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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世界銀行的定義,中等收入陷阱是指一個經濟體進入相對成熟階段后,容易陷入停滯狀態,特別是當人均國民收入達到4 000美元后,很可能會遭遇10 000美元這個瓶頸而無法逾越。自2015年以來中國人均國民收入已連續3年超過8 000美元,不斷逼近10 000美元大關,可以說,正處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時期。能否成功跨越,是舉國關注的頭等大事。
從根本上講,中等收入陷阱是一個結構陷阱,是傳統經濟結構無力承載更高的國民收入所帶來的停滯。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關鍵是推動結構轉型,一般要經歷三個階段,彼此能否銜接順暢,又取決于消費和人力資本能否跟進。
當一個經濟體邁入中高等收入階段后,工業化進入沖刺階段,衍生出強勁的勞動需求,工資開始加速上漲??v觀世界各國發展歷史,不管最終能否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都會經歷這個階段。這是沖擊中等收入陷阱的第一次試車。
20世紀70年代末,韓國越過了劉易斯拐點,但建筑業等傳統產業的持續繁榮使用工需求不斷膨脹,推動了工資的持續上漲,整個20世紀80年代,名義工資的年均增速接近20%,實際增速也達到7%-15%。[1]
類似地,20世紀六七十年代,臺灣地區在尚未越過劉易斯拐點階段,就已經出現了工資大幅上漲的跡象,實際工資的年均增速超過10%,甚至高于勞動生產率的增速,這在發展經濟學歷史上被稱為著名的“臺灣現象”。
韓國和臺灣地區是逾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典范,就算那些沒有成功越過去的國家,在開始階段也會面臨工資上漲的挑戰,其中一個典型例子就是墨西哥。20世紀八九十年代,墨西哥的經濟增速可比肩東亞奇跡,持續的經濟繁榮帶動了工資的大幅上升,20世紀90年代初,非熟練工人的小時工資已接近4美元,令人咂舌。
面對工資上漲所帶來的成本壓力,企業利潤率下滑,甚至會下滑到低于正常利潤的水平。怎么辦?只能走產業升級的道路,以提高工資消化能力。
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有一個基本原理,即有什么樣的生產方式,就有什么樣的分配方式。固守于傳統的發展模式,發展中國家是無法承受高工資壓力的。
在發展的早期階段,發展中國家一般憑借廉價勞動力來獲得比較優勢,重點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如紡織業,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分配是傾向于勞動要素的,但附加值低,不足以支撐高工資,因此屬于低收入階段。
到發展的成熟階段,發展中國家開始積累起一定的資本存量,這時出于趕超思維,一般會轉向鋼鐵、石化、汽車等重化工業,這些資本密集型產業的附加值相對較高,但分配模式是傾向于資本的,它只能支撐中等收入,而不足以支撐高收入。這是很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國家的尷尬所在。
只有到發展的后期階段,當產業結構轉向以信息技術、現代制造業、高科技產業為代表的知識密集型產業時,不僅產業附加值高,分配結構也傾向于勞動要素,這時才足以支撐起高工資,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才有實現的基礎。
如果不能邁出產業升級這一步,僅靠存量企業的消長,是不足以解決問題的。比如,高工資迫使低效率的小企業退出,市場上只留下寡頭企業,后者通過抬升價格來消化工資壓力,但寡頭格局下的高價格會使銷量萎縮,作為引致性需求,勞動需求會減少,失業壓力會把工資重新壓下來,中等收入陷阱仍無法跨越。
所以,產業升級是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無法回避的道路。
在這一方面,韓國、日本是成功的典型,它們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成功地將主導產業從資本密集型產業轉向技術密集型產業,墨西哥則相反,產業結構仍停留于原來的狀態而不能自拔,這是它未能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最主要原因,在經歷八九十年代的工資上漲后,其工資很快回落下來。
當然,一個國家的產業結構轉型是需要條件的,它需要供求兩方面因素的支撐:在需求方面,一個新興產業的崛起要有巨大的消費市場來為之付費,這個問題后面講;在供給方面,任何一個新產業的崛起都需要足夠的生產要素投入,包括有形要素和無形要素,前者如物質資本,后者如人力資本,越是高級形態的產業,對人力資本的依賴度越大。
對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來說,能否將產業結構切換到以技術密集型產業為核心的結構上,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人力資本能否跟上。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隨著經濟步入中等收入階段后,發展中國家的資本短缺問題已大大緩解,不應再構成新產業崛起的制約因素,制約新產業發展的更可能是人力資本的短缺。
墨西哥就是一個典型的反例。在經歷20世紀90年代的工資上漲后,很多外商投資企業都曾試圖轉向高附加值的新興產業,但由于墨西哥教育失衡,工人文化素質低,無法適應職業技能的新要求,轉型無疾而終。[2]
新興產業的崛起,需要消費的支撐,它要么來自于國內,要么來自于國外。對于小經濟體來說,比如,新加坡、中國臺灣及香港地區,內部市場不足以支撐龐大的需求,只能通過出口導向來拓展外部需求;而對于像中國這樣的大國經濟體來說,完全依賴國際市場來拓展需求,不僅不可能,也沒必要,因為國內市場容量足夠大,拓展國內消費需求不僅有條件,還能提高國民福利,所以刺激國內對新興產業的消費成為優選,至少,要與開拓國際市場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
這時經濟發展的驅動力開始發生轉變:在發展的早期階段,屬于短缺經濟,發展更多地受制于資本要素,高增長率需要高儲蓄率、高投資率,隨著經濟步入成熟階段,短缺經濟轉向過剩經濟,有效需求不足成為主要的問題,這里的有效需求就是對應于新興產業的需求,刺激需求成為最迫切的任務,經濟增長開始由投資驅動轉變為消費驅動,投資率穩中趨降,消費率則大幅上升。
就以日本為例,在20世紀50年代經濟發展的早期階段,投資率約為40%,消費率約為60%,到70年代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時,開始從生產大國轉向消費大國,消費率升至80%,相應地,投資率降為20%。類似地,在20世紀70年代,韓國的投資率與儲蓄率分別為60%和40%,至80年代中期,投資率大約降為25%,消費率升至75%。按支出法計算,20世紀70年代末,消費占韓國GDP的比重就已經高達60%。[3]
在消費率上升的背后,是需求結構的演變,它支撐了主導產業的演進。過去人類需求是用衣食住行來概括的,在不同的需求階段,產業結構有不同的特點:以“食”為主要需求的階段,對應于農業社會;以“衣”為主要需求的,對應于以輕工業為主導產業的社會,屬于工業化的早期階段;以“住”和“行”為主要需求的階段,對應于以鋼鐵、汽車、化工為主導產業的社會,屬于工業化的中期階段,即重化工業階段。[4]只有當人類需求步入新的階段,轉向高科技產品和服務時,產業結構才會步入后工業化時期,進入更高級的形態。
簡言之,只有經歷上述三個階段、兩輪驅動的檢驗,一個經濟體才可能形成“就業—消費—產業”的良性循環,才能真正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如上所述,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一個重要基石就是經濟發展動能從投資驅動轉向消費驅動。如何擴大消費,是一個關鍵問題。
消費能否擴張,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居民收入;二是分配結構。由于富裕家庭的邊際消費傾向更低,所以收入差距越大,越不利于消費擴張。那些成功越過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或地區,一般都會經歷一個較長時間的工資普漲過程,各階層勞動者漲幅相當,不僅收入水平提高,收入分配差距也會被控制在合理的范圍內。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新加坡、韓國、中國臺灣和香港地區,人均工資的年均增速分別達到6.3%、5.8%、6.4%、5.6%,這個速度一直持續到90年代末,在這一過程中,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程度不僅沒有惡化,反而不斷縮小。
類似地,20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池田內閣提出國民收入倍增計劃,也是通過各種措施提高各個階層的收入水平,使他們均勻地分享經濟發展的紅利。
研究表明,那些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或地區,基尼系數都是下降的。據統計,自1950年以來,這些國家或地區的基尼系數沒有超過0.35的,而那些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或地區,一般都大于0.45。[2]
有人將這種均等化的收入增長描述為“中產階級崛起”。在跨入高收入國家門檻之前,日本、韓國中產階級占人口總數的比例已達到70%,[5]這主要得益于各階層勞動者工資的普漲。為促進普漲,韓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強化職業技能培訓,使高中畢業生的收入不斷增加,縮小了與大學畢業生之間的差距,1980—1995年,高中畢業生與大學畢業生的收入比從0.42增加到0.65。
如果再往前追溯,通過提高大眾工資水平來達到擴大消費的目的,最著名的莫過于1914年福特推行的“工作一天8小時,付5美元工資”。當時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么要提高普工的工資,但歷史證明,它對促進消費是非常有效的。
改革開放40年來,隨著非農部門的快速發展,勞動需求迅速膨脹,吸納了大量的勞動力,大大緩解了中國的就業壓力,另一方面,勞動年齡人口開始減少,每年以500萬左右的速度遞減,使就業壓力更加緩和。可以說,中國當前最主要的就業矛盾已經不再是數量型矛盾了,而是轉向質量型矛盾,即就業質量低。
就業質量是就業活動中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結合狀況的綜合度量結果,它直接影響勞動者的主觀感受,并典型地表現在工資報酬、勞動時間、工作環境與工傷事故、勞動權益保障等方面。[6]
當前,中國低質量就業的最主要表現就是非均衡型低工資,它不僅會壓制勞動者的收入水平,更會破壞橄欖型的分配結構,進而遏制消費。
從表1可以看出兩個規律。

表1中國非均衡型低工資的主要表征
資料來源:根據《中國統計年鑒》、《中國勞動統計年鑒》、國家統計局網站等相關數據整理得出。其中,平均工資按城鎮消費價格指數折算為2000年的可比水平。
首先,總體而言,中國工資水平還普遍較低。我們以2000年為基期對各年在崗職工年均工資按城鎮居民消費價格指數進行平減,結果如表1第2列所示,2004年為15 321元,此后穩步增長,至2016年增至47 592元,12年上漲2.1倍,年均漲幅為6.5%。從表面上看,增長比較快,但從絕對水平上看,仍然還很低,特別是與發達國家一比,就相形見絀了。2004年中國平均工資只有美國的4.7%,此后差距不斷縮小,但至2016年也只有美國的16.6%、英國的23.8%、德國的21.7%、日本的25.6%,工資差距可見一斑。中國相對工資如此之低,主要還是因為勞動生產率低。就以與美國的對比為例,表1第4列顯示,2016年中國的勞動生產率只有美國12%??梢?,相對于工資,勞動生產率的劣勢更大。
其次,不同勞動者的工資差距不斷擴大。低質量就業并非針對每個勞動者,由于人力資本和邊際產出低,低端勞動力是低質量就業的重災區,在我國典型地表現為低學歷、低技能勞動者,其中尤以農民工為代表。在低質量的就業環境下,他們與其他勞動者的工資差距不斷擴大。如表1第5列所示,2004年城鎮職工工資是農民工的2.56倍,到2016年擴大至3.45倍,增幅超過1/3。低端勞動力一般都集中于低端產業,比如建筑業、住宿餐飲業;高端勞動力則主要集中于高端產業,比如信息產業、金融業,所以從行業間的工資差距也可以管窺不同勞動者工資關系的變化趨勢。就以金融業和住宿餐飲業的對比為例,表1最后一列顯示,2004—2016年,二者的工資比例從1.93上升至2.71,增幅達40%。
如此的工資形態會從兩個維度扼殺消費潛力:一是從絕對收入的維度,平均工資水平低,造成普遍的消費動能不足;二是從相對收入的維度,收入差距擴大更會扼殺消費傾向大的群體的消費能力。目前中國的基尼系數已超過0.5,高于國際警戒線,低端勞動力的低工資更會加劇收入分配差距,拉低總體消費能力。中國有超過2.8億農民工,他們的工資收入是農村家庭收入的重要來源。相對于城鎮居民來說,農村居民的邊際消費傾向更大。研究表明,我國城鎮居民的邊際消費傾向不足0.6,[7]農村居民工資性收入的邊際消費傾向則高達0.76,[8]可以說,近6億農村人口的消費潛力是巨大的,但在農民工低質量、低工資就業面前,這個潛力要大打折扣。
從供給端講,產業升級需要要素升級,低質量就業會將勞動要素鎖定在低級狀態而無法適應產業升級的要求,后者又會反過來強化低質量就業。
人力資本一般涵蓋健康、知識、技能、流動性等維度,是勞動生產率的主要決定因素,它們一般通過保健、教育、培訓、社會資本、投資等來獲得。其中,健康是人力資本的最基本要素。沒有健康,就沒有勞動能力,生產力就無從談起,維持基本的健康狀況,就是馬克思意義上的人力資本簡單再生產。
低質量就業會從多個維度侵蝕人力資本,非但阻止人力資本的擴大再生產,甚至連簡單再生產都無法維持。這個問題在當前中國尤為突出,應引起關注。

表2低質量就業的主要指標
資料來源:根據《中國統計年鑒》、《中國勞動統計年鑒》、國家統計局網站等相關數據整理得出。
健康的體魄要求工作量適度,有必要的休整時間,勞逸結合,過大的工作量有損于健康,這是常識。中國的低質量就業在這一方面還特別欠缺,如表2所示,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1.勞動強度大,工時長,加班嚴重。
就以工時為例,為了能讓勞動者恢復正常的體力,1995年,國務院頒布了《關于職工工作時間的規定》,決定自當年5月1日起職工每周休息兩天,每日工作8小時,每周工作40小時。但22年過去了,很多人離此標準還相距甚遠,據保守估計,中國至少還有一半以上的企業做不到。
表2第2列顯示,2004年我國在崗職工平均每周的工作時間為45.5小時,至2015年仍是45.5小時,11年間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如果按每周40個工時的標準來計算,現在工時平均超標近15%,這還只是一個平均數,在建筑業、低端制造業、低端服務業等臟累苦危工種集中的行業,問題應該更嚴重。
北京師范大學勞動力市場研究中心發布的《2014年中國勞動力市場報告》顯示,我國過半行業的周均工時超過44小時,對照40個小時的標準工時,加班時間超過4小時,其中住宿、餐飲等低端服務業最嚴重,周均工時達51.4小時;建筑業為49小時;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為48.8小時;制造業為48.2小時。按每天8小時折算,這些行業的職工平均每周休息不足一天,最多只能算單休。
目前中國建筑業從業人數大約是5 000萬人,住宿餐飲零售等生活服務業有近1.5億人,制造業約1億人,就算一半勞動者未執行雙休,應至少有2億員工未能享受雙休待遇,我國非農產業的就業人數是5.6億人,所以,未能享受雙休待遇的員工比率不會低于1/3?,F實中,單休甚至不休是一個普遍現象,而隨著員工對雙休的愈發重視,以至于在人力資源市場上一些企業甚至把雙休作為額外條件來增加招工籌碼。
對標一下OECD國家,2016年德國工人的周均工時為26.22個小時,法國為28.31小時,英國為32.23小時。即便是發展中國家,很多也比我們短,比如墨西哥平均周工時為43.37小時。我國工時長的問題可見一斑。
超常的工時會使人疲于奔命,沒有足夠的時間休息,更沒有時間學習充電,體力消耗大,智力補充不足。
2.工作環境差,工傷事故頻發,職業病高發。
工作環境是衡量就業質量的一個重要維度,環境差,就容易接觸危害物質,甚至引發工傷事故,直接損害勞動者的身心健康。
表2 第3列顯示,2004—2016年我國每萬人工傷事故發生率從76人增加到90人,峰值出現在2012年,曾一度達到100人。2016年中國發生各類生產安全事故6萬起,死亡4.1萬人,雖與之前相比有較大幅度的下降,但從橫向對比看,仍是非常高的。就以日本為例,日本有近6 100萬非農就業人口,現在每年工傷死亡人數平均下來只有1 800人,每萬人不足0.3人,而我國達到0.74人,比其高出一倍還多。在一些領域特別是煤炭、建筑等行業,工傷事故頻發,動輒數十、上百人的安全事故,令人觸目驚心。2016年,僅礦難事故就發生249起,死亡538人,占全世界礦難死亡人數的一半以上。當年美國礦難死亡人數不足50人。
除工傷死亡外,對廣大勞動者來說,最常見的還是接觸職場中的危害物質與職業病,在這一方面,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根據國家安監總局的數據,當前我國接害的行業領域非常廣,接害人數多,僅粉塵和化學毒物這兩類主要職業病危害源,就涉及礦山、冶金、化工、建材、汽車制造、醫藥、制鞋、家具等30多個行業領域,有毒有害企業超過1 600萬家。調查結果顯示,存在職業病危害的企業占全國企業總數的30%以上,職業病危害源接害人數接近2.2億,占非農產業勞動者總數的近40%。這導致職業病形勢非常嚴峻,累計的職業病報告病例接近100萬人,每年新增近6萬例,其中,塵肺病占90%以上,每年新增近1萬例。塵肺病多發于煤礦*資料來源:“當前我國職業病危害接害人數逾2億”,新華網,2015年6月19日。。
很多企業對職業病防范意識淡薄,據統計,目前建立職業衛生管理責任制的企業不足40 %,開展職業病危害評價的不足8%,設職業衛生管理部門的不到35%,制定職業衛生教育培訓計劃的只有41%,設職業病危害因素崗位警示標識的僅43%,在勞動合同中告知職業病危害內容的僅占40%。可以說,職業病在相當程度上是人為造成的。
以犧牲勞動者的健康為代價,是低質量就業的一個惡劣表現,如果勞動者連健康的體魄都沒了,還談何人力資本升級,談何產業升級?
現代經濟學認為,人力資本是一個內生變量,它取決于人力資本投資,后者又取決于投資意愿和能力。低質量就業會對這兩個維度都造成傷害。
首先,低工資往往與低人力資本回報相伴而行,它會挫傷勞動者的人力資本投資積極性。近幾年“讀書無用論”再次掀起,特別是農村,很多孩子初中未畢業就輟學打工,因為他們覺得讀高中甚至讀大學,未必能找到一個好工作,不值。其次,低工資也降低了勞動者及其家庭進行人力資本投資的能力。人力資本投資是需要付費的,低工資下,勞動者沒有充分的結余來投資于人力資本,比如參加職業培訓。很多人輟學也是源于家庭的困頓,是父輩低質量工作的延伸影響,也是貧困的代際轉移。
另一方面,職業病對家庭經濟的侵蝕也是不容忽視的。我國職業病80%都發生在以農民工為代表的低端勞動力身上,在缺乏完善的社會保障制度的前提下,職業病會使勞動者及其家庭陷入絕境,因病致貧,在這種情況下,進行人力資本投資是不可能的。
表2最后一列顯示,2016年我國勞動力中仍有75.7%的人只擁有初中或初中以下學歷,其中,有近20%為小學學歷或文盲,擁有本科以上學歷的只有8.5%。低學歷勞動者主要集中在農民工這個群體上。
近2.8億農民工,是中國最重要的勞動要素的提供者,過去中國憑借他們所提供的廉價勞動供給實現了經濟的快速增長,從低收入階段邁入中高收入階段,今后從中高收入階段邁向高收入階段,也同樣離不開他們的貢獻,如果他們的人力資本都固化在低級形態上,產業升級也同樣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更可怕的是,一旦低質量就業與低人力資本形成正反饋,那么,它們將陷入類似于納克斯所描述的貧窮—低資本形成的惡性循環,[9]只不過,這里的資本是指人力資本而不是物質資本。貧窮使人們無力進行人力資本投資,而低人力資本的勞動者只能從事低工資工作,這使他們進一步無力進行人力資本投資,所以永遠只能從事低工資的工作,由此陷入“低工資—低人力資本—低工資”的怪圈。
表3清晰地顯示了低人力資本—低工資的反饋過程。

表3不同行業勞動者的學歷構成(2016年)
資料來源:根據《中國勞動統計年鑒》相關數據整理得出。
一般而言,制造業、建筑業、批發零售業、交通運輸倉儲業、住宿餐飲業多屬于傳統行業,工資較低、工作質量較差。表3顯示,在這些行業中,初中或以下學歷的勞動者普遍占到一半以上,其中,建筑業高達60%,住宿餐飲業也超過57%,在這兩類行業中本科及以上學歷分別只有3.2%和2.3%。而信息技術、金融業、科學研究等高工資、就業質量好的行業,初中及以下學歷比例只有10%左右,本科及以上學歷則普遍超過36%。
這組數據驗證了低人力資本勞動者更傾向于從事低質量工作的經驗直覺。
基于前述分析,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必須提升就業質量,而提升就業質量關鍵在于提升人力資本水平,它需要對積極就業政策、勞動管制政策、消極就業政策等就業政策體系進行重新設計。
積極就業政策是提升人力資本的關鍵,它要體現如下幾個新的特點。
1.面向的人群更寬,從現有勞動者前移到未來勞動者。
過去積極就業政策主要是為了解決現有勞動力的就業問題,側重于提高他們的就業能力,帶有一定的短期性。今天積極就業政策是要提升幾代人的就業質量,側重于提高未來勞動者的人力資本,帶有長期性,是一種戰略導向的提前部署。所以,今天的積極就業政策要把未來的勞動者,包括在校生、未成年人、青少年,統統納入考量的范疇,立足他們,制定長遠的教育與培訓計劃。
2.教育與培訓計劃要結合產業規劃進行前瞻性布局。
什么是高質量就業?就是符合時代潮流的就業,正如20世紀60年代東亞國家的紡織業就業,70年代的汽車工業就業,80年代的電子工業就業,迎合了當時主導產業演進的秩序,勞動者才能不為時代大潮所拋棄,其工資利益和就業權益才能有根本的保障。即便是20世紀60年代最出色的紡織工人,在今天的日本恐怕也很難找到高質量的工作,因為人力資本與主導產業出現了錯配。
再優秀的人力資本,一旦與主導產業錯配,“英雄無用武之地”,就不能算是高質量的人力資本,也無法實現高質量的就業,因此國家要清楚未來要重點發展哪些產業,它需要什么樣的人力資本,教育與培訓體系就要提前進行部署。
二戰剛結束時,日本尚未進入恢復期,勞動力需求尚不旺盛,但日本政府已預感到大規模的戰后重建工作將要重啟,它需要大量的有一定文化基礎的技能型勞動力,于是未雨綢繆,盡管經濟十分困難,仍果斷地把義務教育從6年延長到9年,為后來的經濟重建儲備了人力資本。后來的國民收入倍增計劃,實際上也是一部人力資本投資計劃。
20世紀70年代之前,韓國接受國際產業轉移,重點發展標準化制造業,教育體系隨之調整,重點發展了中等職業技術教育,為制造業輸送了大量的技工人才;到80年代,制造業升級,韓國又重點發展高等教育,大量培育工程師;到90年代,新興產業崛起,韓國又重點發展研究型教育,培育創新型人才。
這些都是積極就業政策的典范。反面的例子就是香港,當年港英政府不愿在工程教育和職業技能培訓上投入太多的精力,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國際產業轉移中,由于缺乏技能型人力資本的支撐,香港痛失制造業的發展機遇。
3.更強調正規教育對人力資本的基礎作用,適時延長義務教育年限。
人力資本中,除了健康外,最重要的就是知識與技能,其中知識屬于基礎層,技能屬于應用層。知識影響一個人的基本素質,如果基本素質高,學習應用型技能就不是一件難事,這就是所謂的學習能力。產業結構的形態越高級,對人的基本素質的要求就越高,相應地,對知識類人力資本的要求就會更高。
在制造業時代,一個小學生只要肯學,也能掌握車床的操作技能,但到了高科技時代,恐怕他再努力也很難掌握編程技術。
知識類人力資本的積累主要靠正規的教育特別是基礎教育和大學教育。為了更好地適應即將到來的產業變革對人力資本的要求,中國應強化正規教育。
在韓國產業結構演進過程中,就是通過國家的強力干預不斷提高國民的平均受教育年限的,它幾乎每隔五年就要延長一年,20世紀70年代只有5.74年,1975年延至6.62年,1980年為7.61年,1985年為8.58年,1990年為9.54年。
2000—2016年中國勞動者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也在不斷延長,但節奏還比較慢,僅從7.34年延長到9年。很難想象,工業化中后期的主導產業發展,靠數以億計的初中畢業生,如何支撐?
今天,中國已經具有足夠的財力來延長義務教育,應該學習日本、韓國,把義務教育年限延長到12年。
4.職業培訓要克服市場失靈,建立政府—企業—學?!獋€人的聯動機制。
技能類的人力資本主要通過在職培訓獲得,按理說,應該由企業來主導,但企業擔心培訓后員工離職,帶來無謂的成本,這在通用型技能培訓中會更常見。由于部分收益不能內化,就會出現正外部性的問題,結果是企業提供的技能培訓低于社會最優水平,這就是所謂的市場失靈。為矯正市場失靈,需要政府介入。
在這一過程中政府與企業的權責邊界要劃分清楚,政府一般是通過利益引導的方式在宏觀層面發揮作用,企業則通過具體的培訓內容設計和培訓過程把控在微觀層面發揮作用。德國和日本政府對企業提供培訓補貼,按人頭數計算,這樣即便受訓員工離職,企業的損失也有限,甚至還能獲利。至于怎么培訓,則交給企業。對于剛步入勞動力市場的年輕人,技能迫需積累,補貼力度可以加大。
1.通過勞動規制來提升就業質量,仍有一定的作用空間。
積極就業政策就像是中藥,是從根子上治??;勞動管制政策就像是西藥,從外表治病。我國真正意義上的勞動管制發端于21世紀初,其標志是2004年新的《最低工資規定》以及2008年《勞動合同法》的出臺。[10]當前,通過勞動管制政策來提升就業質量,仍有一定的作用空間。
就以最低工資管制為例,它對工資利益的保護程度可以通過最低工資標準占社平工資的比重來衡量。一般認為,它達到0.4才是合理的。[11]但目前我國各地普遍達不到這一水平,甚至呈逐年下降的趨勢。各地最低工資標準是分若干檔的,就算取最高檔,2004—2017年,最低工資標準占社平工資的比重也從0.37一路降至0.3,如果考慮到其他較低檔的影響,現在比重肯定遠低于0.3。
最低工資標準主要是為了保護低端勞動力的工資利益,它綜合了物價、生活成本等因素的影響,是為了確保低工資群體能獲得足夠的收入以維持本人及家人基本的生活需要。最低工資標準過低,就無法阻擋部分勞動者陷入貧困的境地。
而工作環境惡劣、職業病頻發、工傷事故頻發等,更是與勞動監管缺失有關,在這一方面,中國確實需要健全勞動管制政策。
2.但勞動規制又不能脫離企業實際而下藥過猛,因此只能是輔助的。
勞動管制政策要平衡雇主和雇員之間的利益,不能過于偏廢,過去中國是偏袒雇主方利益而忽視了勞動者利益,現在也不能反過來,為提高勞動者利益而不顧資本方的利益,不顧盈利能力而一味地要求改善員工待遇,企業就不會有利潤,就只能垮掉,最后是勞資雙輸。
早在2004年新的《最低工資規定》出臺之際,張五常等人就提出了“最低工資種禍根”的觀點,雖然刺耳,但確實提醒政策制定者,脫離企業承受能力的勞動規制會“欲速而不達”。在企業承受能力范圍之內,適當提高勞動者利益,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
20世紀80年代,美國經濟不景氣,很多企業開工不足,盈利下降,在此背景下,美國各地政府暫停了最低工資標準的調整,歷時達十年之久。
正因為如此,對通過勞動規制來提高就業質量,不能報以不切實際的期望,歸根到底,勞動規制還是一種防御性的就業政策。就業質量提升,根本上還是要靠人力資本提升和產業升級來實現,所以積極的就業政策才是核心。
按理說,消極就業政策主要是面向失業者的,是為了解決他們的生計問題,與就業質量沒有關系,但實際上,它會對就業質量形成很大的反作用。
為什么資本家如此苛刻地對待工人而工人卻不敢反抗?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解讀就是產業后備軍的作用。當存在大量的產業后備軍時,工人就可能會失業,如果社會救濟不夠,出于對失業后窘況的恐懼,工人只能接受低質量就業。
這就是消極就業政策對就業質量反作用的典型例子。
一個社會消極就業政策缺失,就失去了兜底的安全墊,社會隱患是很大的,所以當經濟發展到相對成熟階段時,各國都會逐步完善消極就業政策,為失業者提供一張安全網,這也反過來會為就業者“撐腰”,倒逼雇主提高勞動者權益。
韓國在1980年全斗煥上臺后就著力建設福利型社會,為無力維持正常生活的社會成員提供基本保障,構建社會安全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失業救濟、養老金和醫保制度。到1980—1990年,韓國福利支出占GDP的比重從1%提高到3%。
據稱,1931—1950年西歐的消極就業政策也是非常不健全的,不僅導致當時英法德等國的就業質量差,而且使它們一度徘徊于中等收入陷阱的邊緣。二戰后它們吸取之前的教訓,大力構建社會安全網,建設高福利國家,但也滋生“社會福利養懶漢”的問題。今天歐洲經濟乏力,與這種僵化的制度就有很大關系。
這也提醒我們,通過消極就業政策來反推就業質量,要有一個度的把握,過或不及,都是不妥的,指望它來提升就業質量,作用也有限。
中國目前正處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關鍵時期,能否成功跨越,是舉國上下關心的大事。中等收入陷阱本質上是一種結構陷阱,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核心是結構升級,它需要需求端和供給端的共同支撐,前者體現為消費擴張,經濟發展從投資驅動轉向消費驅動;后者體現為人力資本升級,與新興產業相匹配。
而低質量就業會嚴重侵蝕上述兩個維度的支撐力:首先,非均衡型低工資,不僅會拉低平均收入水平,還會擴大收入分配差距,遏制消費擴張的潛力。其次,勞動強度大、工時長、工作環境差、職業病高發,會嚴重透支勞動者的健康,使人力資本的簡單再生產都難以維持;而低工資更會限制人力資本的擴大再生產,并最終陷入低質量就業與低人力資本的惡性循環。
改革開放40年來,經過非農部門的快速發展,中國勞動力市場的基本矛盾已經不再是數量型矛盾而是質量型,低質量就業問題突出,危害巨大,特別是從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角度看,應該引起重視,并著手解決。它需要從提升就業質量的視角,重構以積極就業政策為核心、勞動管制政策為輔助、消極就業政策為托底的新型就業政策體系。
從根本上講,就業質量的提升主要還是要靠人力資本的提升,在這一方面,積極就業政策要發揮關鍵作用,特別是教育與培訓體系要結合未來的產業規劃,進行前瞻性的改革和設計,不能只局限于現有勞動者,還要前移至未來勞動者。在這一過程中,正規教育和在職培訓是兩個重要抓手,特別是正規教育,將變得更加重要,延長義務教育年限勢在必行;在職培訓要克服市場失靈,更好地發揮政府的作用。在以提升就業質量為目標的就業政策體系中,雖然勞動管制政策和消極就業政策仍有一定的作用空間,但它們是輔助的,不宜過分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