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苗連貴

曹雪芹除了煌煌巨著《紅樓夢》外,還有一部書傳世——《廢藝齋集稿》。這部書,不是他在香山腳下當隱士寫的閑筆,而是他以積極的心態為貧苦的殘疾人量身定制的謀生之道,一部“精準扶貧”的書,特別是其中有關風箏制作的內容。
說起風箏制作,緣起于一個人:于叔度。于叔度早年從軍,傷足,退伍后政府不管,也沒有撫恤金,一家老小生活無著,他便來找老友曹雪芹求幫襯。曹雪芹當即解囊,然而他自己也“饔飱有時不濟”,拿得出手的實在不多。聊起京城近況,于說京城人愛放風箏,曹雪芹心中有了主意——于叔度尚不知,曹雪芹是制作風箏的高手。他家中現有紙竹彩墨,便精心扎糊幾只風箏,讓于叔度拿去試銷。
未幾,老于來報喜,曹雪芹的風箏很搶手,賣得好價錢。從此,老于跟著曹雪芹學做風箏,終于可以自贍了。既然風箏是條活路,何不惠及更多的殘疾人?于是曹雪芹開始寫制作風箏的書,即著名的《南鷂北鳶考工志》。他搜集南北各地的風箏,“詳察起放之理,細究扎糊之法,臚列分類之旨,縷成彩繪之要,匯集成篇。”(《考工志》自序)這是一部集風箏大成的書。其中有些風箏的圖譜,雖然不是曹雪芹“原創”,但經過他的“潤色”、提高,統一為曹氏風箏風格。他還將制作方法編成歌訣,使人易誦易記。他撰寫此書的目的很明確,就為使“今之有廢疾而無告者,謀其有以自養之道也”。精準扶貧。
許多人因此有了終身的飯碗。曹雪芹的好友敦敏,其堂弟敦惠是個瘸子,亦跟著曹雪芹和于叔度學做風箏,后來他以此供奉朝廷,他的后人就以風箏為業了。當代人中,北京著名的風箏匠人金福忠,就是敦惠若干世孫。直至解放前,北京幾乎所有扎風箏的匠人都用的是曹氏風箏的圖譜。這是后話。
曹雪芹扎的風箏無不精美絕倫,人物鳥獸,栩栩如生。在敦敏家,他扎的宓妃風箏,放在廳堂前,客人甫進大門,遠遠望見一麗人,問:“前立者誰耶?”敦敏曰:“吾公視其為真人也乎?實亦風箏。”(敦敏《瓶湖懋齋記盛》)美人風箏美得足以亂真,可見曹大師繪制技藝之高!我曾見過舊時一個孔雀風箏,真如開屏的孔雀,綠羽黃星,文采斑斕;還有一只蟹殼青的螃蟹風箏,張牙舞爪,勢欲搏人,不知是不是曹氏風箏所傳。
曹雪芹的風箏,扎、糊、繪、放,四藝皆精。他曾于宣武門太平湖表演放風箏,好幾只風箏御風飛舞,翱翔于藍天白云間,觀者無不贊嘆。吏部侍郎董邦達,文墨書畫皆通,對曹雪芹極為推重。他為《考工志》作序,以生動的筆觸描摹曹雪芹的風箏:“觀其以天為紙,書畫琳瑯于青箋。將云擬水,魚蟹游行于碧波。傳鉦鼓絲竹之聲于天外,效花雨紅燈之趣于空中。”說明一下,古代風箏是帶哨音的,放飛時似來自天外的音樂,不然為什么叫“箏”這一樂器名呢?曹雪芹的風箏扎得好,放風箏使人賞心悅目,人見而愛之,自然舍得掏銀子買了。賣風箏的殘疾人幸甚!
曹雪芹多才多藝,義行高遠,他撰寫《考工志》解決了多少人的生存問題!董邦達高度評價:“曹子雪芹憫廢疾無告之窮民,不忍坐視轉乎溝壑之中,謀以技藝自養之道;厥功之偉,曷可計量也哉!”又說,這部書“與其謂之立言,何如謂之立德!”在封建社會,“立德”一詞的分量是很重的!
曹雪芹除《考工志》外,還撰寫了其它幾種實用的工藝技術,連同風箏,總成《廢藝齋集稿》全書。其中,編織,是專為盲人寫的,內容是各種編織物的方法;脫胎,也是為盲人寫的,用泥做出各種造型的脫胎,分出陰陽模子,灌以紙漿,干了后揭下,由有眼人幫助彩繪,然后做成工藝品;烹調,我們從《紅樓夢》里已熟知了精美的紅樓菜系,鳳姐喂給劉姥姥吃的什么“茄鲞”也膾炙人口,這些,都是曹大師“做”的“貴族菜”。曹雪芹做的平民菜也很好,烹魚尤其拿手,從現有資料看,他曾兩度幫人烹魚,一次在于叔度家,一次在敦敏府中,他烹的“老蚌懷珠”:將鱖魚肚子剖開,實以雀卵,加佐料,然后入鍋烹燒。味道如何,我想當不遜于今日酒店的“松鼠鱖魚”吧?不論貴族菜、平民菜,曹雪芹在書中都有詳述。而當一名廚師,對于殘疾人,亦是個不錯的選擇。
全書還有金石、織補、印染、雕刻等,總共8類,皆為殘疾人可勝任的手藝。
需要指出的是,曹雪芹編寫《考工志》及《集稿》全書,是很艱辛的。單就《考工志》中復雜的風箏圖譜、扎糊、彩繪的方法,并將之編成頗有文采、意蘊的歌訣看,就很費時間、精力,而這期間,《紅樓夢》尚未最后完工。“脂硯齋”在《石頭記》庚辰本70回末,有一條備忘錄:“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對清(校對),缺中秋詩,俟雪芹。”缺少中秋詩,有待雪芹補做。乾隆二十一年前后,正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間段,他很可能是忙于寫《集稿》而耽誤了“中秋詩”。詩大可以放一放,寫工藝實用書能解救貧民的危困,因此更為緊要!
寫到這里,我們是不是想“見見”這位一心“扶貧”的好干部呢?曾有人認為他如他筆下的賈寶玉似的有“女兒氣”。他究竟是啥模樣?周汝昌先生見過曹雪芹的一幅畫像:“姿勢是坐像,左腿平盤,右腿豎曲,左手按左膝,右手拄地;正臉,些微偏向右方。長園面型,豐頤,有須,頭頂微見發際。素衫,編屨,平居便服。”(《〈紅樓夢〉及曹雪芹有關文物敘錄一束》)據周先生考證、確認,這是當年與曹雪芹相識的一位畫家畫的、最接近曹雪芹本人的寫真。由此看來,曹雪芹雖有點野人逸士風,但與尋常百姓并無殊異。
另據《曹雪芹傳》說,曹雪芹面龐略黑,微胖,常與敦敏兄弟及附近村民去村店飲酒,“出必醉,醉則縱談。有時轟飲,竟至叫囂之聲,鄰人為之失色。”(敦敏語)酒后高談闊論,乃至狂呼大叫,把鄰人都嚇著了。精細描寫小女兒燕飲之態的文章妙手,竟像江湖好漢似的豪飲如此,從側面映照出曹雪芹的性格豪爽、率真,這與前面的“畫像”在精神氣韻上是一致的。豪爽、率真之人,多輕財好義、濟困扶危,我以為這更接近于曹雪芹形象的本真。
偉大的作家之所以偉大,不但有偉大的作品,更有偉大的悲憫之心。屈原、杜甫、蘇軾、曹雪芹等莫不如是。
(注:《廢藝齋集稿》全書,除風箏一節被人抄存保留下來以外,其余7類俱已失傳。曹雪芹的原著書稿,據說在民國時期被日本人買走,后經多方探尋,至今下落不明。惜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