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懿
與成人不同,兒童腫瘤的發病更像是某種偶然的“萬一”。“萬一”意味著市場的稀少,盡管治愈率高,但屬于兒童的抗癌藥仍然十分匱乏。這背后,是制藥公司的營利性與社會大眾所要求的公益性的矛盾。

美國波士頓兒童醫院,一位母親在與患癌的兒子交流
對于不到4歲的小皓宇來講,童年正在成為很痛苦的記憶。
在同齡小朋友都進入幼兒園、擺弄玩具和繪本時,他卻損失了自己身體的一切毛發,面容慘白地躺在醫院一米多寬的病床上,身上插著導管,依偎在母親李蓉的懷里。
他下肢沒有知覺,無法站立和行走,翻身時需要李蓉用手把他扶起,調整姿勢后再躺下。疼的時候,他會哭鬧著大喊大鬧要媽媽抱,李蓉只好一邊抱著他,一邊拿出手機放動畫片讓他觀看,盡可能調低音量,避免打擾他人。
即使在這片刻安靜的間隙,李蓉也是一臉愁容。講述兒子的病情時,這位母親的眼淚一直在眼珠里打轉。她兒子患的是神經母細胞瘤,一種罕見的兒童實體腫瘤病癥,被發現時已在全身轉移擴散:腦袋上、左下巴、椎管中、骨髓里都有腫瘤。最嚴重的時候,腫瘤壓迫神經造成排尿困難,加上周身疼痛,小皓宇難受得整夜無法入眠。
“他這么小,怎么會得腫瘤?”兩個月前,當兒子在天津兒童醫院確診時,她仍不敢相信,僅有3歲多的小皓宇,會患上一種看似只屬于成年人的疾病,直到后來轉院,來到天津市腫瘤醫院兒童腫瘤科。
走進這個全國最早的兒童實體腫瘤診治科室,所見都的是和小皓宇一樣的清一色“小光頭”,他們掉了眉發,似乎失去了這個年齡應有的亮色,與科室走廊、病房里裝飾得五顏六色的卡通人像形成鮮明對比。甚至,記者一度需要小心翼翼地詢問守候在旁的父母,才能分辨出孩子的性別。

美國杜克大學癌癥生物學博士、向日葵兒童癌癥基金會創始人李治中
患兒來自五湖四海:四川、天津、河北、黑龍江……不管哪里,經歷都非常相似:突然發病,數次被誤診,輾轉多個醫院,直至確認惡性腫瘤——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調查,這已成導致兒童死亡的第二大因素,僅次于意外傷害。
兒童惡性腫瘤,俗稱“兒童癌癥”,通常用于指15歲以下的兒童。WHO資料顯示,兒童期癌癥相當罕見,僅占癌癥總數的0.5%至4.6%。全世界兒童期癌癥總發病率為每100萬名兒童50至200例。而在中國,2017年大約有3.5萬名15歲以下的兒童被診斷患癌癥,目前患兒總數約在15萬左右。
“發病率大約在萬分之一左右,緩慢提升。”天津市腫瘤醫院兒童腫瘤科主任閆杰近些年來愈發感覺忙碌。成為科室主任10年以來,科室每年的門診數量已從1000余人次增至如今的8000余人次。而在1986年她剛參加工作時,整個科室只有6張床,還經常收不滿,只好兼收外科病。“換現在完全不可能。”閆杰說。
現有的38張病床供不應求,科室常常加床至60余張。即使這樣,每天仍有病人進不來。外地病人占了75%左右,因為這是全國少數幾個能開展兒童實體瘤專業診治的科室。與龐大的患者群體相比,全國現在僅有兩家腫瘤醫院有兒童腫瘤科,另一家是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以血液系統腫瘤為主。
說起兒童腫瘤,最普遍的反應是兒童白血病。實際上,兒童腫瘤主要分實體腫瘤和血液系統腫瘤兩大類。白血病是最常見的血液系統腫瘤,而實體腫瘤是各種“母細胞瘤”,包括神經母細胞瘤、腎母細胞瘤、視網膜母細胞瘤等。由于發病率比成人低,大眾甚至諸多基層醫生對兒童腫瘤知識往往匱乏。
來到天津市腫瘤醫院的患兒,幾乎都有過被誤診的經歷。2018年3月,當小皓宇在家發病,左下巴腫大、吃喝困難時,當地大夫診斷為“淋巴結腫大”,吃藥半月,病情不見好轉,反而愈發嚴重。腫瘤擠壓神經,他走路開始不穩,一碰就倒。李蓉把孩子直接送往兒童醫院后查出,這不是普通腫瘤,懷疑已是轉移,但仍未確診。
與成人腫瘤不同,兒童腫瘤進展極快,從Ⅰ期發展到Ⅳ期往往在三四個月之間。一旦誤診,將錯過最佳的治療時機。但由于認知不足和缺乏早期篩查機制等,早期的腫瘤發現很難,一經發現,幾乎都是晚期。閆杰說,相對較好的一個早發現方式是,定期帶孩子去查B超。

廣州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內,兩位患兒在一起玩游戲
但很少有家長會有這個意識,所有的小朋友發病前幾乎都一切正常。來自四川的2歲女童王琳琳也患有神經母細胞瘤,IV期高危。她原本很是活潑,親友們都稱她為“猴子”。2018年1月,她在家里玩耍時突感胸口劇疼。她聰明好動,開口說話很早,當晚主動開口對媽媽張彤說:“媽媽,我胸口疼。”
張彤翌日立即將其送往當地醫院,醫生做了胸片,說肺上有東西,但不能確定是什么。后來,張彤按住她做了CT,發現有腫瘤。經家人商議后,王琳琳被送到重慶兒童醫院診治,花費20多萬元,手術卻失敗了。這位母親至今還在想,如果她沒有那么早說話、如果她一上來就被送到這里,如今的病情會怎樣。
“如果嚴格定義,未確診也叫誤診的話,估計超80%的患兒都有過被誤診的經歷,只是誤診多少、時間和后果不同而已。”美國杜克大學癌癥生物學博士、向日葵兒童癌癥基金會創始人李治中說,“這也不能怪基層醫生,他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見到幾個。”
生病之后,王琳琳不再活潑了。7月末的某個下午,當陽光透過兩米高的大窗戶照射進來,她表現出很不適應,從睡夢中驚醒,哭鬧著用手要遮住陽光。媽媽只有一邊唱歌安撫她入睡,一邊為她遮陰庇護。“她變了很多。”張彤苦笑著說。
被改變的不僅是孩子,還有整個家庭。孩子生病后,父母至少一方會放棄工作,全身心陪孩子治病。腫瘤醫院門口扎堆的租房中介中,總有些年輕父母的身影。張彤辭了四川的工作,來到天津,在醫院附近租了每月2400多元的一居室,全職照料,父親則是每月請假來定期看望王琳琳。兩人結婚五年,才有了王琳琳這一個孩子。
李蓉家住靜海區,是天津本市人,也為了小皓宇在醫院對面租了房,隔天過來驗血。化療期間,小皓宇吃不下東西,一度惡心嘔吐。做母親的看了非常心疼,自己也吃不下了,“一家人都是崩潰的邊緣”。
最讓她心疼的是,孩子每次發病疼痛時。疼得難受,小皓宇會自己打自己胸口,抽自己嘴巴,白天黑夜都睡不著覺。最難受時,他經常大喊:“媽媽我不想離開你,媽媽我叫小皓宇,你要記得我。”

天津市腫瘤醫院兒童腫瘤科主任閆杰
用醫生的話說,6月22日,小皓宇被送進醫院時,已是病入膏肓。他眼睛發青腫起,乍看像是熊貓眼,走立困難,需要媽媽一直攙扶。發病前,他在家一切正常,除了走路會一踮一踮。母親曾以為,這是他此前摔過跤的緣故。
經過穿刺、骨穿等五天檢查,小皓宇被確診為神經母細胞瘤的IV期高危,需要立即住院治療。閆杰告訴李蓉,孩子身上的腫瘤已擴散至全身,各項指標都不達標,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化療還難說。
化療的第一個療程,小皓宇反應激烈,不僅惡心嘔吐、吃不下飯,還感冒發燒,整日咳嗽。整個第一個療程,小皓宇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輸了4磅多血,艱難地挺過來了。李蓉驚喜地發現,兒子的情況在好轉。至少,送往醫院時的熊貓眼、腦袋和下巴的“包”慢慢地下去了。“這多少算是一個奇跡。”閆杰對李蓉說。
對于閆杰來講,兒童腫瘤的診治中,奇跡并不少見,“小孩子的生命力特別強”。她曾按照經驗判斷可能不行的病例,經常治著治著“居然都能活過來”。孩子們懵懂天真,并不知癌癥意味著什么。化療期間,他們沒有心理負擔,藥物吃了吐、吐了接著吃,“好多成年人還沒吃就開始吐了”。
與成人癌癥被稱為“眾病之王”相比,兒童腫瘤治愈率相對較高,二者在發病肌理、治療方式都有很大不同。兒童癌癥發病快、進展快,但對化療藥物的敏感度也更高,即使是腫瘤已擴散,也有治愈的可能。
“同樣的化療藥,無論按公斤體重算還是單位面積算,兒童的劑量都比成人的要大。” 是因為兒童腫瘤細胞往往處于復制和活動中,這時用藥效果更好,而成人腫瘤以上皮性的癌變尤為多見,與兒童腫瘤相比化療多不敏感,同時兒童組織修復能力也更強。李治中則補充,兒童癌癥的基因突變往往很少,一般只有幾個,抗藥性的可能性也更低。
目前,國內外兒童腫瘤的治愈率很高。在美國,兒童癌癥存活率達80%。而在天津市腫瘤醫院兒童腫瘤科,總體治愈率(五年存活率)也在70%多以上。其中,淋巴瘤達80%以上、肝母細胞瘤90%、腎母細胞瘤90%以上,閆杰認為嚴重最難治愈的神經母細胞瘤,也在50%以上。
但這些高治愈率,并不為多數民眾乃是地方醫生所熟知。最初在基層醫院看病的家長們,幾乎都曾聽過醫生放棄治療的勸告。在重慶兒童醫院時,醫生曾經勸過張彤一家人放棄,“繼續治下去,有很大可能人財兩空”。
8月3日,閆杰在出門診時,遇到了一個腎母細胞瘤肺轉移的患兒,母親是來自河北醫科大學第四醫院(腫瘤醫院)的醫護人員。在當地醫院看過后,醫生徑自告訴她希望渺茫,“生二胎吧”。閆杰則安慰她,腎母細胞瘤治愈率很高,即使肺轉移,治愈率也在70%以上。這位本身就對腫瘤有一定認知的媽媽,仍忍不住戰戰兢兢地問閆杰:“能活到20多歲嗎?能我就滿足了。”“肯定不止。”閆杰耐心地答道。
家屬的焦慮,也來自就診時所遇尷尬與空白。絕大多數兒童醫院并不擅長腫瘤,而諸多腫瘤醫院也沒有開設兒科。王琳琳在重慶住院時,被安排在了心胸外科,以治療小兒心臟病為主,手術都是從北京請來的專家主刀。而在小皓宇也輾轉到天津兒童醫院確診,李蓉一聽是腫瘤,經判斷趕緊送來了腫瘤醫院。
“兒童腫瘤的診治,對多學科會診的要求很高。”李治中說,兒童腫瘤的治療,綜合治療需要跟上,后者也是中國診療體系的一個難點。比如,兒童的放療就需要保持身體不動,這又涉及小兒麻醉,目前中國能施行的醫院很少。

天津市腫瘤醫院兒童腫瘤科病房內,一位母親在照料患病的兒子
1982年,中國腫瘤學創始人金顯宅根據兒童腫瘤的特點,在天津市腫瘤醫院組建了兒科。閆杰說,一個兒童腫瘤科方便把將病人都管理起來,銜接治療流程、術后隨訪等。“要是擱在各個科室里,沒有全面建議,病人不知道往哪去,有時候就疏忽了,甚至跑了。”
在兒童腫瘤科待了32年,閆杰見證了諸多悲歡離合。兒童腫瘤的發病,尤其是實體瘤中多見的各種母細胞瘤,多是因為在母體中胚胎發育的缺陷或基因突變,造成細胞變異。世界衛生組織認為,懷孕期間遭受過一定量的電離輻射或接觸某些化學有害物質等,都會加大胎兒患病的風險。但與幾乎所有癌癥一樣,很難找到具體的病因。
許多夫妻在子女患病前后離了婚。閆杰曾遇到過一位有醫學背景的父親,在兒子患病后指責女方基因有缺陷,只因其有直系親屬患有肝癌,“肯定是他媽媽的事兒”。閆杰只好解釋,“母體”并非指母親,而是母細胞。對方又認為,那就是他倆基因不合適,不能再結合在一起。離婚后,母親含辛茹苦,一人帶著孩子治病,所幸效果挺好。“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講到這里她嘆了口氣,“多可恨吶。”
也有好心人時常來獻愛心。每周三,會有志愿機構來到精心裝扮過活動室為患兒和家屬做活動。曾經還有一位中央財經大學的教授,來探望患成年癌癥的朋友時,偶然得知了兒童腫瘤科的存在。該教授看見病房里滿目的“小光頭”,動了惻隱之心,主動聯系科室,說愿意出資數萬元捐助困難家庭治病。
這筆錢最后給了一個東北地區的困難家庭,患兒是一位神經母細胞瘤晚期的小女孩。化療剛開始沒多久,一家人就沒錢了。父親有放棄之念,但女孩的姥爺說:“主任您盡管治,錢我來想辦法。”姥爺最后東拼西湊,借來了所有能借的錢,硬生生地讓女孩治完所有療程。
一如這位姥爺,多數家庭都在默默地咬牙挺著。李蓉和張彤,都孤身一人住在腫瘤醫院附近。李蓉每日花費在200~300元,主要用在食宿上。她很少帶兒子去人多的地方,怕花錢,更怕感染。每天在醫院與出租房兩點一線之間奔波,一到夜幕降臨,巨大的孤獨感就會襲來。
在幾十公里外,她的家靜海區,還有兩個女兒由丈夫照料著,一個9歲,一個12歲。想家的時候,她就會拿出手機里過去的照片挨著翻看。張彤說,她會盡最大努力,哪怕只能讓小皓宇多活幾年。兩個女兒告訴她:“弟弟能活多久,我們就能開心多久。”
小皓宇的治療之路還很漫長。他才剛剛開啟第二個化療療程,要待擴散至骨髓等地的腫瘤都“打沒了”之后,才能進行切除手術。情況不容樂觀,小皓宇的一個腎可能要保不住了。但李蓉說,看見如今小皓宇第一個療程有成效,他們已經很知足了,即使兒子還不能走動。

6月5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兒童癌癥治療研究法案。該法案命令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改進兒童、青少年的癌癥治療
神經母細胞瘤,是目前兒童實體腫瘤中最難治愈的一種。在經歷了化療、切除手術之后,還有干細胞移植手術乃至二次移植手術等待著小皓宇。未來半年,他可能都只有在醫院度過。同病房的家長,用“闖關”形容整個流程。“就是闖關,一關一關地闖。”他這樣說道。
和成人癌癥一樣,兒童癌癥的治療常采用“手術+化療+放療”的方式。效果一度不好,以實體腫瘤中最常見的淋巴瘤為例,80年代科室剛起步時,國際上淋巴瘤治愈率為40%多,科室當時僅有20%多。閆杰記得,“當時家長經常一看晚期了,治療效果又不好,自己也沒錢,就走了”。
改變始于90年代。歐美等地牽頭進行多中心臨床實驗,出臺了多種化療藥組合的方案,改變了過去單藥為主的局面,同時也上市了很多新藥,兒童腫瘤的治療才開始慢慢變得樂觀起來。1997年,中國抗癌協會也成立了小兒腫瘤專委會,為兒童腫瘤的研究和診治統籌全局。
但對兒童來講,傳統的“手術+化療+放療”方式有很大的長期副作用,治愈癌癥很可能只是未來艱難生活的開始。李治中透露,在發育過程中使用高劑量化療、放療不僅可能造成兒童神經發育不全、智力受損、長期抑郁等,甚至還可能引起新的基因突變,導致部分患兒治愈多年后出現白血病等和首次癌癥毫無關系的“二次癌癥”。
閆杰門診接待的病人和家屬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過來復查的家屬。8月3日上午,她遇見一個髓母細胞瘤治愈10年過來復查的母親。母親說,孩子頭顱放療后似乎智力發育有點受影響,學習跟不上,最后沒考上高中。她不敢讓孩子離家太遠,“家門口上了個中專,我很知足了”。
目前,國內外針對兒童癌癥的化療藥物中,幾乎都以成人藥物為主。與兒童癌癥的高治愈率、化療的高副作用相比,“兒童抗癌藥研發的情況,不是非常不樂觀,是幾乎可用‘慘淡來形容”。李治中說。
過去20年中,治癌領域領先的美國只批準了4種有關兒童的抗癌藥,其中3種還是化療藥,同時能為成人所用。萬分之一的低發病率導致患者群體規模不大,沒有制藥公司重視,因故兒童腫瘤用藥只能跟著成人用藥的節奏,甚至慢上半拍。
以治療神經母細胞瘤的藥物為例。這些年來,治療此病癥,國內外已開始采用二次自體干細胞移植的方式,閆杰的科室采用此方式能將治愈率大幅提高到60%~70%以上。“過去神經母細胞瘤,怎么治怎么都不行。”閆杰說。
但在移植手術后,可用于治療此病癥的靶向藥GD2抑制劑卻一直沒能進入中國。“GD2抑制劑大約能將治愈率再往上提高10%左右。”閆杰說,GD2抑制劑的藥物Unituxin在美國已獲批三年,效果很好,但在國外很多靶向藥已不需臨床實驗就可進入中國的情況下,GD2抑制劑卻一直被擋在門外。李治中認識的一些家長,為了用這種藥,就花費上百萬元飛往西班牙和美國就醫。
還有一些具備良好功效的化療藥物,曾在國內出現后就消失了。化療藥馬法蘭(Melphalan,也稱Alkeran)能治療多種腫瘤,可用于神經母細胞瘤的干細胞移植階段,效果很好,但國內也沒有。2010年,天津市腫瘤醫院開始做干細胞移植手術,沒有馬法蘭,就用環磷酰胺(Cyclophosphamide,CTX)等藥物代替,結果效果很不好,一些患兒手術不到一年就復發。“治得都沒信心了,快放棄了。”閆杰說,當時很多病人家屬私下交流后,開始質疑治療效果,不愿做移植手術。
馬法蘭也可用于治療視網膜細胞瘤,一種兒童常見的眼部惡性腫瘤,5月輿論關注的河南女童王鳳雅所患的病癥。這種疾病在兒童實體腫瘤中發病率僅占1%左右,如果早期發現并進行動脈介入治療,是可保住眼睛乃至治愈的。但由于缺少馬法蘭,加之發現晚,國內很多患兒未能保住眼睛,只有以摘眼的代價換取生命。
2016年的冬天,就有一對走投無路的山東父母,在兒子患有此病、快要失去視力卻苦尋馬法蘭不得的情況下,走上了省會濟南的城市中心泉城廣場,舉起一塊白底紅字的血書泡沫,上面寫著“馬法蘭來救命”。他們以這樣一種近乎決絕的方式,吸引到了當地媒體關注,換來了馬法蘭和一歲兒子明亮的雙眼。
實際上,早在1996年,由葛蘭素史克(GSK)生產的馬法蘭就已獲批進入中國,但當時的定價是不能超過70元/瓶(2mg每片、25片一瓶),成了當時中國內地最便宜的抗癌藥之一。相比之下,馬法蘭(30片2mg)在國外的售價高達360美元/瓶。巨額差價讓葛蘭素史克虧損嚴重,后將馬法蘭撤出中國。2012年,他們將馬法蘭賣給另外一家藥企Aspen后,該藥就再未申請進入中國市場。
“國內做干細胞移植的,都得用馬法蘭,成人和兒童腫瘤都是。沒有什么替代藥物,我們用過替代藥物,效果不好。”閆杰說,很多患兒家屬不惜飛赴香港等地購買,再拿過來給醫生用。
較低的定價也曾讓治療腎母細胞瘤的化療藥放線菌素D(Dactinomycin)緊缺。閆杰記得,2015年前后該藥一度斷供,導致患兒家屬只有使用價格更高的進口藥。后來一看,是因該藥定價過低,國內只剩下一家生產企業,而當時恰逢該企業生產線調整,以致全國斷供。
“藥企不是慈善機構,相較于成人腫瘤,兒童抗癌藥的市場太小,一年就幾百上千個病人,制藥公司肯定算不過賬來。”李治中說,這其實也是目前兒童腫瘤用藥和研發市場所面臨的最大困境。
李蓉還在為孩子的治療費用發愁。才進行到第二個療程,小皓宇的治療就已經花費了6萬余元,如果想要治愈,一共則需十余個療程。而張彤,僅那次在重慶不成功的手術前后,就花去了20多萬元。
兒童腫瘤的治療亦不便宜,普遍都需要10萬元以上,如果是IV期患兒,則可能高達三四十萬元。閆杰說,兒童腫瘤醫療,綜合治療非常重要,化療藥很多都可以報銷,但輔助支持治療的費用才是大頭。“比如有些孩子送來就是晚期了,一個療程打下去骨髓都空了,得不停地輸血,那就是無底洞。”
有一位父親,每到門診時就跪在醫院門口求助。也不時有千里迢迢奔赴過來的家長,因費用問題放棄了治療。前述GD2抑制劑,若在香港購入治療,也需要花費上百萬元。三年多來,閆杰只遇到過一對患兒父母自掏腰包購入了這種藥,這對父母來自醫藥行業,有資金,也有渠道。
更多的患兒來自農村,屬于新農合醫保。與兒童白血病2011年被各省市納入醫保范圍不同,目前的實體腫瘤多需自費。張彤知道,新農合異地報銷最多只能報銷30%~40%,她曾托人去問過,老家醫保部門工作人員說,沒聽過這種病,可能不能報銷。
未納入的也有制藥企業研發目錄。李治中在美國諾華制藥(Novartis)從事抗癌藥研發工作多年。對于GD2抑制劑,他感到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在美上市三年,GD2抑制劑在中國卻完全沒有。“以前別說上市的藥,即使一個很有希望的抗癌藥,在臨床階段可能就有仿制藥出來,但這藥是完全沒有,就是因為不盈利。”
雖然中國兒童腫瘤患者有15萬,幸存者超100萬,但與成人腫瘤市場相比,只是滄海一粟,藥企對此領域不感興趣。發達國家亦是如此,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每年用于癌癥研究的經費超為40億美元,只有4%用于兒童癌癥。美國Kids V Cancer基金會指出,如今有900種成人抗癌藥在研發進程中,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也應用于兒童腫瘤,絕大多數兒童抗癌藥歷史都有超20年之久。
一些兒童由此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美籍華裔媽媽凱西的10歲兒子土土(Joey)在2013年3月被診斷出患有一種罕見的基因融合腎癌,一年時間里歷經兩次大手術、口服五種不同化療藥、兩次注射化療,仍然無法停止腫瘤的擴散和生長。
一種全新的PD1免疫療法是他們的希望,其成人臨床試驗當時已開始,成效顯著,但兒童臨床試驗卻按兵不動。因為按照美國藥監局規定,如果引入額外兒童患者,會推后新藥的審批時間,造成藥企經濟損失。盡管Kathy一家從2014年4月就向六家藥廠申請使用該療法,州議員甚至司法部分都來幫助呼吁,他們還是沒能參加實驗。
半年后,該藥終于獲批上市,土土成了全球首個使用該藥物的兒童。結果顯示,PD1療法對抑制他體內的腫瘤非常有效。然而,錯過的時間窗再也無法彌補,兩個月后,土土還是離開了人世。Kathy悲痛中無數次地問自己:“如果兒子早點用上這新藥,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在為土土申請用藥的過程中,她已在著手準備成立一個相關基金會,推動兒童抗癌藥的研發。土土去世后,她將基金會命名為“土土的翅膀”(Joey's Wings Foundation)。主要包括建立該病癥的數據庫,收集腫瘤標本,同時資助相關研究。2017年,基金會曾給美國德州大學捐助10萬美元,用于研究此類病癥——這些都還不夠,他們的目標是通過法律推動兒童抗癌藥研發根本局面的變革。
2003年,美國曾通過了《兒童研究平等法案》(Pediatric Research Equity Act,PREA),要求成人藥物進行兒童適應證的評估。例如,如果一個藥企開發的抗癌藥所適用癌癥也發生在兒童身上的話,藥廠必須在兒童中測試該藥。然而,這項法案并無大效,因為兒童幾乎不會得乳腺癌、肺癌等成人腫瘤。
Kathy與Kids V Cancer發現了問題所在。他們決定推動一個國會提案,對此進行修正。根據提案,當一個成年抗癌藥的分子靶點和一個兒童癌癥相關的話,藥廠必須進行該兒童癌癥藥物的研究。Kathy說,其意義在于,“我們不再以癌癥發生的部位來定義,比如乳腺、肺、結腸等,而是用分子靶點來定義癌癥”。
法案被命名為《加速兒童治愈和公平研究的法案》(Research to Accelerate Cures and Equity for Children Act,也稱RACE法案)。提案過程并不順利,各大藥廠聘請的游說集團列出各種理由對議員進行多次游說,如研發成本、市場規模等。但每到關鍵時間點,Kathy就會聯結上百名家長,在社交網絡上請愿呼吁,質問投反對票的議員,“為什么不投票?”2017年8月,他們成功了。在經過參眾兩院一致通過后,美國總統特朗普批準將該法案寫進法律。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法案。”李治中說,以前一個抗癌藥如果在成人、兒童身上都有用,一定是先給成人,甚至只給成人。該法案則規定了相應兒童抗癌藥的研究,“以前是可做可不做,現在是必須做”。
李治中也表示,藥企研發風險和成本太高,99%的基礎研究到不了臨床實驗階段,而臨床實驗90%也會失敗,美國藥企平均每推出一個新藥,耗費成本十余億美元。因此,其市場導向可以理解,關鍵是如何調節藥企盈利導向和兒童抗癌藥的公益屬性。“新藥一定要高利潤,藥企才會去做。”
他所創立的向日葵兒童癌癥基金會,除要科普兒童癌癥、解決信息鴻溝的問題外,另外一個計劃是利用中國患兒相對較大的病例基數,將美國兒童抗癌藥的研發結合起來,甚至引入一些已有的抗癌藥,例如GD2。
最近,李治中剛開始跟各大院方接觸,了解醫生和病人需求。之后打算找美國藥廠,將一些藥物的審批引入中國。如果沒辦法,就爭取在中國做類似的藥物。“要協調醫院、藥廠和政府三方,是非常大的事情,但總得有人來做。”李治中說。
對閆杰等醫生來講,情況越來越好。他們并未感覺到藥物稀缺抑或是新藥的研發緊迫。她說,大劑量使用成人化療藥,的確對兒童有很大副作用,這點國外相對更看重,但國內確實顧不上,目前關鍵還是提高治愈率——與其他兒科病相比,兒童腫瘤治愈率還不夠高,這也是惡性腫瘤成為兒童第二大死因的背景之一。
除馬法蘭外,曾一度消失的放線菌素D、長春新堿等都重回了藥房,藥物組合使用等新療法,也讓閆杰越治療越有信心。難得碰到一個無法治愈而去世的小孩,她會難受好幾天。而在80年代剛起步時,一個孩子如果得了腫瘤,往往只有幾種單藥換著用,“幾個月就沒了”。
她的電腦里存有不同時期患兒的各種照片。科室會定期將已治愈的患兒及其家屬請回來,讓他們給正在煎熬的家長以信心。很多患兒治愈后已長大成人,有的上了大學、學業有成,有的結了婚、家庭美滿。
一個20歲小伙子讓她至今印象深刻。若干年前,當孩子被送來時,是淋巴瘤Ⅲ期。治療期間不顧化療反應,父母依然讓他堅持游泳鍛煉。如今,這位孩子已長成了一米九的大個兒,陽光開朗,做了健身教練。2018年的一次活動,他特意帶著女朋友前來,指著如今小皓宇和王琳琳住院的病房說:“看,我當時就住這兒。”(文中患者及親屬名稱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