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膩老干媽
在我少不更事的年紀,曾聽聞,祖母年輕時極美:眉眼如畫,膚若凝脂,烏黑的長發貼著側臉一瀉而下,窈窕的身段籠上斜襟盤扣的棉布袍子,腰肢一扭便讓男孩子們的心抖三抖。
祖母性情溫和,我和她相伴的時間不長,印象中她從未像那些粗鄙村婦般口無遮攔,卻也從未袒露心跡地開懷大笑過,只是偶爾站在閣樓上側目南望,回神的時候眼底有盈盈濕意。
時光漫長,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在她眼神里了。
一九三七,中華大地上最波譎云詭的一年。君可聽聞,億萬同胞流離失所,干門萬戶在戰火中化為灰燼。然而時代動蕩的血雨腥風似乎并沒有吹進這個魯西南的僻靜村落,黃河上隨處可見的是羊皮筏子,還有那被生活壓彎了背的纖夫,貧苦像一把粗糲的美工刀,一刀刀在人們臉上留下縱深的溝壑。
若不是那場吞噬一切的大火,村子里所有人大概還是過著靠水吃水的生活,裹著漏出臟棉花的破棉襖,將大煙卷里半裸的煙灰彈進墻縫的齟齬里。織布機轟隆著排列出經緯分明的魯錦,又轟隆著伴人們入睡。
祖母將牛羊趕回圈里的時候,頭項是紫藥水顏色的天。感覺到熱浪襲來,回頭看時卻看到熊熊大火貪婪地舔舐著土墻,映得天空都熱烈起來。
直到烈火吐著信子逼近,直到突然被身后竄出的人撲倒,直到和那軀體一起蜷縮著滾出火海,直到那人告訴祖母,鬼子未了,快逃命吧,祖母才恍惚意識到正在發生的一切意味著什么。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命運的齒輪在此時已悄悄轉動。
那年祖母二十歲,頭發烏黑油亮,繞著后頸拽過來綁成麻花辮,垂下。未經開化的俗世女子,也沒有什么家國情懷,只是在不知溫飽的流亡歲月里,對身邊陪伴的少年郎暗生情愫。
那少年便是我爺爺。他們的婚姻無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鳳冠霞帔三尺紅綾都不曾有。一個草編的指環,一記廟堂里的叩拜,這是就算定下未了。爺爺說,佛祖面前不騙人的。
爺爺決定去參軍的那天,硝煙混雜著濃霧穿梭在密密匝匝的電線桿中,風沙揚起時,黃河也開始咆哮。祖母送他直至平川變成峻嶺,惜別之際給爺爺遞上雙繡著鴛鴦的鞋墊,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納進密密的針腳里了。
只是,他這一走,便隔著千萬條鐵路和千萬里河山。戰場上軍號如何嗚咽,閃著寒光的刀劍如何收割生命,祖母一無所知,只是一頭扎進等待中,從殷切到失望。
直到食不知味、寢食難安,祖母才發現自己早已懷有身孕。那些年她孤身一人,頂著市井冷眼,含辛茹苦地將父親撫養長大,從沒抱怨過一句。只是偶爾,看到新聞上播報抗日老兵的消息,眼淚就再也止不住。
多年后,我聽了一首歌——《性空山》,一直不明白“杳無音訊我性空山”這句的含義。直到看到歌詞評論里有那么一句:等你等到音訊全無,只能用愛你的心愛世間萬物。
窗外,風雪又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