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鳳梅
又到了蟬鳴的季節,故鄉村莊新改造好的小區里,過去低矮陳舊的房屋已經舊貌換了新顏,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雄偉的高樓。潔凈、平整的水泥路面兩旁,一排排整齊的路燈像夏日盛開的蓮花般新穎、別致。廣場上各種健身器材一應俱全,老人健身、孩子嬉戲;情侶流連,笑聲不斷,一派幸福和諧的景象。不得不感嘆:現在國家強盛了,老百姓生活水平日趨升高,日子過得富足充盈,還有什么可祈求的呢?可我總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花圃里,花紅葉綠,鳥語啾啾,卻沒有了往日村莊風過樹林颯颯作響的氣魄,沒有了沸騰的蟬鳴。我躑躅在樓道之間,面朝老屋的方向:眼前又浮現出老家院墻外那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樹,伸展著蔥蘢的枝干,投下一大片蔭涼,此起彼伏的蟬鳴一浪高過一浪……
暑假里,梧桐樹下涼風習習,蟬在樹枝上拉著長聲鳴叫。奶奶坐在樹下,不慌不忙地搓著艾繩,還不時把艾繩擱在嘴邊,輕輕用手理順一下。哥哥和他的伙伴們舉著長竿子,圍著大樹捕蟬,我拿著一根長長的線,跟在他們身后把蟬串在一起。
正晌午時最熱的時候,蟬卻叫得愈歡,蟬鳴里的村莊也最是安靜。我和哥哥穿行在有樹的園子里捕蟬,不經意的一撇,就瞅見誰家大門四敞大開,光著脊梁的男人或套著花汗衫的女人,在大門口、樹蔭下隨意鋪一片涼席,橫倒豎躺,四仰八叉,只顧打著呼聲酣睡。那份踏實與放松,跟樸實的村莊一道,在悠悠的蟬鳴里洗卻勞累和疲乏。
有時,我稍流露出厭熱怕曬的情緒,哥便以不能吃娘煎的蟬相威脅,一想起外焦里嫩,咬一口脆香的蟬,便毫不猶豫的隨哥哥上溝爬崖,專找蟬叫的最響的樹林里去。哥哥舉著長長的桿子,上面是自制的面筋,仰臉凝神,只待瞅準了蟬出擊。有時“吱”的一聲被賞一臉蟬尿,涼涼的,好在沒有怪味。
說起捕蟬,哥哥還鬧了一處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呢!一天午飯后,天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約摸一個時辰的工夫,便轟隆隆打起了悶雷,天一下子全黑下來,刮起的大風夾帶著銅錢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下來,頃刻便大雨如注。雨幕遮擋了眼前的視線,地上濺起白色的水花,漫起一層煙霧隨水流嘩嘩往低處流去,雷聲雨聲交織在一起,大雨下了整整一個下午,待風停雨歇,整個村莊已是溝滿壕平。
時至黃昏,娘做好飯,卻不見哥哥的身影,猛然想起,哥哥午飯后撂下飯碗就出去捕蟬了。娘急了,大聲喊著哥哥的名字,莊東頭找到莊西頭,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不見哥哥的影子,只有從山上奔流而下的山洪,漫過村里連接深溝的橋洞發出轟轟的聲響,滾滾涌向村北那條大河。娘失神般呆呆望著洪水,樹上的蟬在拼命的叫著:“熱啊熱啊”!村里一位老嫲嫲拽拽娘的衣角:“孩他娘啊,別急躁,回家看看孩子是不是在炕上睡著了”。一句話提醒了娘,娘跌跌撞撞跑回家,扒開蚊帳,只見哥哥蜷縮在炕角,頭上、臉上汗珠子直往下滾,幾只嗡嗡亂舞的蚊子圍著他打轉,流著涎水的嘴角帶著讓人匪夷所思地傻笑,在大合唱般的蟬鳴里呼呼地做著美夢呢!“哥哥把煩鬧的蟬鳴當成搖籃曲了吧?要不咋會睡得這么香甜”?我暗暗發笑。娘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眼里含著未干的淚花笑了。
天一煞黑,捉蟬龜也是孩子們的樂事。大家端缸提罐,撅腚彎腰,眼觀六路,仔細瞅地上的蟬洞,還不能漏掉爬到樹上的蟬龜。突然小妮一把拉住我,輕輕怪叫一聲,順著她示意的方向,隱約看到大樹后,有一團窸窣的黑影在晃,定睛細看,恍然大悟,原來是一對男女趁著夜色,躲在樹林里談對象呢!伙伴們扮著鬼臉吃吃笑著跑開了。并責備小妮大驚小怪,連累大家心驚肉跳,都以為觸到蛇了呢!
有一天上午,我看見奶奶又在大樹下搓繩。奶奶看見我,招呼我過來。哥哥那幫熊孩子們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四下里很安靜。奶奶東望望、西看看,還問我有人沒有,直到我用肯定的眼光看著她說沒有人,奶奶便哼起了小戲。她坐在草墩子上,邊搓繩邊給我唱,唱到興致處,還放下手里的活,翹著蘭花指,表演著動作,唱完還用手捂著缺了牙的癟嘴,嘿嘿的笑了兩聲,滿是皺紋的臉上竟然漾開一片紅暈。奶奶唱的那么投入,而且只唱給我一個人聽,奶奶內心對美的追求深深地感染著我。
就在這一刻,我心中豁然懂了奶奶:奶奶也曾經年輕過,她也有理想、有追求美好的向往,只不過在她們那個年代,受傳統思想觀念和封建禮教的束縛,即使滿身才藝,也得不到施展的機會,終究被壓抑、被埋沒。
就在那個夏天,奶奶突發疾病,在如歌如雨的蟬鳴里徑自走了,走得那么安詳。我心里默默為奶奶祈禱:希望天堂唱大戲,希望有嘹亮的蟬歌陪伴奶奶不會寂寞。
記得作家劉醒龍說:每個人的心中都住著一個鄉村,鄉村是每個人心靈的歸宿。其實,我依然留戀著家鄉那原始的樣子,無法忘記生命里最為本真的情愫。多少年以后,我的孩子們也會像我一樣找尋心中的鄉音、鄉情嗎?
一只蟬嘶啞的鳴叫著,從眼前劃過,向遠處飛去,我不知道哪里是它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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