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曼蓮
中國經濟增長持續下行,結構失衡問題亟待改善。國際形勢風起云涌、國內經濟轉型升級,面臨國內外諸多難題,中國該如何破局?中國以前講“應對”,現在講“引領”。通過“一帶一路”倡議,中國正努力嘗試拓展國際經濟體系的新空間。中國能否在世界經濟新格局的背景下擎起新時代發展的大旗,為世人矚目。復旦大學世界經濟研究所以“世界經濟新格局、中國經濟新時代”為主題舉辦年度論壇,四位專家圍繞世界與中國經濟話題進行了對話。
盛斌:傳統全球化模式已不再適應未來發展
目前,全球化的發展處于一個艱難時期,出現了許多“逆全球化”“反全球化”的說法。尤其是近些年來發生的“黑天鵝”事件,如特朗普當選和他的一系列“退出”、英國脫歐等,帶來了很多分裂問題。為什么會出現逆全球化的趨勢?逆全球化出現的表層原因是危機引致保護:在任何大危機之后都會出現貿易保護,但如果比較1929 年和2008 年的兩次危機,我們會發現,這次的危機作用時間更長。近些年來,世界經濟出現持續結構性低迷,逆全球化的基礎也比上次危機更強。但從深層原因上來講,逆全球化出現的根本原因是全球化紅利分配不均:收入分配惡化,國家內部資本與勞動、高技能勞動力和低技能勞動力、發達和欠發達地區之間的收入不平衡加劇。
既然逆全球化出現的根本原因是不平等,那全球化究竟是不是造成不平等的原因?實則不然,造成不平等的真正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一是技術進步,自動化、人工智能、數字革命等加劇收入不平等;二是勞動力市場缺乏靈活性,勞動力體制僵化、產業與地區流動性低、永久性失業增加、匹配低效;三是社會保障政策和貿易救濟體制的缺失或不完善;四是實體經濟的衰落與過度金融化;五是教育技能培訓與再就業項目的投入不足;還有企業與個人的異質性的原因。
總體而言,傳統全球化模式已不再適應未來發展,我們需要對全球化的模式進行反思:要關注全球化進程中的包容性、平等性與共享性;適度控制全球化與區域一體化的速度;鞏固民族國家的國內治理體系。對發達國家而言,要以創造就業為導向并增強就業靈活性;發展中國家則需要以發展為導向,注重基礎設施建設與互聯互通,提高生產能力,通過出口創匯等。
對于中國而言,需要把握機遇,通過“一帶一路”這個機會以地緣經濟合作代替地緣政治沖突。“一帶一路”是推進以發展為導向的全球化的試金石,特別要在“一帶一路”建設中把握好政府主導模式下補貼、國有資本、產業政策、研發創新等問題。(作者為南開大學經濟學院院長、中國APEC 研究院院長)
洪俊杰:中國需要打造由自己引領的全球價值鏈
目前的世界開放型經濟存在兩大方面的問題:貿易投資氣血不暢;治理體系免疫失調。具體而言有三點:貿易失衡問題長期無解;公平問題被長期遺忘;全球治理問題則被長期擱置,改革任重道遠。
首先,針對貿易失衡的問題,解決方案有許多,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措施是發展服務貿易。目前,服務貿易在全球發展緩慢,從數據來看,整個服務業占全球GDP 的65%左右,但服務貿易僅占到25%。亟待解決的問題是服務貿易成本太高,比如準入問題、非關稅壁壘等等,如果把這些壁壘量化成關稅,服務貿易的關稅達到全球平均水平的30%,遠遠超過貨物貿易。因此,解決貿易失衡的思路之一就是要進一步拓展服務貿易,使其在未來朝著更加自由化、便利化的方向發展。
其次是全球化過程中的公平問題。貿易的發展一定是有人受損有人獲益,那么如何將貿易利得進行二次分配就是解決收入分配問題的關鍵。這個問題解決起來并不簡單,歐美測試過一些方法但效果并不太好,這從美國二十年來中低收入者收入停滯不前、高收入者漲幅卻很快就可以看出來。如何將獲益者的一部分收益轉化為受損者的社會服務仍然值得深思。
最后,從全球治理方面來看中國與全球化的問題。從中國參與全球價值鏈的演變圖可以看出,2000 年的時候中國還處在全球價值鏈的邊緣地帶,當時東亞以日本為貿易核心;但2015 年之后中國已經處在全球價值鏈的核心位置,前所未有地靠近世界舞臺的中央。對于中國而言,這是全球化發展中的一個重要節點。我在做一個中國與開放型經濟的環流理論,之前中國是融入或嵌入到發達國家的環流之中,通過加工貿易、引進外資、沿海開放和經濟特區等等;但現在很重要的一點是中國需要打造由自己引領的全球價值鏈,這對于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向中高端攀升是非常重要的。
從全球治理的制度行為邏輯和戰略角度而言,中國應該采取完善型的制度行為邏輯與戰略,并不需要推翻或替代現有的國際貿易體系,而是應該完善目前體系中不完整的地方。首先是世貿組織,中國應該高舉多邊大旗,為多邊貿易框架注入新的活力;還有RCEP、TISA、擴大金磚的規則和影響等等;最后有個很重要的機會是“一帶一路”,中國可以通過“一帶一路”打造和引領自己特色的國際經貿型規則,在全球貿易體系中向中高端攀升。(作者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經貿學院院長)
王小魯:通過改革和政策調整實現結構再平衡
中國的原生增長潛力還有哪些仍在?第一,市場化改革。中國從中速轉到高速增長就是從改革開放開始的,從數據可以看出,現在的民營經濟所占比重已經超過了國有經濟,這個過程中發生了資源配置的改善。市場化改革對中國經濟增長貢獻的潛力依然存在。第二,城市化率的提高帶來新需求,促進經濟增長。第三,所謂的后發優勢依然存在,中國可以學習發達國家好的經驗和技術,吸取他們的教訓,在這個過程中比他們發展得更快。當然,中國經濟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比如比較優勢的轉移,資本充裕優勢替代了勞動力優勢;人力資本的改善;市場競爭培育了創新動力,新興產業在發展。綜合這些因素來看,可以說,并沒有充分理由認為,中國發展到這個階段就一定會減速。
過去幾年經濟增長持續下行,經濟結構失衡的最主要癥結是投資過度、消費不足。各級政府過度熱衷于投資擴張,大量借債投資,過度鼓勵房地產投資,無效投資越來越多;同時,貨幣政策持續刺激投資,財政政策偏重投資,地方發展政策以各種優惠吸引投資;另一方面,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相對不足,同時,收入分配嚴重不均也影響了居民消費;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受到干擾,企業提高效率和科技創新動力不足。從過去十幾年消費率、投資率、儲蓄率的變化可以看出,消費率一下子下降了15 個百分點,反過來,儲蓄率和投資率都高了十幾個百分點。
結構再平衡需要解決體制政策問題。不是說不要政府投資,但政府應該適度投資,而且是在合理領域進行投資。要保持未來經濟可持續增長,必須通過改革和政策調整實現結構再平衡,其中有三個關鍵環節:用幾年時間從加杠桿切實轉向去杠桿;從過高投資轉向合理投資,從過大的收入差距轉向合理的收入差距,改善收入分配,改善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促進居民消費;推進政府改革,減少對市場的干預,縮小政府規模,降低行政成本。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初步改善,但未來增長是高度不確定的。如果能夠實現這些調整和改革,中國經濟增長將有一個光明的前景。(作者為中國改革基金會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
陸銘:如何破解中國農業的“三高困境”
中國農業的三高現象“高產量高庫存高進口”和勞動力流動障礙有關:一方面,戶籍制度直接阻礙勞動力流動;另一方面,農業補貼加大農民工進城的成本,這兩個機制阻礙農民工進城。一旦存在這兩個機制,城市化就會落后,進而導致土地細碎化,農場平均面積減小。農業是一個規模經濟的產業,人均土地少,成本就上升,收入也比較低,城鄉收入差距擴大。若此時再因收入差距加大補貼,農民就更不愿意出去打工,那土地細碎化問題就一直得不到解決。規模經濟不能實現,成本上升,在國際貿易就處于不利地位。其實在農業研究里,已經有很多學者指出了這些問題,我只是給這場爭論找到了一些新的證據。
要解決勞動力障礙需要多管齊下。具體而言,有以下幾點政策建議:一是改革戶籍制度,把提供均衡的城鄉公共服務置于優先地位;二是改變補貼方式,適當地減少農產品的價格補貼,轉而按生產規模進行補貼,補貼農村移民的職業培訓和進城之后的廉租房,與此相對應,農村宅基地可以有條件地放棄,以獲取進城務工的補償;三是推進土地流轉,尤其是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土地流轉,在人口流出的同時引導資本下鄉,使生產要素合理配置,進一步提高生產效率。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措施應該有先后秩序,不建議在勞動力流轉不暢的情況下,在農村大規模興建基礎設施和推廣機械化,這會使得土地細碎化的現狀趨于固化,為將來的土地整并增加難度和成本。(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中國發展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