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欣
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從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到遠離城鎮的西寨聯中任教。
西寨,顧名思義,西部的村寨。據說這里當年曾是魯國西部邊界的一個營寨,后繁衍成村。可靠與否,無人考證,但它的偏遠落后卻是有目共睹的。學校不大,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八個教學班,20名教師,其中15名民辦教師。僅有的5名公辦教師中,一名速師畢業,兩名民辦轉正,一名接班,我是唯一受過正規師范教育的中專生。盡管如此,還是給我安了個小學三年級數學,外帶幾節副課。
大概山高皇帝遠的緣故,報到那天,我一進學校,就被課間活動的學生包圍了,一直跟到辦公室,把辦公室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并聽他們竊竊私語:“嘿,新老師!”“大學生,你看,戴著眼鏡。嘻嘻!”校長板著面孔,吆喝牲口似的大聲喝斥半天,他們才訕訕退去。然后吩咐:“快給齊老師拿盅子來?!蔽覈樢惶南?,還能剛進門就喝酒不成?后來方知,此地管茶碗叫茶盅,簡稱盅子,而非我們那里喝酒的酒盅;管燒水的壺叫吊子;讓人喝水則說“喝喝”。而在我們那里,只有小孩吃奶才說“喝喝”。真沒想到,兩地相距才幾十里,竟有如此多不同。
這里的校舍并不破舊,老師們對我也都很客氣,然而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打心里覺著別扭。靜心思之,首先是這里沒有任何文體設施,哪怕是一副破籃球桿,一個壘砌的乒乓球臺,或一架老掉牙的腳踏琴都沒有,更談不上圖書室什么的了,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讓學生全面發展的。其次是中午十二點四十才放學,吃上午飯要到一點。再就是沒有伙房,吃什么都得自己上街買,交給校工做。而校工是位老實巴交的回族青年,對做飯顯然并不在行,加上學校為了省錢,買得煤質量很差,煙熏火燎,飯菜口味也就可想而知。還有電不正常,晚上想看書學習沒有電。因為只有我一個人住校,偌大的校園到處黑古隆咚,就像張著大口的猙獰魔鬼,隨時要把我吞噬,嚇得我一到晚上,窩在宿舍不敢出來。而到了半夜,該睡覺了,電燈卻亮了,當地村民把這種送電方式叫作“照光腚電”(后來這種情況有所改善)。
如果說這一些都能將就,最讓人難以容忍的,是這里的教學質量。教學條件和師資力量的雙重薄弱,導致了這里孩子的學習成績極為低下。許多該會的東西不會,會的那一部分又不規范,需要從頭手把著手糾正。而糾正一項不正確的知識,有時比教一項新知識還難。
有一個細節頗能說明問題。我第一次上課點名,當點到末尾一個叫“蓮”的女生時,一連念了三遍,都無人應答,看座位又一個不少,我非常納悶。后來才知道,當地習慣把“蓮”讀成兒化韻“蓮兒”,包括老師在內,所有人都這么叫,久而久之,謬誤成了正確,而正確則成了謬誤。
還有一件事印象特深。那是我剛到西寨聯中不久,學區領導組織聽課。校長可能想借此機會,察看一下我的教學水平,就報了我。別看我剛師范畢業,上師范之前,卻已經有了幾年的從教經驗,且自以為教課還不錯,也正想露示一下,所以樂得接受。我精心備課,精心設計教案,對講好這堂課信心百倍。上課鈴響后,我尾隨魚貫而入的學生走上講臺,剛說了聲“同學們好”,孩子們不僅沒有回答“老師好”,反而都稀里呼嚕鉆到課桌底下去了。我大驚,不知這是行的啥禮節。仔細一看,孩子們是在爭先恐后揀廢紙。原來老師曾經告訴他們,只要有陌生老師來學校,一定是檢查衛生,要趕緊把丟在地上的廢紙揀起來。等把秩序維持好,早已過去五分鐘。不用說,我精心備的課也講砸了鍋,想在領導和老師面前露一手的計劃只好告吹。
晚上,我獨自躺在學校后院宿舍的木板床上,看著從窗戶射進來的月光,聽著村頭池塘的蛙鳴,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使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許多表現一般的同學都分到了好學校,而連年都是三好學生的我,卻分到這么個破地方,到底怎么回事呢?
二
懷著郁悶,硬著頭皮,我開始了辦公室、教室、宿舍三點一線的教學生涯。
盡管對這里的好多地方看不慣,盡管我去意已決,但我清楚我現在的身份。我是一名人民教師,從事的是“太陽底下最神圣的事業”,擔負的是教書育人的重要職責,只要在這里做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鐘,而且還要撞好,不能有絲毫懈怠。一是剛正式參加工作,要給大家留一個好的印象;二是聽說每學期末都要統考,按成績排隊,落到后面丟人。新的課程務必教好,欠缺的知識盡量彌補,遇到錯誤隨時糾正。至于成績嘛,能提高多少是多少,真上不去也沒辦法,我問心無愧。
想明白了,心里亮堂了,工作起來就有了勁頭,也不再像剛來時苦悶彷徨。也許慢慢適應了的緣故,所有的不順心都變得習以為常。而和孩子們打交道多了,也才真正了解他們:這些孩子除了學習不盡人意外,也有許多可愛的地方。他們就像路邊的小白楊一樣樸實,心地像山泉一樣清純:
教室窗臺上的花被糟蹋,花葉散落一地。上下兩組值日生為了追究責任,吵得面紅耳赤,找老師評理。老師通過調查,找到罪魁禍首,原來是麻雀作祟,他們脹鼓鼓的小肚皮才消了氣。
有的調皮男生犯了錯誤,你批評他,批評得吧嗒吧嗒掉眼淚,扭個臉花就忘了,見了老師仍笑嘻嘻地問:“老師,你看畫本(連環畫)不?我有好畫本。”
村里百年不遇放一場電影,就像過節。孩子們高興得歡呼雀躍,連晚飯都顧不上吃,太陽老高,就搬著小板凳,去“給老師占地方”。
老師生了病,正躺在床上休息,忽聽門外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你先進”,“你先進”。屋門一下子被撞開,幾個男生闖進來。有的手里攥著一個雞蛋,有的捧幾個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核桃,有的端一帽殼紅棗,怯生生來到老師床前,問:“老師好了啵?”然后胡亂放下東西,一溜煙跑掉。
班主任張老師對我真好。她雖然只有小學文化,但在管理學生方面很有一套。每當我著急發火的時候,她總是老大姐似的寬慰我,為我介紹每個學生的性格特點,教給我許多管理學生的方法。
代課老師小云更是沒說的。我扔在臉盆的衣服經常不翼而飛,過兩天又悄悄回到床頭,不過已經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
老師中我最討厭大老裴,就是那位速師畢業的公辦老師,好喝酒,一聽說有酒場,眼珠子就放光。一把花生米兩張豆腐皮喝一頓,一碗大白菜也喝一頓。每天中午,都是他攛掇,在學校吃午飯的幾位男老師每人湊幾毛錢,上街買兩個現成的佳肴,再做兩個,辦公桌一圍,就喝起來。我掛著學習,不愿意參加,他還不高興。大概酒精中和了他肚里的墨水,知識卻少得可憐。有一次,他正上著課,跑出來問我:“齊老師,‘未必這個詞怎么造句?”讓人既可笑又可憐,真不知年屆半百的他,這些年是怎么混過來的。這樣的老師,不誤人子弟才怪。
教課之余,我也偶爾逛逛街。別看西寨偏遠,卻有上千戶人家,是這一帶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這里不僅設有管區機關,而且還有三個人的供銷社,兩個人的衛生所和一個人的信用社??赡懿鲁鑫沂切路謥淼睦蠋煹木壒?,供銷社兩位在村民面前高傲得像公主的售貨員姑娘,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我,里面除了探究,更多的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親近。
明朗的月夜,我來了興致,也會獨自一人去村南的大汶河散步。漫步在高高的河堤上,望著浮金躍銀滔滔西流的河水,我心潮澎湃,思緒萬千。大汶河,伴我從懵懂少年成長到今天的大汶河,給我留下多少美好的記憶!兒時眼中汶口攔河大壩之上的大汶河,水波瀲滟,橫無際涯,儼然一座浩瀚的湖泊;下午放學之后,我和家住河邊的小伙伴去河里逮魚蝦,小伙伴搭眼一看,就知道水洼有魚無魚的本領,讓我艷羨得張大嘴巴;高中時代,無數個午休時間,我們一群風華正茂的同學結伴,去河里游泳,體驗“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壯志豪情;而席坐于濃蔭蔽日的河畔柳林,聽鳴蟬唱晚,看古渡蕩舟,也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我喜歡大汶河如畫的風景,更欣賞大汶河不隨波逐流的個性。
再轉過身來,回望月光籠罩下的西寨,房舍幢幢,燈光點點,就像靜靜的港灣停泊著一片小船。每只小船都承載著一個家庭,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離合悲歡。而生活,又多像眼下這不舍晝夜的河水,起起伏伏,奔騰不息……
不知不覺到了期末,一年一度的學區統考就像無法躲避的瘟神,終于降臨。這一年統考特別嚴格:學生單人單桌,老師交換監場??嫉氖菍W生,更是老師??记疤嶂活w心,對學生千叮嚀萬囑咐,不要粗心大意,不要早交卷,要盡最大努力發揮,做完反復檢查;考后忐忑不安,等待統考成績下達。公布成績的時候,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我教的三年級數學,平均成績只有76分。我沮喪地偷窺校長,奇怪的是,竟未從校長臉上看出絲毫的不滿和慍色,相反卻溢滿得意與喜悅。原來,就是這區區76大分,不僅在全學區20個平行班中名列第一,而且高出第二名17分之多。我的天空又一下子變得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接下來迎接我的,是老師和家長贊賞的目光,還有學校的嘉獎,盡管獎品只是一張帶鏡框的獎狀。
三
春節之后,初三數學老師有病,我一跨五個年級,改教初三數學。大汶河畔的岸柳又披上新綠,我也擺脫了初來時的別扭和壓抑,步入輕松愉快的時光。一件件溫馨而美好的往事,讓我陶醉,令我難忘。
下午課外活動,小云和張老師組織學生去大汶河春游,邀我參加。我當時正給學生批改作業,對她們說:“你們先去,我改完作業,去河邊找你們。”沒想到一忙起來就丟到腦后,等把作業批改完,也到了下課時間,結果沒去成。小云老師見到我說:“你不知道,那天下午在河里游玩,我往村口方向看了多少遍。你不去,我覺得一下子沒了意思。”
六一兒童節,公社教育組組織文藝會演,我的文藝特長得到發揮。我與另一位熱愛文藝的劉老師和大隊輔導員一起,組織排練節目,迎接會演。小云老師只要沒課,也來幫忙。那段時間,每天下午課外活動,校園里歌聲陣陣,鑼鼓喧天,好像過年。我帶來的手風琴也派上用場,我除了擔任手風琴伴奏,還表演手風琴獨奏《北國之春》。緊張排練一個月,功夫不負苦心人,我們的演出在全公社數十個參賽學校中一炮打響。尤其我編劇的小品《龜兔賽跑》別具一格,博得滿堂喝彩,名不見經傳的西寨聯中一下子出了名。當我們抱著優勝獎匾回到學校時,全校師生夾道迎接,掌聲雷動,儼然將軍班師凱旋。然而小氣的校長給我們幾位老師的獎勵,僅是每人一個一塊錢的塑料皮日記本而已,而且沒有小云老師的,理由是她幫助排練純屬自愿,非學校安排。我替她鳴不平,把獎我的日記本轉送她,她不要。我再三聲明,這是我個人的心意,與學校無關,并在本子扉頁上題字留念,她才收下。
晚上,喧鬧一天的校園沉寂了。我獨自在燈下備課,小云老師來了,或幫我批改作業,或相對而坐聊天,或我拉手風琴,她唱歌?;蛟S她知道了我請求調動的事,或許她有一種本能的預感,知道我不會在這里待長久,一天晚上,我們正聊著學校和村里發生的事情,她突然嘆口氣,有些傷感地說:“人要是沒有分別,能永遠在一起多好!”我的心為之一動:多么重感情的姑娘,多么好的女孩!對于姑娘的心思,我何嘗不明白?盡管我是那么渴望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然而我卻有我的苦衷。所以我既不能向她示愛,又不忍心明確拒絕,只能虛與委蛇,好言撫慰。人生的道路非常漫長,何去何從,只能由生活作出抉擇。任何不負責任的表白或者承諾,不僅是不道德的表現,而且對對方也是一種傷害。我調大汶口鎮中心小學之后,小云姑娘還專門找過我。知道我愛好文學創作,專門買了一套綠色封面的《文學描寫辭典》送我。
忙碌中不知季節變換,轉眼到了暑假。此時的我,早已經忘卻了要求調動之事,一紙調令卻不期而至——調我去家門口的大汶口鎮中心小學任教。我原以為是程鎮林姨夫起的作用,一了解卻不是那回事,是“六一”文藝會演顯露了我所謂的文藝才華,調我擔任鎮中心小學大隊輔導員。在別人看來,這應該是一樁求之不得的美差,然而面對調令,我卻怎么也高興不不起來。以前想調動調不成,現在調成了,我又舍不得走了。一年的西寨生活,使我不僅適應了這里的一切,包括初來時的種種別扭,而且對這里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我留戀這所學校,留戀這里的老師,留戀這里的孩子,留戀這里的一切。于是,我又一次做工作,讓我繼續留在西寨聯中任教。原以為問題不會太大,因為老師們都愿意離家近,更愿意在相對繁華的城鎮工作,而我的舍近求遠,無疑為這些老師調動提供了方便。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都沒成功。可能領導真把我當成了人才,認為我是鎮中心小學大隊輔導員的不二人選;也可能領導覺得,這樣的調動,于我本人而言,無論如何也是件好事。
校長和老師們為我調走深感惋惜,全校老師湊錢,置辦宴會,為我送行。這就有了大老裴的用武之地。他不顧天氣炎熱,自告奮勇,騎車去十里路外的馬莊集買菜,回來后又親自掌勺,圍著火爐烹炸炒燉,忙個不停,把整個上衣都溻透了。望著他辛苦忙碌的瘦高背影,我心里突然產生一種深深的感動,對他的成見早無影無蹤,甚至覺得他也是那么可愛可敬。是的,從他身上,我懂得了怎樣看人:人都有缺點,也都有優點,要學會包容。世界就像百花園,少了哪一種顏色都不完美。
宴會上,校長歷數我來西寨一年的成績和貢獻,說了不少“條件有限,照顧不周”之類的客氣話,并再三要求我留下對學校工作的意見。他的態度那么誠懇,話語那么親切,感動得我不知說什么好。想到就要與這些好人分別,我的眼睛濕潤了。
當天下午,我離開了西寨聯中。日記上記的是:1984年8月7日。
西寨聯中,是我師范畢業的第一站,也是我人生的新起點。正是在那里,我完成了由民辦教師到公辦教師的身份轉換,開始了我的公辦教師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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