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程繼伍

成旭梅

人的一生，“風流云散，一別如雨”（王粲《贈蔡子篤》），坐在這個清冷的冬天的雨靜里，特別有一種舊年翻過、人事明滅的寂寥，冬季本有這樣的把時間和差別一掃而空的孤絕，漫漫無邊的冷和平等了一切的雪，消停你一切的作為所能激起的高山低谷的轟烈，叫你平靜下來，閉目，止觀。

突然想起小林一茶的一句詩，“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撲哧一聲笑出來，想起2013年那個落雨的季節，原也是會有叫人隔空落下淚來的溫熱。

哪里人？

溫州。

是了是了，溫州話好多“莫”，呶呶，來了莫來了莫……

我急紅了臉，只是惱，這個人，這個人！

這個人，就是先生程繼伍，我們在大巴上相識，大巴開往安徽，命題。我們五個人，四男一女，先生和我分在一組。他說你小成啊，我大程！好吧，我記住你了，大程！

介紹一下莫，那，這胡司令莫，這大沈莫，這小沈莫，這小成莫，我大程莫，哈哈……五個人坐下來，大大小小，沒大沒小，前輩后輩間的禮數的拘謹，也就自然免了，這大程！

安徽只有肉，第一天是肉第二天第三天還是肉，肉是安徽最熱烈的情義。一桌人，面對一桌的肉，面面相覷，爭搶唯一的蔬菜，掃蕩完畢，速速走人，只有大程最悠閑歡樂，從頭坐到尾，吃到剩下他最后一個。側目，側目，這個人，這個人！……怎么了小成，吃啊吃啊，這么多菜，就我們兩個人吃，多吃點，多吃點，吃完門口有秤，稱稱有沒有成效，哈哈哈……好吧你瘦，你瘦好吧，多氣人你看這人！白天吃肉，晚上打乒乓，白天繼續吃肉，晚上繼續打乒乓，我呢，白天命題，晚上繼續命題，我想哭。

等我晚上加班加點命好題了，第二天他來了，小成，這里查證一下，是不是打錯標點了，我記得書本原文不是這樣的；小成，這題四個選項的句子改一改，改成長短對應；小成，幫我做下我出這題，看有區分度沒有……我想哭好嗎我想哭。

小成，我靈機一動，語用題就這樣出你說好吧：“28.校文學社正在招聘?？庉?，請你以程成同學的名義擬寫一份自薦信。要求：以第一人稱的口吻，突出自薦者的特點與優勢；語言簡潔、得體；不超過100字。（4分）？”這是個紀念碑式的命題，我永遠記得那個昏沉的夜，天早黑得沒了眼，大雨豆蔻年華沒心沒肺落個沒停，滿地泥巴歪七扭八重死了我的鞋，不吃了不吃了餓死我算了該死你還笑還吃肉我要趕回去把最后一題改好，改了五次了，胡司令催我們交稿了，第二天教研員就到位做題了，我的語用題還沒有誕生，我想哭……9點，10點，10點半……燈叭嗒亮了，大程笑著把他的稿子推過來，陽光燦爛。“程成”，就是大程小成，你說好吧？那一剎那，眼淚一下子就不聽話了……

端嚴寬厚，這是那個初寒季節留給我的溫暖記憶。在很多年以后的日子里，我都會記起安徽我們住處后面那個陌生的不知名的山岙、滿山枯老里一架特別燦爛的瓜果，這是什么？瓜子瓜大程說，農村出身，我對這些太熟悉了。

安徽分別以后，漸漸知曉，大程是從校長任上被引進杭城的麗水特級。在這個視覺印象的時代，在這個功利理性的時代，一個敢于剪去自己的羽毛落地飛行的人，一定是一個特別樸素的人。心里掠過一個沖動，我一定要再見到他。

大程果真成為了我的先生。2014年，浙江省第一屆名師班成立，出名極早的大程，自然成為這教育“黃埔軍?！钡牡谝慌蠋?。報到那天，簽名牌前，我喊，老師好！他笑了，小成好！我是大程！

——樸素做事，真實為人，這是這個時代最令人感動的力量。農村出身的大程，正是帶著泥土的樸實，與陽光互為天真，走在教育的路上。

“忠實為人，是立人之本；踏實為師，是立教之本；誠實為文，是立文之本。好教師要會追求——‘教書為上‘育人是本；能淡定——‘不辭辛苦，愿作鋪路石‘休提功名，甘為孺子牛；有思想——‘三尺講臺論天地‘一支粉筆寫春秋。好教師立志教學的思考與鉆研，不寫空喊口號、玩弄概念的‘偽論文。好教師要自覺加強人格和業務修養，牢牢站穩講臺，踏實為師；努力提高教學和教育素養，孜孜不倦鉆研，誠實為文。立人立教立文缺一不可?！边@是先生寫在《踏實為師 誠實為文》里的話?！浀媚翘齑蜷_雜志的時候，看到先生此文正在拙文之前，師生二人，目錄前后，真是好生意外，我拍照給先生，先生一樣歡喜，我們一起笑了。

先生正是這樣實踐的。我在溫州，他在杭州，雖為師生，卻不易碰面。但其實他是常來溫州講課的，然而并不讓我知曉，總在事后說一句，我剛溫州回來啊……好像生怕得了款待，倒對我十分抱歉。但他又笑著解釋，我很忙，回來要上課啊，沒有很多時間停留吃飯，不必拘禮不必拘禮云云。他真是簡樸到極致，除了工作，沒有第二句話。他說怎樣的教師才是真正的好教師？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是弟子三千遍布四海？是聲名遠揚叱咤風云？都不是，教育沒有暴發戶，好教師不能只以耀眼的光環論英雄，好教師要看他的品德、看他的思想，看他的行動，更要看他在日常教育教學工作中能否始終如一。這就要求教師：少點書生的迂腐，多點文人的內蘊；少點教師的繁雜，多點學者的專注；少點將軍的架子，多點士兵的勤奮；少點虛浮的炒作，多點真誠的干勁；少點空洞的理論，多點務實的精神。先生專著《善待語文》，正是他教育思想的真實敷演與陳說。

師之大者，不是在于傳道授業解惑，而在觸動靈魂，有如孔武有力的子路感于孔子“栝而羽之，鏃而礪之”的教誨而對孔子的“再拜”；有如周積在王陽明用他在人生中最后的一絲力氣說出“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后的無聲下淚；有如一代學儒陳寅恪面向王國維撩起他一絲不茍的長衫，雙膝跪地，將頭顱重重地磕在磚地上的莊重。繼伍先生平生常言：堂堂正正為人，踏踏實實做事。平生常愛：對人類有益的東西只要條件具備都想嘗試一下。感喟于先生的智慧，光明正大。

先生的童年在一個念念不忘領袖語錄的年代中度過，少年在“三段論”批判文章的熏陶下逝去。他和語文的緣分出自一個天大的誤會。那是1977年，當他還沉浸在高考恢復后首屆理科考試發榜的喜悅中時，手中接到的卻是一份師院中文系錄取通知書……先生帶著無比的茫然走向了語文，被迫毫無選擇地去愛上語文。在走進語文的四十度春秋里，在用廢寢忘食去理解語文之后，先生說：“語文教學，要讓語文真正成為人生的一種福分。

“語文是歷史最悠久的、最難學好的，卻能讓人終生受益的學科。

“與語文無緣的人是悲哀的，與語文結緣的人是幸運的。因為語文是眾學科之母，扎實的語文功底是開啟人生通往世界大門的鑰匙。這把神奇的鑰匙是由厚實的知識基礎、良好的閱讀習慣、必備的寫作能力鑄就的。

“語文基礎知識是：語文智慧的結晶，思想交流的細胞，文化修養的基石，研究學問的起點。閱讀是：辛勤的心智耕耘，有趣的心靈旅行，奇妙的心界穿越，凡俗的心情洗滌。寫作是：真情實感的心靈家園，睿智人生的思想論壇，奇幻無窮的語言魔方，歷練生活的文學靶臺?！?/p>

基于此，先生重新思考了語文學科的質性與語文課程的建構問題。

關于語文學科的質性問題，先生創見性地指出：語文=語+文=口頭語言+書面語言=（口頭+書面）語言。因此，語文就是語言現象，廣義的包括生活當中接觸到的各種各樣的語言現象。為此，先生以為，教育專家所認定的語文特性四字真言“聽、說、讀、寫”應與時俱進，時代性的語文學習應包括五個層面：學知識、學方法、學感悟、學表達、學創新。學知識，是要學我國上下五千年燦爛的文化；學方法，是要學好聽、說、讀、寫各種方法，讓我們在語文知識的海洋中不至于迷失方向；學感悟，是指學語言不能止于了解它們表層的意義；要進入語言的深層，就要學會把握許多模糊的語言現象，培養相應的感悟能力；學表達，這是語文學習的終端，容量再大的電腦也必須有一臺出色的顯示器，學會表達（包括讀、說、寫）才是學語文的終極目標；學創新，就是學會分析理解的新方法、新思維。

因了以上思考與創見，先生對于教師自我身份的認知充滿了悲壯的意味。他說，語文教師所具備的學識和修養，決定了他們在學校工作中的領先地位。高中語文教學的靈魂和真諦，就在于教師的創新意識、創造性教法和“文本”為我所用的取舍藝術。而要轉變當下“誤盡蒼生是語文”的教學低效現狀，語文教師在時代性責任與現代化身份認知之間，亟需慎思“文本”與“人本”的關系。高中語文教學離不開“文本”，但絕對不能奉行“文本”主義，因為理想化的語文“文本”不一定符合學生的“人本”理想，拘泥于“文本主義”的語文教學是缺乏生命力的。因此，溝通“文本”與“人本”之間的關系，使文本知識有效轉化成學生的語文能力，并進一步內化成人文素養，是教師的時代性職任。

大程青春蓬勃，謂其“先生”，非因年齡，實出于敬愛。木心先生說：“無論何種模式的愛，心正意摯，皆現世福禔之由來也?！币粋€人經過另一個人的生命，不必時間，不必空間，原出于宇宙法則，因果隨宜，自然而然。先生教誨之深之切，如沐春風，總是溫暖。歲暮將盡，念及先生教誨，感懷感恩。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