脖子,眼睛迸射寒光,準備發起攻擊。全丕勒嚇得頭發都立起來,眼睛挪到頭頂上了,似乎嚇出了屎尿,順著大腿往下熱乎乎一片。手忙腳亂得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緩過點勁兒,有意識地仔細看了看。高鬐甲,粗脖子,黝黑的嘴,從耳后到尾巴立起鬃毛,這是鬃長狼的特征。聽說這種狼比別的狼更兇殘。全丕勒想到,現在不能跑,要判斷狼是否會攻擊我。若跑了,它就看出你沒多大力氣,就會立馬沖上來。狼跟全丕勒用罪惡的眼神互相盯著。那狼流著口水,眼睛發出綠光,上下打量著他。他心想,與新老婆還沒享受夠,麻煩著掙的錢還沒花完,卻要變成狼食了。他六神無主張皇失措,看著看著眼睛就模糊起來。狼變得有兩個頭、四只眼睛,口張得盆大,牙齒像杈丫的長矛一樣,只要被咬一口就會粉身碎骨。他揉了眼睛蹲著,狼伏著身,正準備發動攻擊。突然,全丕勒想到阿格登嘎老人曾說狼怕火光的話。今天他漆黑中出來時,帶了把手電筒,于是他打開手電筒,雖沒那么耀眼,但狼像是受了驚,抿抿耳朵,發綠光的銳眼緩了許多似的。好奇的狼蹲坐著,它的耳朵仍然翹著,瞪著眼,流著口水,好像是不想輕易就把到了嘴邊的肉放走一樣,很有耐性地直直地瞅著。
全丕勒想到,狼獵物時都首先咬斷其脖子,便從包里拿出牛仔外套,一只手用外套把脖子裹了又裹。又想,只要有一口氣就沒事,太陽西下之前想辦法逃出。于是,拿手電筒照著狼,屁股一拃一拃地向西挪著。都出了榛子林,狼還保持距離跟著。全丕勒挪過的地方,一片片青草濕漉漉的,散發著臭氣。狼好像避臭味似的在風的上頭慢慢跟著走。來到一小塊開闊地,離大路還很遠。這邊是去梅勒圖的近道,在不遠處小山腰上有一條窄而長的小徑。全丕勒知道這條道幾乎沒人路過,他挪著挪著把屁股皮都磨破了,痛得火辣辣的他,嚇得又把脖子裹得死死的,出的汗把衣服都濕透了。再往下跑幾十米就可以到達荒徑上,但是若沒人來,就算跑過去,也逃不出狼口。要是被狼壓倒,狼會把脖子給咬斷的。狼來到榛子林邊,弓著脖子扒拉著土,躍躍欲試。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要在分秒之間消失,他的兩腿不斷地哆嗦著。他往下偶然一看,原野荒無一人、死寂沉沉,有幾只老鷹想吃個殘骸而在天上徘徊著。榛子林邊太陽照得手電筒已看不見光亮。對那電筒先都不在意的狼,開始低著頭、弓著腰,用腿揚著土。這是攻擊的最后信號。全丕勒不知不覺中突然聽到下面有馬的嘶鳴聲。他往下一看,真有一個騎白馬的人從不遠處繞著小山腰影影綽綽地馳過來。全丕勒拼命喊道:“哎呀,媽呀!救命啊,這兒有狼,救命?。 彼沧驳赝屡埽情L鬃公狼沖了過去,跳了幾下就追了上來,把全丕勒從后頸上像壓弱羊一樣拽倒,再牢牢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幸好用牛仔外套裹了好幾層還打了結,否則這一咬肯定把他脖子給咬斷了。全丕勒拼命地掙扎著、用手頂著狼脖子,使勁往外推。然而,狼嘴像個鐵夾子,咬著他脖子并抖摟著。裹了幾層也無濟于事,血順著脖頸流了出來……
圖都布把圖布希日胡安全帶到了旗里。從車站出來圖布希日胡的幾個朋友過來,摟脖攙臂地把他接走了。圖都布已出來快一個星期了,忙著回家,那天早晨從旗后營子里牽了白馬就往家里奔。由于他從慶州給家人帶了禮物,沒在旗里耽誤。他心想,我拿來的禮物母親倒不要緊,高興地會給鄰居的老太太們夸耀,說我兒子從慶州帶給我的。班弟更不要緊,他會搖頭晃腦地歡跳著說,哥哥買的餅干好吃。只是不知道給剛甘達拉買的衣服合不合身,顏色和款式她喜不喜歡呢?給女人買東西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但我懂事的剛甘達拉不是那種挑肥揀瘦的人,肯定會露出潔白的牙齒,拿著衣服比著身體說:“真漂亮?!眻D都布飛奔著趕路。當他從達蘭布日坡的西面走出到小山腰時,突然聽到吱哇亂叫的聲音“哎呀、媽呀!死人啦,這兒有狼啊,救命啊!”又看見后面有個大灰狼飛快地追上去,把那個人像抓病羊一樣拽倒在地上,立即咬住了脖子。“我的天哪!狼咬人啦!”說著圖都布打馬過去,從馬鞍皮梢繩上解下箍投棒跳下馬,喊著“嗨”跑過來,那人正在狼胯下面掙扎著。他想對著狼的吻端打下去,又怕傷著下面的人。沒辦法,往它后頸打去,狼勉強躲開了,把全丕勒放下直向圖都布撲過來。圖都布往左邊一閃,用右手箍投棒打在了狼耳后,被打的狼越了過去,不會急轉的它繞了一圈才又跑過來。就用這片刻稍一看,認出了那個慌忙爬起來的人是全丕勒。怕狼再次沖過來,他爬起來就還喊著“救命、救命”。他從后面抱住圖都布的左手和腰不放。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許他想離開這個救星就死定了,或是死也死在他后面,把他吃飽了就不吃我了。他把圖都布放前頭,狼從前邊來,他就躲到后面拿圖都布當擋箭牌。圖都布沒辦法,用右手揮舞著箍投棒,這時狼突然咬住了箍頭棒往后捎,狼往這邊拽,全丕勒卻往那邊拉著繞?!班耍∪Ю?!別抱著我,你往那邊讓一下!”他卻抱得緊緊的,“啊呀,媽呀”地喊著。全丕勒這樣抱著,要是失掉箍頭棒,兩個人都會被吃掉。狼越來越兇,兩眼發綠光,雪白的臼齒摩擦著黃銅箍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老人們說過,狼是有雙臼齒,張嘴慢,合嘴也慢。咬住就不放、像鐵夾子一樣,說得真對呀。全丕勒又從背后把他左手抱得緊緊的,圖都布有力使不出,說什么他都不聽。他們三個纏繞著。其實是一個人跟兩只狼斗。不知過了多久,圖都布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他們與狼纏繞的地方,草都被踩踏得光禿禿的了。圖都布無奈中喊道:“嗨!來人哪!殺狼呀!”聲音在山間回蕩……
剛甘達拉到達旗里的時候,太陽已下山了。遇到苦難的剛甘達拉在黑夜里不知道走在哪里。跟著圖布希日胡進病房時,圖都布在病床上不省人事地輸著液。床邊還有幾個人,剛甘達拉無心留意,直奔圖都布的床旁,喊道:
“圖都布呀,圖都布,你怎么了?我是你的剛甘,你醒一醒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辦呀?!蔽兆D都布的手,壓低聲音悲痛欲絕地哭泣,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美麗的長發被淚水沾在臉上。她真是太悲傷了。世界上的悲傷為什么總落在好人頭上呢?看到極度悲傷的她,在旁的德力德格爾、圖布希日胡和希日布日嘎斯圖村的兩個牧民都默默地擦著眼淚。心想,好男人配好女人,但命運咋就這么悲慘呢。圖都布偶爾喊叫著“狼、狼”,卻不認識任何人。醫生說,可能有心臟、大腦神經的慢性病征兆。但用藥的同時檢查完才能確診。希日布日嘎斯圖村的兩個牧民用盡好話安慰剛甘達拉后回了家。剛甘達拉好言相謝送走他們。他們卻說,鄰里的命運相同,犁牛的牽牛繩相同。請把病人照料好。原來這兩個牧民聽到呼喊聲過來解救時,被兩個畜生折騰得圖都布全身僵了。而全丕勒沒事,壞人的命硬,這話對著呢。在他脖頸兩側和臉上除了外傷,包扎完第二天就出院了,他換了新衣服,把有屎尿的褲子衣服扔到廁所里,出來后就夸自己是救牧民的英雄,還接受了旗廣播、電視臺的采訪。尤其是圖都布已經神志不清,那兩個牧民也在偏僻的邊緣地區,他以為無人跟他搶功勞了。怎么說就是怎么啦。他得意忘形地吹牛:
“同志們!對我們什么是最可貴的?當然是人民的生命、財產啰。我昨天巡查牧場時梅勒圖的牧民圖都布被兩歲牛那么大的灰狼纏住,快沒命了,遇上了我。在這個關鍵時刻,為了人民生命與利益我奮不顧身英勇地向惡狼撲去。我這個人從來都是膽大、眼疾、手快,揪著狼耳像武松打虎那樣騎在狼背上一頓暴打,后來才發現,狼下巴頦兒被砸入地足足有十公分深。狼腦顱被打碎,腦漿都出來了。”這個臉皮怎么比去毛鞣革還厚啊。可想而知,在這世上沒有比不知羞恥更可怕的事情哩。
幾天后,圖都布能坐立起來,還能吃點半流食。但是一直神志不清,“放開、放開、別在后面纏著我”地說著胡話,有時從睡夢中大叫著“狼、狼”驚醒。醫生說,這病愈還得花時間。剛甘達拉的姐姐烏云達拉、姐夫額勒登格和圖都布的親戚先后來照顧。但剛甘達拉不放心,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照顧圖都布,親手給他喂飯喂水、翻身,細心伺候。圖都布睡著了,她就把手當枕頭稍睡片刻。人們都勸說,你別這樣一個人頂著,身子會受不了的。醫院的醫生護士、鄰床病人都心疼剛甘達拉,用欽佩和贊賞的眼神望著她。
一晃就到了秋天,醫院樓房之間的樹葉都變黃了。隨著早晚習習的涼風,金黃的葉子顫動著片片落下,令人感到格外愁悶。降霜了,草場被染成了白色,天高云淡。從故鄉難以割舍的鴻雁嘎嘎鳴叫著排成行飛向南方。換季變遷,真是如此嚴厲的規律呀。剛甘達拉從窗戶往外望著,想起在鄉下秋風吹起蒙古包的幪氈,變黃的草隨風飄落,老人們唉聲嘆氣:又刮起了讓人憂愁的風啊。
剛甘達拉給丈夫吃完早晨的藥,扶著他從醫院走廊來到大院里散步。唉,可憐的人,有啥沒啥別有病。這句話說得真是在理呀。圖都布受傷也有四個月了,在這期間,剛甘達拉帶著丈夫跑遍了大城市的大醫院。錢花了不少,病情卻沒怎么好轉,無奈,又回到了旗醫院。圖都布跟從前一樣說胡話或發呆,一動不動坐著。醫生們也勸,這是精神病,得慢慢來,不能著急。一定要把人治好的信念,是可憐的剛甘達拉唯一的信仰。母親一個人在看家,德力德格爾和扎拉森在幫著照看牛羊,班弟被送到蘇木小學的宿舍。
剛甘達拉把丈夫扶到深潭旁邊的木椅上坐下,給圖都布揉揉肩膀,敲打敲打后背后頸,然后輕聲唱著:
吹起了掀鞍韂的風,
巴音都勒心上人喲。
此刻憂傷無人疼,
巴音都勒心上人喲。
唱完一段蒙古民歌,不覺熱淚盈眶。圖都布似乎被剛甘達拉低沉嘹亮的歌聲打動,皺著眉略歪著脖子傾聽。
最近好像聽懂些什么,尤其剛甘達拉唱歌時有點心動似的。剛甘達拉抹去淚水接著唱歌,粗壯的圖布希日胡手里拿著一張紙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呼哧哈哧說道:“剛甘姐,哥的醫藥費又沒了,不快點續費就斷藥了。”說完大口大口地喘氣,把手里的通知單遞給了剛甘達拉。前幾天去家里張羅來的一萬多塊錢又沒了,現在可怎么辦?遇到困難的剛甘達拉呆癡地站著。手里的紙掉到地上都沒有察覺到。除了兩小群馬、兩三頭乳牛外沒別的可賣的東西了。藥費漲價,得個重感冒都要花成千元的時候了。在這四五個月里把能賣的牲畜都賣了,能借的人都借過了,現在已經走到絕境了。望著腳尖的圖布希日胡:“姐,咱們進去吧!圖都布哥在外面會著涼的。”說著,沒等剛甘達拉說話,就把圖都布扶起。
剛甘達拉這才清醒過來:“嗯,行,弟弟。”嗓子跑了調兒,沒能往下說下去,低著頭擦了擦眼淚。他們進去時,推著醫藥車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已經等著扎針了。剛甘達拉忙把圖都布扶到床上躺下,幫著打完針時,全丕勒戴著墨鏡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
“我受傷的弟弟圖都布還好嗎?”不知慰問還是諷刺的話,屋里沒人回答。剛甘達拉看了一眼沒說話,給圖都布整理枕頭。全丕勒接著說:“我在旗里開會,順便看看受傷的弟弟。”
剛甘達拉不想說,但沒忍?。骸爸x謝你了,救牧民殺惡狼的英雄。聽說立功,當了站長了,真是祝賀你呀?!?/p>
“嗨,那沒什么、沒什么!都是自己努力工作得好唄。都是為人民服務的事情,啊,說是那么說,哥今天想跟你說個事兒。圖都布就醫也有一段時間了,還里里外外跑了不少地方,想來也花了不少錢吧?”
“那么菩薩心腸的你是來捐助的嗎?”
“那是當然的啦,誰讓我們是兄妹呢,??!也不是世世都能做兄妹呀。”
“用那搜刮民眾的血汗錢嗎?還是算了吧!我們不能有那種福氣?!?/p>
“哎,你說什么呀,不能好心當驢肝肺吧。哥還是想到了兩全其美的辦法,哥的工作雖然調到這兒,但還從來沒有草場呢。我缺草場,你缺錢。這樣,你把草場五十年為期限租給我吧。哥會給你好好看著牧場的。這辦法怎么樣?你有錢了,我也有草場了,嘿嘿,啊!”
“真是個好心腸的人啊,可憐得很,我告訴你吧!就算砸鍋賣鐵我也不會來賣故土做生計的,明白了嗎?那是我們祖先世代相傳,我們祖祖輩輩傳承的永恒的財產,不管什么時候都不會放棄故土的,沒別的事,就讓病人安靜安靜吧!行嗎?”
“等等,哥直接和你說了吧,繞彎子也沒什么用,其實哥……哥愛你。把這份愛情埋在心里已經很久了,圖都布已經好不起來了。你總不能跟著這個木頭人過一輩子吧?你愿意的話哥有錢,咱倆……”沒等全丕勒說完,剛甘達拉噌地站起來,氣得手發抖,指著門說:“你從這兒滾,永遠別被我看見!”站在窗邊氣得一聲不吭的圖布希日胡怒氣沖沖地過來,用干牛糞糞叉似的手把全丕勒扔到走廊里:“呸!沒人性的東西,臭狼崽你!是誰把你從寒冷的冬夜里救出來的?是誰把你從惡狼嘴下救出來的?當上站長就了不起了是吧?沒良心的東西,你早晚不得好死!”從他背后吐了口水,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他回頭看到剛甘達拉握著丈夫的手哭泣。她從口袋里掏出原本是做伙食費的四百塊錢給圖布希日胡哽咽著說:
“你把這些錢給交藥費吧,別把你哥下午的藥……給……停了?!?/p>
“把錢都給了醫院,沒飯錢怎么辦?我父親借錢去了,怎么也得天黑之前趕回來吧,再等會兒吧?!彼麄儌z互相推辭的時候,剛甘達拉和圖都布中學時代的同學們來了。都是一些身材苗條的牧區年輕人,剛甘達拉別過頭忙著擦眼淚,拿凳子讓他們坐下,互相問候。
慰問病人后,作為年長的斯琴塔娜說:“剛甘啊,附近的我們幾個朋友相互聯系,給你湊齊了三千塊錢,雖然少了點,也是姐妹們的一點兒心意,解決眼前的困難吧。”說著把錢給了剛甘達拉。
剛甘達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激動地說:“剛甘達拉我在世每一刻,絕不忘記你們的恩德。”用顫抖的聲音說著,感動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好友就像月亮。想到這里,她還是忍不住眼淚落下來。
斯琴塔娜也忍著眼淚說:“幸福到來要警惕,災難到來要堅強。你不要太傷心了!我們會幫你的。我們幾個有個建議,也想和你商量商量。這點錢能用多長時間呢?所以我們幾個音樂愛好者合伙成立了一個‘呼德組合樂隊。有在婚宴、晚會上演出的想法。在一個婚宴、晚會上能掙一千或幾千塊錢的話,圖都布的醫藥費就不成問題了,不是嗎?”說完,看另外幾個時,那幾個人也說:“是呀,而且必須請我們‘著名歌手剛甘達拉?!?/p>
“嗨,真是,我怎么沒想到呀。人傷心過度,什么都想不起來?!舻陆M合這個名字好得很!”剛甘達拉悲喜交集,以驚奇的眼神輪著看她的朋友。
朋友們站了起來,跟她擁抱在一起:“呼德是我們的故鄉,是我們的搖籃,我們的根在原野?!闭f著,像羔羊頭對頭碰在一起一樣的暖流在她們身上流淌起來。
沒過幾天,舉行了旗鎮小學建校九十周年的慶典。晚會在旗鎮歌劇院大廳里舉行?!昂舻陆M合”中剛甘達拉的獨唱和賽音吉日嘎拉的馬頭琴入選,大廳里座無虛席。剛甘達拉身穿刺繡綠色蒙古袍,外套花紋圖案的紅色坎肩兒,頭戴尖帽緩緩走了出來,向觀眾略微彎一彎腰致敬。看見這位從未見過的有一雙明亮大眼睛的少婦,人們目不轉睛。隨著賽音吉日嘎拉馬頭琴的悠揚旋律,剛甘達拉用天籟般的嗓音唱起古老的民歌《棗騮馬》:
我那心愛的云青馬,
是在黎明時分吊馬的喲。
我那蒼老的額吉呀,
早晨時光拜見您喲。
清澈綿長的歌聲是那么自由,好像每句歌詞都從心底涌出。臺下的觀眾好像脖子伸長了、耳朵豎起來了似的,一聲不吭地跟著音樂點著頭。剛甘達拉像在草原上放羊時唱歌一樣,在舞臺上來回走著,有時上高調,右手還緩緩做著手勢,像是仙女在云朵上翩翩起舞。剛甘達拉唱完,觀眾掌聲雷動。在這個小地方從哪來了個這么好、這么漂亮的歌手?人們猜測著。年輕的人跑過去獻花,女孩子們揮舞著手絹,年老的人感動得擦著眼淚,抿著嘴鼓掌。剛甘達拉接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再次上臺致謝,在馬頭琴的伴奏下再唱一曲:
扎胡朗圖三山岳上,
檀香樹根連根喲。
將軍王旗的土地上,
英雄豪杰世代傳喲。
歌聲憂傷,異常感人,她那張月光般的蒙古族女人的臉更美麗,額頭上那微卷的燙發在搖曳著。人們在美妙的歌聲中沉醉著,希望這歌永遠別停下來,歌手就這樣不停地唱著。一曲歌罷,觀眾不停地鼓掌,期望再唱一首。但不管怎么歡呼,剛甘達拉再沒出來。剛甘達拉下了臺熱淚盈眶。她高興是因為成功,成功的才華是她爹媽給的。父親拉得一手好馬頭琴,母親民歌唱得特別好,她在搖籃曲中長大……晚上把圖都布托付給圖布希日胡出來的。沒有我在他身邊,可憐的他現在會怎么樣?像個孤獨的駝羔一樣滴溜溜地望著門口吧?剛甘達拉想到這兒,擦著眼淚,演出的服裝都沒來得及換就在灰暗的街上向醫院拼命奔跑,沒有察覺到組合的朋友們在后面追她……
歌手剛甘達拉和“呼德組合”在旗鎮里名聲大震。婚宴、晚會的精彩與否差不多跟剛甘達拉去沒去有直接相關聯。今天的壽慶,那晚的晚會,可真好,多美呀,剛甘達拉唱得當然好了。人們這樣閑聊。哪兒有新鮮事兒哪兒就有記者。他們早就采訪了醫院的醫生,梅勒圖的德力德格爾、希日布日嘎斯圖(黃柳條)村的兩個牧民,一個都沒落下,導致剛甘達拉、圖都布的情況不僅成為了新聞媒體的標題,還有“殺狼英雄”全丕勒的謊言、搜刮牧民錢財的事情大白于天下。真是,說謊之人聲名狼藉,空懷乳牛春季體弱。在人們的議論中,別說是做個小小的站長了,連這個蘇木里也都待不下去了。沒過多久就聽說全丕勒到別的蘇木去當蘇木長了。
“哎,哎,這是什么事情呀!”
“嗨,嗨,現在這已經不是什么怪事了。現在都這樣了,從牧民那里搜刮來的錢找個后臺就行了唄。”
“先別著急,什么事都有個氣數,等到那時候就開始看戲了,不信你們瞅著?!碧K木里的人眾說紛紜。
隨著“呼德組合”和剛甘達拉出名,麻煩也隨之而來。在醫院,以探望圖都布為由看看剛甘達拉解眼饞的人不計其數,讓人討厭。旅游公司、賓館飯店、旗烏蘭牧騎先后都想跟剛甘達拉簽約,但都被她謝絕了。除此之外,每天早晨快遞員都送來一束鮮花,這也變成了個謎。問到底是誰送的花,快遞員也從不說,笑一下就走了,真是奇了怪了。
秋天的冷雨連綿,像是哭泣的一天,旗鎮大街上行人少之又少,雨一直下個不停,只有汽車濺著泥水來來回回駛過。所謂劣秋多雨,沒日沒夜地下雨,會使干草發黑、宿草發白,沒有其他好處。這是早入冬的跡象。牧區的老家怎么樣了?年邁的母親一個人在家里能否行呢?剛甘達拉擔心著,一邊給丈夫喂完了早餐,拿手帕擦干丈夫的嘴角,把餐具放回原處。給他吃藥時,那個快遞員進來又把鮮花放下來,然后取走了昨天送的花。
沒過多久,組合的斯琴塔娜和賽音吉日嘎拉過來了,把雨傘的水抖了抖,折疊起來,異口同聲:“怎么樣?圖都布還好嗎?”
圖都布還是呆呆地坐著,剛甘達拉遞上椅子讓她們坐下。說:“唉,還是那個樣子,吃喝比以前好了點兒,但還是胡言亂語。做針灸按摩綜合治療才兩天,也不知是否適合他的病情。醫藥費還湊合,多虧你們幾位幫忙?!?/p>
“說我們好,其實也是沒什么,只是出了個主意罷了。托您這個有才華歌手的福,我們‘呼德組合才得以出名,現在請柬電話都應接不暇。”
“哪兒有什么才華呀!也是迫不得已而已,往醫院跑了都半年了,快要砸鍋賣鐵的人還能干什么呀?要是沒有你們幾位,只能把圖都布這樣拉回老家,也別無選擇?!?/p>
“喲,說是那么說,今天中午旗里的張旗長說,什么南方的還是什么地方的,要請一個投資大商人設宴會,在我們‘呼德組合中,尤其是剛甘你,還有賽音吉日嘎拉和我必須去。”斯琴塔娜坐在床邊握著剛甘達拉的手說。
“塔娜,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除了公眾晚會、壽宴、青年人結婚典禮我哪兒都不去,去的地方不超過四十分鐘。這你是知道的。昨天也有一個領導讓我去,我也沒去。今天去了豈不是尷尬了?行啦,你們倆去吧,我得看著圖都布,我是看護病人的。”說著把放在瓶蓋上的藥片放入圖都布的嘴里,讓他喝了一碗水。
“哎呀,那怎么行呀!這個領導正主管文化、教育、衛生這一塊兒呢,給我們提供衣服、音樂器材,沒少幫我們,說以后還要撥錢和車哪?,F在要是跟他對著干,剛成立的‘呼德組合豈不走向絕路了嗎?”斯琴塔娜明顯急了。
賽音吉日嘎拉在一旁說:“可不是嗎?這還不是為圖都布你們倆著想嗎?等圖都布康復,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呢?!?/p>
中午的宴會上,剛甘達拉還是去了。雖然不愿意給每個帶著腦袋來的都獻哈達、唱歌,但是沒錢的煩惱和病痛折磨著她,令人無奈。尤其每天早晨總有一個無名人士送鮮花更讓她心神不安。姓張的領導吩咐他們幾個人入座。我們就不坐飯桌了,演出完就走,她們推辭了好多次也無濟于事,最終還是坐下了。旗里的領導干部習慣于發號施令,在這個地方也算是個小皇帝,能不服從嗎?并且把剛甘達拉安排在了從經濟特區來的,有著勺子額頭、翹鼻子旁還有個黑痣、肉墩墩的矮個子黃總經理的旁邊。經理挺腰腆胸地坐著,常常把頭發往后摸弄著,以讓人難以忍受的眼神盯著剛甘達拉。剛甘達拉很是害羞,心想這位客人真沒品位,不好意思也沒辦法。
張領導主持道:“從改革開放最前沿的地方光臨我旗,對文化企業有著濃厚興趣,也一直熱心支持的黃總經理來我們這兒已有些日子了。非常感謝支持我們的事業。在此蒙古族地區期間,祝您身心愉快,心想事成,萬事如意。”說著,舉起了酒杯。
“嗯,好、好,謝謝啦?!秉S經理心不在焉地回了張領導的話,卻對剛甘達拉點頭哈腰,干了那杯酒。說不兩句話就盯著剛甘達拉,又給她碗里夾菜,說這菜好吃,吃這個,這道菜有營養,嘗這個,鬧騰得好像這桌上沒有其他人似的。
看著剛甘達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斯琴塔娜也急了,酒過三巡之后就站起來說:“現在為尊敬的客人獻歌。賽音吉日嘎拉伴奏,剛甘達拉主唱。”剛甘達拉總算趁機離開這個經理身邊。她站到臺子上,跟著馬頭琴用優雅的音調唱了起來:
西河套的柳條蘆葦啊哈嗨,
微風中來回飄蕩啊呼,
荷花露水般美酒啊哈嗨,
圍坐片刻把酒品嘗吧,啊呼。
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隨著音樂的輕輕搖頭,她簡直是美若天仙了。黃經理已經被剛甘達拉優雅動聽的歌聲和美麗的蒙古風姿深深地吸引了。他探著頭,目光直勾勾,張著嘴,不知不覺中鼓著掌。在他的心目中,這個世界只有剛甘達拉,剛甘達拉就是實實在在的這個世界。他早已將主持宴會的張旗長忘到了九霄云外。斯琴塔娜也在他旁邊敬酒,他都沒有感覺,旁邊的張旗長叫了幾次他才回過神來說:“哦,多么奇妙呀!這就是音樂的魅力。哦,好,好,這酒必須喝?!闭f著站了起來,把斯琴塔娜敬的三銀碗的酒一飲而盡。沒過多久,黑痣經理的臉開始變紅,過了一會兒變青,最后變成了煞白。黃經理從盤子里割了幾塊肥羊肉放進嘴里嚼著,油從嘴角流出,他舔著沾了油的食指和拇指。也真是可憐,大概覺得蒙古高原的羊肉怎么也比貓肉蛇肉好吃吧,他點上一根煙,從口鼻里噴吐著煙對剛甘達拉說:“你要給我電話號碼和住址呀。在那天晚會上,不經意聽到你的歌聲后一直沒忘,然后跟張旗長說了好幾次,今天總算有機會讓我更加深刻地認識了你。你的名字是剛……剛甘是吧?”說著手哆嗦地記下了?!罢埌涯愕拿钟妹晒盼慕o我寫一下。”等剛甘達拉寫下了,他又結結巴巴說:“剛……甘是什么意思?”
“剛甘是美麗的意思?!睆埰扉L解釋道。
“哦,對呀,剛甘真是世間美麗的化身。蒙古高原的歌美,蒙古族女孩更美?!秉S經理把凳子挪到剛甘達拉旁邊,用油膩的手抱住她的細腰。
剛甘達拉受不了,站起來說道:“張旗長,黃總,我得走了,我把丈夫一個人扔在醫院里過來的。”說著拿起包就要走。
黃經理嘴里的肉還沒嚼完,就站了起來:“你怎么了?剛……剛甘?你走了我怎么辦?”說著纏著不放,左手又抱上了剛甘達拉的細腰,張旗長從中間無可奈何地過來,用盡好話解釋,總算讓他放手了。
剛甘達拉像是虎口脫險一樣飛也似的跑出了宴會。她沒有帶傘,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跑到醫院。此刻,像煙酒的味兒滲透到了體內,讓她惡心,難以忍受。她認為從南方經濟特區來的人都是特別文明的,然而大浪堆出來的不只是珍珠瑪瑙海螺呀。她看見醫院長廊里坐著幾個人,或來來回回地走動著。在醫院這個地方沒有床位、為病人操心著急的人不少。剛甘達拉捂著臉跑進醫院時,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在醫院哭泣是非常正常的,沒人注意到她。她枕著呆呆躺著的男人的肩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不久,斯琴塔娜、賽音吉日嘎拉魚貫而入。斯琴塔娜勸慰她:“剛甘啊,全是我的錯,今天我不把你帶去就對了。你不要怨恨我?!彼f著說著被話噎了一下。
剛甘達拉抬起頭用毛巾擦了一下臉,并且長長地嘆著氣說:“不是的,我為什么要埋怨你呢,你們也是為了我呀。我也不是那種不懂事的人啊?!闭f完,就坐在圖都布的頭跟前用手指向后梳理著他的頭發,豆大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這時,剛甘達拉的手機響個不停,她沒有接,她好像沒聽到似的。斯琴塔娜拿起手機瞧時,是那位姓黃的經理的手機號。
全丕勒當上了另一個蘇木的蘇木長的消息一傳出,他馬上就趾高氣揚、目中無人,邁開了八字步。你能把這小子怎么樣啊,敢動他的一根毫毛?!現在更是加官晉級了,連把他任命為牧場管理員、又任命為管理站站長的老書記也不放在眼里了。走路碰上老書記時,他好像沒有看見似的,竟然目中無人地走過去。他甚至想:現在搭理他有個屁用啊!現在,對我來說旗長太重要了,可不能失去他,這次就是他救了我一命呀!他如此地盤算著。
全丕勒突然想起,有一天他追著一些山羊的蹤影跑的時候,發現距梅勒圖很近的達楞保日以東斯日騰山山梁上有幾塊黃色的石頭稍稍地裸露在地面上。那一定是契丹時期的遺跡,沒錯。我們旗的旗長酷愛古董。在地凍之前不搶先去挖出那幾塊石頭,恐怕會落在別人手里。思來想去,他駕駛著白色的巡查車朝梅勒圖方向飛奔,到達永日布家時,已近黃昏。
“嘿,永日布老兄,這么早就睡了嗎?黑燈瞎火的!”他從窗戶向里張望著喊話,看不到什么東西。
過了很久,一個影子好像爬起來了,并用沙啞的嗓子說:“哎喲,是全丕勒首長嗎?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解除禁牧令到現在你一直沒有來過這邊啊,沒有牧業的我還愁啥啊。有了就吃,天黑就睡,無所事事啦。”永日布點著燈后,一邊提褲子,一邊從炕上挪動著下來。
“忘了誰還能忘了永日布老兄嗎?兄弟我職務提升,工作要調動了,知道嗎?所以想來看看你?!比Ю掌ばθ獠恍Φ卣f著,看了看炕上亂七八糟的被褥。該坐在哪兒呀,正在他躊躇不定時,永日布好像看出了他這種窘態,爬上炕把自己鋪過的氈子拉過來給全丕勒墊上,把那破被褥、衣服推到里邊,兩人盤腿坐在炕中央一張茶桌的兩邊。
“扎,我可是吃了飯出來的。給你帶的禮品就是一瓶烈性酒。閑坐著不如喝酒,咱倆把它分著干了怎么樣?”邊說邊從包內掏出一瓶白酒立在桌子上。
“嘻嘻!看一看啊瞧一瞧!咱老弟真的拿來了我從內心喜歡的東西。這該怎么辦哪,你嫂子回娘家以來,你哥我不成個家了?!庇廊詹歼呧絿佒吪矂又铝说?。柜子上柜子下看了一遍,連根咸菜也沒找著。晚上吃剩的半碗粗米飯已干巴得難看。向抽屜里伸手時,摸著一頭大蒜。他把蒜掰成一瓣一瓣地剝了皮,放碗里,倆人將白酒倒入杯中。“扎,向永日布哥致以美好的祝愿。祝老兄快快找個年輕的夫人,柵欄里牛羊成群,兒女繞膝,喜增人口。”全丕勒開著玩笑舉起酒杯咧嘴訕笑。
“嗻,嗻,愿你的祝愿成真。希望兄弟在新的工作崗位上積極地工作,出類拔萃,盡早升為旗長!蘇木內草原管理站若有人員空缺,不要忘了你哥永日布啊?!闭f著舉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黃色松軟耷拉的臉皮抽搐了一陣,將酒一飲而盡。
“那沒有說的。走到哪里還能忘了永日布老兄嗎?!”
“哥哥我這幾年從你那兒學到了不少東西,盡可能把哥帶著吧!在草原上搞巡查我有的是經驗,本領也有,能弄到成把成把的人民幣送給你,嘻嘻……”
兩人先后喝了兩三杯酒??崭购染谱淼煤芸臁HЮ瞻衙媲暗木颇闷饋砗鹊粽f:“扎,扎,那么說,圖都布家現在怎么樣???太陽升起來,綠葉還在生長著嗎?”說完向后仰身而笑,順手拿起一瓣蒜嚼起來。
“嘻嘻,他們家現在真是精疲力竭,到了衰敗的地步了。只有央吉瑪老婆婆一撇一撇地使門戶敞亮著,使煙囪冒著煙?!?/p>
“衰敗的事是不用人指教的,看她能撐到什么時候吧。圖都布可是成了一個沒有用的人了。那天我真的想把他喂狼來著。問題是我愛剛甘達拉,真的非常愛?!闭f完垂頭喪氣地坐了很長時間,顯然,他的心在糾結疼痛。永日布心想,這個人要醉了嗎?他卻伸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的弟弟全丕勒要是當上了旗長,那么,剛甘達拉跑出你的手心能到哪里去呢?!你的心事哥哥我早就知道了。嘻嘻……”
全丕勒接著說:“剛甘達拉應該屬于我。那個壞老頭阿格登嘎出壞點子讓我參軍把我排擠到外面。復員回來后,讓我與別人成了家。就這樣破壞了我的幸福,讓我和剛甘達拉分開了。我愛剛甘達拉,也痛恨她……”這樣說著說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真是像狼一樣嗥叫。他砸著頭,抓撓著頭發。永日布瞅著他有些不知所措了。全丕勒哭到盡頭,用手擦掉淚水說:“俗話說,轉來轉去是物歸原主的。”并哈哈大笑,不知羞恥而變得紫黑色圓鼓鼓的臉像攥緊的拳頭顯得鼓鼓囊囊。在丑惡的笑聲中滿足了情趣的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他瞇縫著眼含蓄地注視著永日布捋著鼻子,耍著心眼兒坐了片刻,進入清醒狀態說:“兄弟我來這里還有一件小事。達楞保日以東斯日騰山山梁上有一小塊臺地。在今年的春風中,幾塊平整的黃石頭裸露出來了。那幾塊石頭無疑是契丹時代的遺跡,我用土把它掩埋了。咱倆喝完酒,今晚去把它挖出來怎么樣?趁地凍之前,不動手不行啊。路是有點難走。”
“哦呵,在這么黑的夜里汽車能上得去那么高的山梁上嗎?”
“沒有關系。關鍵就在這黑夜里啊,大白天能行嗎?看你這愚蠢的腦袋,怎么,不想幫忙了呀?”
“不是,全丕勒領導,你指東我不敢往西的。你說的就是斯日騰山梁上那一棵樹上方的臺地不是嗎?”
“嗨,正是正是。就是在那一棵樹上方嘛。怎么樣?等人們一睡覺咱倆就行動吧?!彼忠Я艘豢谒猓攘艘槐?。
等人們睡下之后,他倆拉上鐵锨鎬頭出發了。出發時走錯了方向,朝著蘇木所在地方向奔馳了好一陣子,然后調頭朝著南山飛駛過去。
永日布本來是空腹飲的酒,因此不勝酒力,坐在全丕勒旁邊的座位上,紅著臉打著呼嚕睡著了。
全丕勒直著脖子開車,眼睛里呈現出長得美麗漂亮的剛甘達拉的笑臉,想象中她在歌唱。跑著跑著又想到了斯日騰山梁頂上那契丹遺跡,當挖到齊胸深的時候,出現腐蝕糟爛的木棺材,還挖出各種珍珠寶貝、金手鐲、銀釵銀簪、花瓶和器具等,五彩斑斕,光芒四射。他越想越加快速度奔馳。路上有各種車輛沿著牧民們拉草走的車道歪歪斜斜地順著河溝邊塵土飛揚地奔跑著。全丕勒在想:走到斯日騰山中部一帶,再繞過一個溝壕的拐彎處,向上稍走一段就到了。沒想到車的前輪撞上了一塊大石頭,車子向下一歪便翻滾到溝里去了,塵土飛揚地翻滾了兩三圈,車輪朝上停在溝壕中央,將車上的他倆死死壓在了下面。
第二天,一個放牧的人看到這個情景,向蘇木報案。永日布大概在睡夢中死了,因此他什么也不清楚安逸地離世了。而全丕勒雖然生命力強,但是兩條腿從腹股根部折斷,生殖器也被壓扁了。他被送到醫院做了雙腿截肢手術。
全丕勒雖然活著留下來了,而實際上比死了還要差,他這一輩子要在悲傷慘痛中度過。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著。
張領導擺宴席的第二天中午時分,淫雨停止了。從云縫中透過來的陽光由窗戶照射下來,北面病床上的那位癟嘴黃臉老人盤腿而坐,用紙牌算著卦,期盼圖都布的病多會兒能好起來。賽音吉日嘎拉剛剛扶著圖都布在石頭鋪成的走廊里來回散完步進來時,剛甘達拉正在一只碗中涼熱水,為給圖都布喂藥做準備。這時,黃經理在院長的陪同下領著一群人,帶著鮮花和水果籃,慰問圖都布來了。
“噢,剛甘達拉??!昨天晚上你為啥提前走了呢?我煩心得一夜沒有睡覺。這是你的病人嗎?”黃經理邊說邊走近圖都布的床邊,把鮮花立在病床旁床頭柜靠墻的地方。其實,這束鮮花與每日早晨送來的花的顏色香味一模一樣。剛甘達拉這就知道了這些鮮花是每天早晨由這位長著黑痣的經理送來的。圖都布根本沒有理會這些,他向窗外呆視著。
“鬃長狼來了,鬃長狼來了,打打,往它的吻端打?!眻D都布咬緊牙關喊了無數次了。
剛甘達拉給丈夫喂藥的當兒說:“是的,這是我丈夫。護理病人的我沒有坐下來嬉笑聊天的時間和興趣?!彼钪勺约涸撟龅氖?。
“噢,是的,是的,所以我為了探望你,天一放晴就來了?!毙拯S的向剛甘達拉點頭哈腰。
院長接著話茬說:“剛甘啊,黃經理是承包咱們這座醫療大樓工程的有功之臣,而且他聽到你多日來回跑醫院,花費很大,答應把你們今后的醫療費用全部包下來。因此,從今以后你不要為了交醫療費而忙亂了?!边@時,姓黃的得意洋洋地偷笑,時而將頭發向后撫摸。
“姓黃的我是個軟心腸富有同情心的人。人與人不互相幫助怎么辦啊?或者我把你們二位送到經濟特區治病也行。治病的費用,你們倆的吃喝、住宿等一切費用都由我包下來吧。我在海邊買下的那座避暑小白樓目前正空著呢,你們進去住就行了。不僅如此,如果你滿意的話,就在我的公司里當秘書吧,我會給你高工資的,這樣你既可以護理你的病人,又能幫助我。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事呀。你看怎么樣???”黃經理從頭到腳仔細地端詳著剛甘達拉的柳葉眉、潔白圓潤的臉蛋兒、向前凸出圓鼓鼓的酥胸、亭亭玉立的身材,看著看著咕嘟咕嘟地直咽口水。他在猜測:這世界上哪有不愛錢、不想享福的人?。克裕@事兒完全能成。他這個人是一個把別人也看成與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一樣的人。
而剛甘達拉緊皺眉頭,把藥瓶放入抽屜,把碗里的水放到柜頂上時,稍稍一晃水濺了出來,而后面朝著院長說:“院長,我們不欠你們醫院的賬吧?”
“哪里,哪里,你在事先都交了押金的?!?/p>
“那么,我目前還沒有尋求救助的意愿?!?/p>
“不,不,你不要想錯了,黃經理這是一片善心呀!今天早晨拿來十萬元人民幣記在你賬戶上了。這樣的救助從哪里找?。 ?/p>
“可能是那樣吧,但是,我要在大家面前說明的是:因為我現在不需要,所以,不能接受。什么時候需要再找你吧!謝謝你!”剛甘達拉脫掉圖都布的鞋,扶著他的頭讓丈夫躺在病床上。
這時,黃經理向后撫摸著頭發哈哈大笑?!皠偢蔬_拉啊,你真是太客氣了,不要那樣嘛,日久天長你會了解我姓黃的是個怎樣的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那些錢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其他的你慢慢深思熟慮吧!我還會再來的?!毙拯S的頻頻點頭哈腰向門口走去,隨行的一幫人魚貫而行。黃經理通過走廊時說:“你們蒙古地方的姑娘長得漂亮倒是漂亮,但性格也是夠嚇人的。”他邊說邊搖頭。
院長沒有說什么話,他覺得自己無意中參與了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他想,這不成了惡狗圖謀遠方的三只鹿的故事了嗎?他把兩只手伸進衣兜里,盯著石頭鋪的路前行。
屋子里一片寧靜。剛甘達拉沒有說一句話,瞅著圖都布坐在那里。當她眨眼時,晶瑩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后面病床上的那位癟嘴黃臉老人是一位謹慎的人,他大概看出了這種情景,長長地嘆氣。
“孩子,依我看來,你可不能拿那個人的錢啊!你說得對呀!孩子你是一個既有義氣又有膽量的孩子。一個病人找一百個大夫看病,最后被一個大夫看好了病的事是有的。找別的大夫不行嗎?”癟嘴老人嚅動著扁扁的嘴唇用紙牌繼續算他的卦。
賽音吉日嘎拉在旁邊插話說:“看看吧,禿子的野心遠著呢,還是小心為好。”她邊說邊咬下嘴唇。大家都陷入沉重的心理狀態。還有什么壞東西要闖進來,誰也難猜得到。
壞的天氣是會變晴的,人的壞毛病是很難消除的。眼前的遭遇,很難從這幾個鄉下來的年輕人心中散去。因不知所措而很難打發的這一天,他們是在非常的苦痛中度過的。
賽音吉日嘎拉、斯琴塔娜等人第二天早晨來探望剛甘達拉,當推開病房門時,他們都驚呆了,圖都布和剛甘達拉不在病房里了。他們帶的東西也不見了,病房白色床鋪空空蕩蕩,他們走了。后面床上坐著的癟嘴黃臉老人在用紙牌算卦。
“爺爺,圖都布和剛甘達拉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不太清楚啊,孩子,昨天晚上已經結賬,天還沒有亮就走了。來了一位漂亮的年輕婦女把他們接走了??磥恚蟾攀莿偢蔬_拉的姐姐吧,她倆的長相一模一樣。可憐的孩子,現在大概走了有幾站地的路程了吧?!?/p>
“究竟去了哪呢?不要緊吧?”
“到哪兒也比這里強唄,我們這個邊境小鎮,要想變得窮困,就來旗醫院,老百姓都這樣議論。吃五谷雜糧的人什么話不說呀,誰知道啊?!卑T嘴黃臉老人邊說邊把手中的藥塞入嘴里,順手拿起碗中的水將藥服下。
“走得怎么這么急呀,起碼得和我們打一聲招呼……”斯琴塔娜和賽音吉日嘎拉感到奇怪。
“我想,不走,實在沒有辦法了。昨天下午,那黃經理又來過。圖都布正在睡覺,我也正好在打盹兒。突然醒來時,那混蛋跑進來,抱著剛甘達拉糾纏不清,亂糟糟地目不忍睹。什么緬甸碧玉項鏈,價值三十萬元的禮物。但是,剛甘達拉拒絕接受,而且連禮物帶人從屋內推了出去。”
“光天化日之下,與別人的妻子糾纏不清,他是一個多么不要臉的鬼東西呀!”
“是啊,沒有說的,姓黃的還說,你現在不要沒關系,我給你保存起來,我還要來的。那黃經理領著手下人奸詐地笑著走了。看來,他是不達目的不會停下來的。于是,剛甘達拉下定決心要走了。”癟嘴老頭這樣說著。斯琴塔娜和賽音吉日嘎拉告別老人,由樓梯下樓時,恰好與圖布希日胡相遇。
“怎么樣,我估計你倆現在會在這兒的,果真遇見了。圖都布哥和剛甘達拉姐一大早就走了。姐姐交代我要把這封信交給你?!眻D布希日胡拿出一張疊起來的紙交給斯琴塔娜。
“剛甘達拉姐走的時候顯然是舍不得離開你們的,她是實在沒有辦法才走的?!彼呎f邊揉搓著粗壯的手。斯琴塔娜忙接過信,兩人展開看。信中寫道:
親愛的朋友斯琴塔娜、賽音吉日嘎拉:
我未來得及與你們告別,就走啦,對不起,朋友們!怎么辦哪,生活真的有不給你喘息的機會的時候。在旗所在地鎮子里坎坷奔走的時候,扶持幫助過我的姐妹是你們,無論走到哪里怎么能忘記你們的恩情!我是誰,從哪里來呀?若忘了這些,那還叫人嗎?純粹是披著人皮的狼。我永遠會歌唱著你們熱情的容貌和關心備至之情。在遠方工作的姐姐來接我們啦,她說她們那里有一位用秘方專治精神病的著名蒙醫大夫。正好有現成的騎乘,所以不能耽擱了。我一定要把我的終身伴侶圖都布的病治好。祝你們都平平安安!?!昂舻陆M合”一切都美好!再見!
剛甘達拉向你們致以敬禮
當他們走到外面時,蕭瑟秋風刮來,干枯的落葉滿院隨風飄舞,匯聚在低洼處的雨水一到早晨就結上冰花,真的是陰冷的秋季啊,燕子飛走只留下空窩。牧野這幾位青年的心情是忐忑不安,他們滿臉憂傷,憤怒地踢著面前的絆腳石子,向前走著。這時,一輛黑色奔馳轎車從大門飛奔而入,看得見打扮得油頭粉面的黃經理手里還拿著鮮花從車上走了下來。
“哼,現在看你送給誰吧,送給你媽好了?!彼麄內齻€嬉笑著向外走去。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