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何事淚縱橫

我小的時候是真的皮，上房揭瓦下河摸魚。七八歲的孩子，有著旺盛的好奇心，不可估量的破壞力，沒人管得了我，我便愈發嬌縱。

說起來，我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怕，隔壁院子里的老先生，便是個讓我感到忌憚的人。我曾在不小心把球踢進他家院子的時候，猛捶他的門要進去撿，過了很久才聽見里面的動靜，開門的是個耄耋之年的老者，一條腿腳步堅毅，另一條腿拖著，透過老花鏡帶著微慍的神情看人。我只和他對視了一秒，轉身便往家里跑。

后來聽父母說，他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兵，當年鐵馬冰河南征北戰，老未卻無依無靠。我便從陽臺偷偷看他，穿著一襲中山裝，正低頭吹一根長笛，精神矍鑠，鶴發童顏。

我會背的第一首現代詩，還是他教給我的，余光中的《鄉愁》。那時候小，怎么都想不通，為什么每次念到“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時，這個黃土已經埋到脖頸的老人，會突然哽咽。

爺爺說，想家了。他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四季分明，冬天會有漫天飛舞的大雪，春夏之交的時候，會有大片大片的牡丹花。

我趴在地圖上看過他的家，隔著臺灣海峽，蜿蜒著一路向北。我閉上雙眼，仿佛可以感受到地圖上小小的一手乍長，囊括的卻是物產豐富的長江中下游平原，四季暖昧的嶺南，甚至還能想象到大片大片的稻田和搖著尾巴驅趕蚊蟲的水牛。

爺爺長嘆一口氣，說，好久沒回家看看了。

那是九十年代初，臺灣作家三毛上吊自殺；周慧敏發行了第一張唱片，憑借姣好的外形一躍成為臺灣男生眼中的玉女掌門人；王祖賢的照片被巨幅放大貼在學校路口的照相館玻璃上，大紅唇長直發，一下子襯得老舊的墻面都鮮活起來。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五彩斑斕的氣球和鴿子攢在一起飛上天空，又各自遣散。

爺爺盯著滿天的花花綠綠看了好久，激動地用拐杖敲著水泥地，說，快了，就快了。

然而造化弄人，他朝思暮想的，終究還是沒有等到。

他年齡大了，身體也越來越差了。一場風寒過后，便臥病在床，再也沒了當初用拐杖敲出清脆響聲的生機。

他走的那天，是一九九九年的國慶。想來真是世事離奇，見證了祖國的辛酸恥辱，卻在舉國歡慶的時候，永遠閉上了雙眼。街道上還在放著《七子之歌》，紅衣小女孩聲情并茂地唱著“你可知Macao不是我真姓，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一遍一遍，不知疲憊。以至后人提到世紀末，腦海中都還回蕩著這段熟悉的旋律。

他是死后三天才被發現，留下的東西也不多，只是手里緊攥著一副繡著花的鞋墊。那鞋墊洗得發白，邊角已經磨毛，上面繡了什么也無從考證。翻過另一面，只看到幾個雋永的小楷字：唯念佳人吾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