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鴻飛,高 崇
(黑龍江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哈爾濱 150080)
詹姆遜是當代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與文化理論家,享譽世界的后馬克思主義者。《后馬克思主義五條論綱》出自詹姆遜的《新馬克思主義》一書,意為關于當代馬克思主義的五條論綱。在《后馬克思主義五條論綱》中,詹姆遜并沒有局限于后馬克思主義,而是通過一種“旁敲側擊”的方式進行深度的“開采”與“挖掘”,一方面通過論述馬克思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資本主義發展史以及晚期資本主義的影響等方面,確立了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與理論定位;另一方面通過論述后馬克思主義批判晚期資本主義的理論維度以及反抗晚期資本主義的可行性與可實踐性,從理論與實踐兩個方面為后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指明了方向。盡管詹姆遜的《后馬克思主義五條論綱》篇幅相對簡略,只有9頁,但是其理論的精髓與邏輯卻是非常通透的。因此,對于該文的解讀,不僅應該理解文本的語言意義與語境意義,也應該把握文本部分沒有來得及具體展開論述的其他內容。本文以詹姆遜的理論邏輯為基礎,在內容上作了適當的展開與補充,在論述過程中作了適當的調整,希望以此能夠更好地理解與把握詹姆遜《后馬克思主義五條論綱》的整體脈絡與理論邏輯。
馬克思主義究竟是什么?經典馬克思主義之后,諸多馬克思主義者都對此作過比較明確的解讀與論斷,盡管仍然眾說紛紜,但大都指向批判與反抗資本主義。詹姆遜認為,“馬克思主義是關于資本主義的科學……馬克思主義是關于資本主義固有矛盾的科學”[1]308。由此,馬克思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一目了然。如果資本主義發生了變化,那么馬克思主義勢必要對之作出理論的解讀。與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解讀不同的是,詹姆遜在這里并沒有糾結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是什么,而是以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對象即資本主義作為切入點,依據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對生產方式的分析,對資本主義的本質以及資本主義的發展史作了清晰的梳理。
詹姆遜認為“資本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制度或生產方式,它是人類歷史上迄今出現的最有彈性、最具有適應性的一種生產方式”[1]308,這無疑是資本主義不同于以往社會形態的關鍵所在。歐洲中世紀的社會經濟長時間段地徘徊在同一發展水平,中國傳統社會則需要通過“一治、一衰、一亂”的方式來解決尖銳的矛盾。相比之下,資本主義則“歷久而彌新”、以一種“一往無前”的勇氣不斷向前發展。同時,資本主義也是最具有彈性的,每一次衰退之后,依然能夠卷土重來,而且一浪高過一浪。與以往的社會形態一樣,資本主義的發展同樣面臨著關系到自身存亡的矛盾與危機,但是資本主義卻能夠依靠“制度的擴張和全新商品的生產”來克服這種循環性的危機。制度的擴張指的是資本主義制度從一國一隅之地逐漸擴展到全世界。資本主義的中心先是產生于英國,繼而延伸到西歐,再是轉換到美國。在這一制度擴張的過程中,資本主義逐漸擁有了更加廣闊的生存空間,也更加具有文化多樣性與社會包容性。制度的擴張與商品的生產相互影響:商品的生產需要更多的市場,制度的擴張則為之開拓了更加廣闊的市場,市場的擴大需要更多的商品,這無疑加劇了進一步的以至于普遍化的商品生產,制度在這一過程中也在不斷擴張。正是在這樣一種螺旋遞進的發展過程中,資本主義獲得了不間斷的發展動力。根據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變遷,資本主義的發展史大致可以劃分為這樣三個階段:資本主義的民族時刻、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時刻、晚期資本主義(后工業社會或者后現代社會)。
其一,資本主義的民族時刻,產生于18世紀的工業革命,以蒸汽機為標志,引發了早期資本主義。早期資本主義正是馬克思親身經歷的時代,也是馬克思主義誕生的時代。《資本論》可以視作馬克思主義關于這一階段的資本主義的理論化成果。其二,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時刻,產生于19世紀末,以電氣化為標志,資本主義打破了民族國家的地域界限,建立了一種世界規模的商業與殖民體系。列寧的帝國主義理論代表了馬克思主義關于這一階段的資本主義的理論化成果。其三,晚期資本主義,從二戰結束至今,尤其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到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以信息產業與文化產業為標志,最典型的代表為美國。在這一階段,近代以來形成的帝國體系與殖民體系被推翻,代之而起的是一個由跨國公司與壟斷財團控制的新世界體系。相比之前,晚期資本主義的殖民統治并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隱秘而間接,被殖民化的也不再只是某一個區域、某一塊市場,而是我們全部的社會生產、社會交往與日常生活本身。晚期資本主義的迅速發展與蘇聯解體有著直接的關系。蘇聯解體之后,現代資本主義擁有了一個整體性的、差異化的、反抗力量不足的全球市場體系,而這樣一種市場體系正是晚期資本主義最需要的。
上述關于資本主義的分期仍然是梗概性的,只是為了簡單方便地把握資本主義發展脈絡以及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定位。詹姆遜認為,對應于資本主義的三個階段,馬克思主義也可以梗概性地劃分為三個階段,經典馬克思主義批判的對象是資本主義的民族時期;民主社會主義、列寧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在一定程度與范圍內)批判的對象是資本主義的帝國主義時期;對于晚期資本主義進行批判的任務則落在了后馬克思主義的肩上。關于后馬克思主義,詹姆遜在這里談到了兩點:其一,“在資本主義本身經歷了結構形變的那些時刻,各種‘后現代主義’層出不窮”[1]308。后現代主義是隨著晚期資本主義的發展而產生的,與后現代主義緊密相關的后馬克思主義面臨的對象同樣是晚期資本主義。其二,“形形色色的‘后馬克思主義’,尤其是19世界末的伯恩施坦和20世紀80年代的后現代主義,以及他們假定的馬克思主義的‘危機’或‘死亡’,都恰與資本主義得以重建和極大擴展的那些時期是同時發生的。而這些馬克思主義反過來又為一種更加現代的——實際上是我們時代的后現代的——馬克思主義所效仿,試圖對傳統的研究客體即資本主義本身所呈現的新的出乎意料的維度加以理論化”[1]310。相比于經典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主義與民主社會主義等馬克思主義理論流派都可以歸為“后馬克思主義”。根據我們所處的時代以及面臨的時代問題,后馬克思主義是一種更加現代的馬克思主義即后現代的馬克思主義。與前兩個時期的馬克思主義相比,后馬克思主義——“各場政治運動以及知識和理論的抵抗形式”[1]315—— 由于處于晚期資本主義時代,與全球化有著一種截然不同的聯系,天然地帶有一種“后現代”的理論特色,其理論批判直指當代社會的整體異化與消費主義等現象,哲學與文化意味較多,政治意味較少,但是其批判性與革命性并沒減少。在這一點上,它與西方馬克思主義有著更加親近的血緣性。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現代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轉折點。晚期資本主義在實現了發展的過渡與轉型之后,資本如同脫離了韁繩的野馬般難以再被駕馭。這一過渡與轉型的過程,在前蘇東社會主義國家主要表現為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主要表現為新自由主義的崛起以及自由派勢力的再度執政。隨之而來的是市場經濟催生的話語斗爭摧毀了以往的意識形態沖突,關于人性論的預設也否定了一切烏托邦主義與希望之源,前者否定了社會主義的現實語境,后者否定了社會主義的理論資源。因此,詹姆遜說馬克思主義遭遇了一場總體性的“滑鐵盧”。
其一,在全球化的影響下,“話語斗爭(與十足的意識形態沖突相對立)通過詆毀其各種可選因素,把一整套中心話題變得不可提及而獲得成功”[1]310,而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歷史的解讀無疑屬于這一整套中心話題。始于1848年革命而終于1992年的蘇聯解體,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斗爭始終是貫穿于其中的一條主線。20世紀七八十年代,經濟危機與社會變革相伴而生,關于“西方世界往何處去”的大討論再次出現。“造反運動”的失敗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凋零、正統馬克思主義不斷遭到質疑、社會民主黨大選接連失敗等事件導致左派式微,以撒切爾與里根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乘勢而起。過往意識形態沖突之下社會語境的主要內容是“民族化、標準化、赤字消費、凱恩斯主義、規劃、民族工業保護、保險網絡、福利國家”等,現如今社會語境下話語斗爭的主要內容已經轉化為平凡化、幼稚、物質利益、經驗、政治恐懼、歷史教訓等相關概念。《解憂雜貨店》與《追風箏的人》等開始成為暢銷書就是最好的說明,后者已經成為一種合理性的社會存在,而前者的存在不僅不具有合理性,甚至其本身存在的合法性也一再受到質疑。對于“我們”這一概念的理解,現如今微觀的、個體性的、私人性的存在已經代替了過往的、宏觀的、整體性的、社會性的存在。晚期資本主義把社會生活的一切“幻化”成一種非歷史性的概念。我們的世界里只有我們自己本身、我們的周遭世界以及我們的當下生活,這直接導致了我們對于人類自身以及人類歷史的追問不得不指向當下的永恒性。歷史在這里終結了,我們就是那“最后之人”。
其二,這樣一種話語斗爭形式又直接影響了我們的思維方式,人性論泛濫成災,被拋棄了的、類似于福利政府的相關概念統統都被劃分到左派的行列。隨之馬克思主義也一并被拋棄了,而且廣為流傳的人性論還直接導致我們對于社會歷史的解讀只能是帝王將相與陰謀權術。“與此同時,與烏托邦相關的各種焦慮則產生于這樣一種恐懼,即構成我們現行身份、現行習慣和力比多滿足的形式、在新的社會分配和社會秩序下將會消失的一切,比之在最近的過去的其他時刻,現在則容易調動得多”[1]311。改變現實的希望已經被喪失現實擁有的恐懼所替代,距離我們最近的歷史事件是20世紀前蘇聯的社會主實驗。現如今,斯大林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被描述成為一個希特勒式的人物,比如說《古拉格群島》的價值指向。同時,前蘇聯與納粹一同被列入與西方民主政治相對立的極權政治,類似的政治小說如反烏托邦三部曲、相關的政治實驗如柬埔寨的紅色高棉。在西方自由派思想家看來,擺在當今社會之中的這些歷史事件“告訴”我們,改變現實的社會主義運動最終只能蛻變成為一種泯滅人性、踐踏人權的悲劇(這里并不是有意針對前文提及的這幾本書,而是就其現實語境展開的)。提及這些,并不是想否認這些發生于社會主義運動中的政治悲劇,而是要提出一個新的問題,即這些政治悲劇產生的根源究竟何在?僅僅是因為這是一場試圖改變社會現實的社會主義革命本身嗎?抑或說,社會主義革命中的主角們又何嘗不是他們一直在努力克服的社會異化所產生的異化物呢?他們始終無法逃避他們所處的時代帶給他們的宿命,他們所犯的這些錯誤不正是資本主義本身所導致的嗎?而我們之所以一直沒有討論到這里,正是因為現如今的我們對于社會歷史問題的追溯僅僅關涉到“我們”自身,并沒有涉及真正的社會歷史本身。事實上,人性論就其本質而言應該歸屬于市場經濟與自由主義“幻化”出來的一種意識形態。
總的來說,資本主義盡管猖狂與囂張,但過度的自由化和市場化終究會吞噬它自己,資本主義危機終究會到來。與危機一同到來的將不只是社會經濟問題,還有人們對資本主義的否定與反抗。2008年經濟危機及其衍生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左派的任務就是攻擊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攻擊資本主義、保衛大政府、保衛福利國家等,以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歷史性概念來消解晚期資本主義塑造的永恒性概念。當然,詹姆遜的分析并沒有局限于理論的批判維度,還具有強烈的現實感,主要表現在詹姆遜關于蘇聯解體的研究中,筆者稱之為“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蘇聯解體”。蘇聯解體之后,西方社會出現了一片唱衰馬克思主義與否定馬克思主義的的論調。對此,詹姆遜不僅毅然決然地進行了回應與論爭,同時還立足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分析了蘇聯解體的根本原因。他認為,蘇聯解體的真正責任并不在于馬克思主義,而恰恰在于資本主義本身,蘇聯解體是晚期資本主義發展的必然結果。
其一,如果僅僅把蘇聯模式理解成一種實現現代化的手段與策略,也就是說蘇聯模式是在“補”落下了的資本主義的“課”的話,那么這樣一種現代化策略在本質上是屬于資本主義的,它與馬克思主義有著根本的區別,因為馬克思主義恰恰是反資本主義的。也就是說,蘇聯解體并不意味著共產主義的失敗,反而代表了馬克思主義的勝利。事實上,蘇聯模式的現代化道路并不遜色于西方式的現代化道路,前者基于國家主義的或者說計劃經濟(后發國家的必然選擇),后者基于個人主義的或者說市場經濟。在這樣一種解釋模式之下,前蘇聯現代化過程中產生的諸多社會問題與西方現代化過程中所產生的諸多社會問題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因此,前蘇聯的悲劇不應該被歸到馬克思主義的頭上,它們恰恰是資本主義做下的惡,前蘇聯與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沖突也不僅僅是社會主義道路選擇的差異,而是前蘇聯在力圖維護自身的國際市場,表現為蘇聯模式的擴張與蘇聯商品的輸出,這恰恰是資本主義的本質所在。
其二,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撒切爾主義和里根主主義在英美國家的崛起、阿拉伯國家的“新父權制”的形成共同構成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世界格局的演變過程。這一系列政治事件的發生都與晚期資本主義的降臨有著必然的關系。金融資本的投機與運作需要更加廣闊的社會空間,這一點與現代西方新自由主義主導下的華盛頓共識是一致的,英美新自由主義的崛起表明西方資本主義在這一轉型過程獲得了成功,而蘇聯解體則表明蘇聯模式轉型的失敗。因此,對于蘇聯解體的解讀,我們不僅應該把它理解成為一種社會道德的腐化,即一般地把蘇聯解體歸結為社會上層(即官僚階級與權力階層)的背叛與竊取,更應該理解它的本質,“擁有”龐大剩余價值的金融資本的不斷擴張最終導致其脫離社會生產環節,直接表現為社會結構的腐化、政治結構的分化、社會上層與社會基層群眾的脫節。如何處理這一矛盾成為蘇聯解體前的當務之急,很顯然,前蘇聯的處理方式失敗了。
其三,蘇聯解體的直接原因在于社會轉型的失敗,根本原因則在于蘇聯內部的僵化的社會生產方式已經不再能夠滿足資本的逐利性與流動性的需要了。眾所周知,前蘇聯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模式最為缺乏的恰恰就是活力。沃勒斯坦同樣把前蘇聯集團看作資本主義內部的一個“反體系空間或地帶”。戈爾巴喬夫試圖通過改革融入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但是長期封閉的大門剛一開放,外部的壓力就不斷涌入,內部的資本也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前蘇聯于內憂外患之中被迫解體。
其四,對于前蘇聯僵化的社會生產方式的分析,國內生產總值(GDP)與國民生長總值(GNP)的比較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例子。在20世紀80年代的轉型過程中,西方國家的經濟統計方式逐漸以GDP取代GNP,而前蘇聯仍然采用GNP。這兩種計量方式代表了兩種不同的發展思路。GNP更側重國民性意義,GDP則更具有全球性意義。對于20世紀80年代關于美蘇經濟體量的比較,由于GDP與GNP的差異性,美蘇雙方始終存在著理論上的誤區。這一誤區的根源就在于美蘇雙方對于生產技術(即科學技術)在社會經濟體量中占比的不同理解。美國是一個科學技術轉換為社會生產力非常快的國家,而前蘇聯的科學技術轉換為社會生產力的過程則相對緩慢許多。這恰恰表明了蘇聯模式的僵化,已經不能適應晚期資本主義的運行邏輯。
總體說來,詹姆遜對于蘇聯解體的分析與其他人最大不同就在于,他并沒有局限于前蘇聯內部的社會矛盾沖突與社會道德腐化,而是立足于資本主義的整個體系以及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之中進行考察,把蘇聯解體與晚期資本主義的降臨關聯在一起,這無疑是最接近于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蘇聯解體是20世紀馬克思主義遭遇“滑鐵盧”最重要的表現,而詹姆遜關于“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蘇聯解體”的分析,無疑是對馬克思主義仍具有生命力的最好解說,是對后馬克思主義反抗晚期資本的“立言”。
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產業包括以互聯網為代表的信息產業和以好萊塢為代表的文化產業等。信息產業作為媒介,文化產業作為載體,它們的開發對象已經不再僅僅是自然資源、人的基本需要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網絡,它們聯合起來把社會生活中的一切可以開發的東西(包括我們的社會需要與精神需要、我們的生活以及我們自身)全部推向了市場,在商業化的浪潮中,這一切都以商品的形式呈現出來,全部社會生活都在向資本集聚。一方面,資本不僅侵犯我們的工作時間,也開始占據我們的生活空間,電視劇、電影、各式各樣的小說、新聞、游戲、直播、娛樂八卦等已經以絕對的優勢嚴重竊取了我們的私人空間。同時,我們的隱私也不再被保留,大數據可以逐步地抓取我們的興趣喜好等基本信息,進而有選擇地進行相關內容的推送,盡管我們獲得了暫時的需要與滿足,但是我們卻失去了一個完整的、真實的現實世界。另一方面,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資本逐步拓寬了可以開發的范圍,資本主義曾經無法涉及的地方,也被逐步納入進了全球化的市場體系之中。政治機構與社會機構本來是作為提供服務的第三方而存在的,由于不具有盈利性與增殖性,還與資本保留著一定的距離。但是現在,它們統統都以文化的形式“降臨”到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我們最終將會淪落為商品的消費者、資本的奴隸,淪落為一種事物、一種商品,最終的結果將會是社會生活的整體異化以及人本身的整體異化。晚期資本社會因此被鮑德里亞稱為消費社會與符號社會,也就是哈貝馬斯意義上的生活世界殖民化。這正是后馬克思主義崛起的背景,詹姆遜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維度展開對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批判與文學批評的。
詹姆遜認為,晚期資本主義的商品化概念是“一種結構的和非道德化的觀念”。這種商品化也正在日益地引起人們的反感,引發人們的反抗。這種反抗來源于人們的一種道德激情,并導向于一場政治行動,這樣“一種道德化政治恰恰易于在對社會的結構認知和測繪受到阻礙的地方發展起來”[1]315。由于資本的強力性與控制性,這樣一種反抗只能以一種單一的形式存在,并且很快就會覆滅。宗教原教旨主義運動與弱勢民族的反抗以及關于民族自治的呼吁,都可以視為這樣一種政治行動,他們“可以解作社會主義的失敗所激起的憤怒,和以新的動機填補那個空缺的絕望的盲目嘗試”[1]315。因此,對于后馬克思主義者而言,擺在當下的任務就是以徹底的、革命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把這些政治行動聯合起來,把這種道德性的政治行動轉向一種總體性的政治運動,并以之與晚期資本主義以及資本體系相抗衡。
后馬克思主義源于反抗晚期資本主義,其反抗的第一步就是對新自由主義語境之下的話語斗爭進行批判。因此,后馬克思主義的“旗手”拉克勞與墨菲重提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并把后馬克思主義的首要任務確立為爭奪文化領導權,重新奪回被新自由主義者“奪去的”陣地。詹姆遜認為,這樣一種“爭論”(即反抗)不能局限于一種理論的斗爭,更應該事先引入一種立場,就反抗資本主義而言,應該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即馬克思“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核心概念——革命。后馬克思主義的任務就是引導一場徹底變革資本主義制度的社會革命。詹姆遜認為,革命是一種“歷時性”(歷史性)的事件,而不是一種偶然性的事件,這就要求我們拋棄幻想、長期準備、把握時機。
其一,革命的理論任務。晚期資本主義統治下的當代社會已成為一種“共時系統”,社會生活中的一切都已經被綁定在一起,資本主義的“包容性”徹底消解了現代社會運動與政治斗爭的反抗性。因此,任何循序漸進的改革在當下都不具有現實性,打破這樣一種束縛的唯一方式就是革命。革命是對現存社會秩序的徹底“顛覆”,革命“既是一個過程又是一個對共時系統的消解”[1]312。而打破這樣一種絕對包圍的晚期資本主義體系的首要任務就是在意識形態上確立一種完全替代現存社會秩序的全新的社會秩序,后馬克思主義在理論上尤其要提出這樣一種科學的包括生產與生活方式在內的新社會秩序。
其二,革命的實踐任務。在晚期資本主義的包圍圈中,在資本主義消解了社會運動的反抗性以致于人們不再相信革命的時候,革命究竟應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引爆”,又應該導向一種什么樣的“方向”呢?詹姆遜認為,革命將以這種方式被引爆了——“我們必須把革命看做由某一定時的或政治的事件……所激發的一系列要求,但這些要求而后又采取愈加廣泛的擴散和激進的方式”[1]312,處于被剝削地位的社會群眾選出了一個激進的左翼政府,或者說推翻了控制國家的殖民權威,進而要求對國家進行徹底的變革。在他看來,歐美極右翼政黨通過選舉上臺執政,中東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引領了反抗殖民權威的潮流,他們的要求雖然有差別,但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那就是變革現行制度,這些都證明了社會革命的可行性。極右翼的上臺執政遭到了中左翼的極力反對與排斥,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崛起也遭到了歐美國家的制裁與打擊,暴力在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因為統治集團不甘心于自愿放棄手中的權力。在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同樣面臨著與統治階級的暴力沖突,為了奪取勝利,革命勢必要以暴力的方式進行,暴力代表了革命的一種必然方向。革命必然涉及暴力,任何和平的改良型的計劃都是一場空想,因為資本主義不可能給予這樣一種機會。對此,詹姆遜通過引入后馬克思主義反抗資本主義的必要性以及馬克思主義的本質,確立了后馬克思主義的任務——革命、徹底的革命、科學的革命方式、完全替代現存社會秩序的新制度,同時針對當代社會兩種比較流行的反抗資本主義的社會思潮,即以宗教原教旨主義為代表的弱勢民族的反抗與關于民族自治主義的呼吁,分別進行了分析與批判。盡管這一部分詹姆遜并沒有大篇幅地展開論述,但是對我們把握社會現實很有價值。
其一,關于宗教原教旨主義等弱勢民族的反抗。詹姆遜認為,近來興起的宗教原教旨主義,尤其是伊斯蘭原教旨主義,雖然它們一直表現得非常激進,在理論上也確實并沒有什么值得稱贊的創新之處,反而還更加地封閉與保守,但是它們著實吸引了一大批的追隨者。原因無他,就在于它們提供了一種盡管是想象中的,但卻是打破消費主義、替代“美國生活方式”的生存空間與生活秩序。宗教原教旨主義的崛起證明了這樣兩點:一是提供一套完全替代現存社會秩序的新制度不僅是有必要的,而且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二是恰恰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缺失,給宗教原教旨主義思潮的崛起提供了空間。就此而言,后馬克思主義可謂是“任重而道遠”。
其二,關于民族自治主義的呼吁。世界體系中某一具有相對統一性與獨立性的局部地區“是否可能分離出來和解除與整個世界體系的聯系(用薩米爾·阿明的話說),然后追求一種不同的社會發展和一種迥異的集團規劃”[1]313?詹姆遜認為,這樣一種可能性顯然是不存在的,因為這一區域之外的資本是不可能放棄這樣一片肥碩的市場的,進不去又奈何不得,便會與之尋求對抗,進而達到操控的目的;同時,封閉的體系將無法滿足資本的逐利性與流動性的需要,這一區域之內的資本自生性地就會開始不斷地尋求市場的擴大化以及可能涉及的外部市場。這正是資本主義的本質所在。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也曾指出:“作為某種地域性的東西而存在的共產主義”因為其面臨的雙重危機而不具有可行性,一方面,“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須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全部陳腐污濁的東西又要死灰復燃”[2]538;另一方面,“交往的力量本身就不可能發展成為一種普遍的因而是不堪忍受的力量:它們會依然處于地方的、籠罩著迷信氣氛的‘狀態’,交往的任何擴大都會消滅地域性的共產主義”[2]538。因此,任何以民族閉關自守為前提的革命都是不可能的。
綜上所述,一方面,消費主義(即晚期資本主義)的歷史意義就在于它使我們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資本主義的絕對異化,并激起人們的反抗,“資本主義本身是一股革命力量,它以相同的方式生產了資本主義制度所不能滿足的需求和欲望”[1]316。人們的新要求就是變革這種制度,迎接一種全新的生產與生活方式。晚期資本主義發展到今天,幾乎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面臨著商品化與資本化的危機與困境,也正因如此,在全球化的世界體系內部實現革命性的變革再度迎來了可能性的機會。另一方面,我們仍然處于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的包圍圈之中,盡管它有著諸多的矛盾與危機,但它既不曾發生破滅,也無法讓人擺脫,這難免會給人造成一種巨大的壓抑感與空虛感,讓人逐步地喪失對烏托邦的幻想。但是,也“正是現實中成熟的結構矛盾使人們自覺地期待著新的可能性:我們至少可以像黑格爾所說的那樣,通過‘忠于否定’而保持這一困境的活躍,通過保持那個地方的活躍,新的事物才有可能出乎意料的從那里出現”[1]316。現如今,保持這樣一種否定的態度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行的。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爭取群眾以及如何實現理論與實踐的真正結合。也就是說,后馬克思主義者應該如何把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傳遞到人民群眾中去,進而引領這樣一場革命,以及如何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進而共同起身打破晚期資本主義的社會束縛。這是一個時代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