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

陳紙

這家單位沒有多少人在意領導的批評。往這家單位投遞的郵件依然那么多。每天早上不到九點鐘，停在這家單位門口的五六輛裝滿郵件的三輪、四輪電單車車主掏著手機，不停地通知這家單位的網購者快點下辦公樓來簽領郵件。

剛開始，他們的車有意無意地停在門口兩側，這家單位里的人接到通知，快速奔出來，一聲不響對上貨、簽了名，默默地疾疾離開，車上高山似的郵件低調而快速地減低、減少。后來，門口送郵件的車越來越多，從一二輛，到三四輛，再增加到五六輛，他們分屬包括中國郵政在內的各個快遞公司。

這家單位門口可以自由通行的口子越來越小，在車前簽領郵件的人也越來越多，有的快遞員問一下對方姓名，便將寄貨單一撕，將郵件往手里一丟，催著，“快拿走，下一個！”連簽名都免了，但車前滯留的人還是越來越多，而且，慢慢有了爭執，有的嘀咕：“為什么速度這么慢？”對方會說：“還慢呀？那你找別的快遞公司試試？”有的問：“包裝盒為什么爛了一個角？”對方會說：“難免有點碰碰磕磕吧？”有的不滿讓他收貨人支付郵費，對方會說：“那邊不肯給錢你讓我們怎么辦？”接著，車主與車主之間也有了爭執，有的為爭得一個有利地方，車尾不慎碰了一下另一輛車的車頭；有的為接一單現場業務打起了價格戰；有的車主還與這家單位上班員工的車斗氣……

門口日益亂了，門衛起初還優哉游哉地抱著雙手站在門口，看大家接收各種郵件，后來，見車多了，就指揮著：“靠邊點靠邊點，有單位的車進入呢！”再后來，門衛只能呵斥了：“他媽的你們將門口都堵塞了，我們要挨領導罵了！”但那些車主愛理不理。看著單位員工穿梭往來簽領郵件，門衛本來想說句什么，但張了張嘴，又慢慢合上，不好說什么。

什么事情一影響到領導，就成了問題，如果影響到了領導的領導，那就成了大問題。有一次，市里一個專題調研會在這家單位召開，單位領導特別命令辦公室，要辦公室命令門衛，要門衛預留足夠的、最好的車位給前來參加調研會的市里領導。門衛當場表示堅決執行、盡管放心。他在前一晚十二點鐘時，就將單位大樓前兩側的十個車位用紅色的纖維繩圍了起來，誰的車也不準停。早上，他指揮著每輛單位內部職工的車往地下車庫停放。

但意外還是發生了，而且是發生在門衛沒想到的大門外。偏偏市領導的三四輛來時，被五六輛快遞公司的車堵住了。門外街道上行駛的車不知是市領導的車，紛紛鳴起了喇叭，只三四分鐘，市領導的車就被堵在街道上的車流與單位門口的快遞車之間，進退兩難、動彈不得。市里幾位領導的臉色不好看了，市委書記偷偷抬了一下手腕，看了一下表。書記秘書流著汗給這家單位的黨組書記打電話，狠狠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低低的字：“怎么搞的，市委書記的車被堵在你們單位門口了……”等待在單位大樓前的幾位黨組成員正緊張地盼著市里領導來，主要領導一聽電話，腳下打顫，忙跑到大門口來。辦公室主任趕在領導前面，瞪了門衛幾眼，門衛忙扯開嗓子驅趕著那五六輛快遞公司的車快開走。幸虧那幾輛車都是電動三輪或四輪小貨車，輕巧靈活，加上天天在外面送郵件，練就了嫻熟車技，一看架勢，知道來了大人物，忙一聲不響，快快將車子駕駛散開。市里領導轎車才得以開了進來。

事后，雖然市委書記及秘書長沒提及這個小插曲，但這家單位的黨組書記認為是一起大事故，只是市委書記“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了他一馬，所以，等調研會一結束、送市領導的車駛出單位大門、在街道上走出了他的視線，他一轉身，就決定召開黨組會。黨組書記在黨組會上認真檢討了調研會前的工作失誤，并要求辦公室也作出深刻檢討，他還認為門衛對此事處置不當，應扣發當月工資，并且要求以后快遞公司的車一律不得停在單位大門口。

聽了一把手的表態，分管行政后勤工作的副書記馬上也作了檢討，認為之前沒有將各種因素考慮充分，致使發生意外，他愿承擔相應責任，扣罰當月獎金。其他黨組成員也認為辦公室及門衛應該承擔主要責任，但在書記“要求以后快遞公司的車一律不得停在單位大門外”這一點上產生了分歧。七位黨組成員，除了書記及分管行政后勤工作的副書記，其他黨組成員閃爍其詞。有的支吾說：“快遞公司畢竟能方便廣大職工，大家工作都很忙，難免要網購一些東西……”有的折衷說：“有沒有既能方便廣大職工又能不影響單位車輛進出的好辦法呢？”黨組書記微笑了一下，將臉對著紀委書記，說：“嚴書記，你發表一下看法？”嚴書記馬上將眼睛放在黨組書記臉上，說：“我們畢竟是一家有著四五百號職工的大單位，而且，年輕職工占了近半數，這些出生于九十年代、零零年代的職工，寧肯整天宅在辦公室，也不出門上街，網購占了他們生活的一大部分，所以，不得不考慮他們的實際情況。我看是不是可以這樣：快遞公司的車不能停在大門門口，而是將職工的郵件放在門衛值班室馬上就離開，不得在此停留。這樣不知可不可以？”

書記又微微笑了一下，環視會場，問：“大家覺得怎么樣？”分管行政后勤的副書記好像氣還未消，他盯著辦公室主任說：“陸主任，聽到了沒有？辦公室這兩天拿出一個方案來，一定要解決這個問題！”頓了三四秒鐘，他又強調了一句：“決不能讓快遞公司的那些車輛在大門口停留一分鐘！一定要讓他們放下郵件就開走！門衛一定要堅決監督執行！”辦公室陸主任連忙點頭。

這以后，送快遞的車不能在這家單位的大門口停留等待職工下樓出門來簽收郵件了。他們的車還沒停下，門衛就探出頭催促快遞員：“放東西在值班室，將車開走，快點快點，等會兒讓領導看見，我這個月的工資又沒了，聽見了嗎？快點快點！”催得那些快遞員抱著大大小小的包裹和紙箱子小跑著，人都不進值班室，跑到值班室門口，把懷里的東西直接往里面丟。門衛剛開始還罵幾句，多了幾次，門衛也顧不得罵他們了，只是想著讓他們快點開車離開。車子還沒發動開走，門衛一邊將那些丟在門檻附近的包裹呀、紙箱之類的郵件往里踢，一邊一個勁地沖著快遞員的后背喊：“都打電話通知他們下來領了吧？”快遞員也不轉身，丟給門衛一句話：“通知了通知了放心吧放心吧！”

這家單位的職工不必到大門門口去領郵件，而是直接去門衛值班室領，而且不必在快遞員那里簽收，感覺比以前更方便。有的聽說放在值班室，也不心急火燎下樓來領，而是先放在值班室，待下班回家或去飯堂吃完飯返回辦公室路過時再領。值班室積壓的郵件越來越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輕輕重重、軟軟硬硬的各種包裹、紙箱子，花花綠綠堆在門衛值班室，門衛連移步走動的地方都沒有，只好看著那些包裹和紙箱上模模糊糊的文字辨識一個個姓名，沖著來領郵件的職工喊：你通知你們部門的某某某趕快下來領，他的包裹放在這里已兩三天了！后來，門衛不耐煩地吼道：“再不來領我就丟出去！”

積壓的郵件越來越多，新的郵件不斷增加進來。一天中午，門衛見陸主任經過門口，像窮苦人民見到大救星，奔過去，拉住陸主任的手就往值班室帶，他一邊帶，一邊指著滿屋子的郵件說：“主任，你看你看，這里成雜物房了、成倉庫了，我們連挪腳的地方都沒有，您看有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陸主任站在值班室門口足足七八秒鐘，眉頭越擰越緊，突然，他沖門衛吼了一句：“怎么搞的？”門衛的嘴巴噘得像豬八戒：“我有什么辦法。”陸主任又站了七八秒鐘，步子才移動，他的話語隨著移動的步子顯得緩慢而有節奏，像剛剛起調的音樂：“再也不能這樣了，領導看到就麻煩了，得想想更好的辦法了，不能讓領導知道了，有什么好辦法呢？……”陸主任在門衛跟前晃了晃，聲音更加低沉，而且稍顯猶豫不決：“是不是將值班室的桌子搬出來，讓他們把郵件放在桌子上，騰出值班室的空間來，不能，這樣太難看了。”陸主任見門衛正欲張口，搶先說：“放心，等值班室的位置騰出來，我給你找一張比這更大的桌子。”當天，陸主任以辦公室的名義，在單位QQ群里下發了一個通知，稱：送往單位的特快專遞將改放在值班室外的桌子上，自接到快遞公司的送達通知起，限時4小時內必須領走，否則作垃圾處理！

盡管如此，值班室外桌子上堆積的郵件還是越來越多，快遞員沒辦法，只好丟在桌子旁的地上，遇到刮風下雨，可把門衛忙壞了，每次都圍著桌子急得直打轉。想了想，還是將那些郵件搬進值班室，待天晴，將它們搬出來。那廂，單位QQ群里，各種各樣的議論都有，其中疑問居多的是：“限時四小時？我們工休怎么辦？我們出差了怎么辦？也沒個人簽收，收不到怎么辦？我們……怎么辦？……”陸主任握著鼠標像拉面條似的，在電腦前逐條逐條地讀那些留言，其中，連門衛也參與進來了：“桌子上堆成高山了怎么辦？我們搬進搬出怎么辦？”

陸主任摸了兩天的頭，特地打報告向單位物業中心申請調用了二樓儲物室一張比值班室大一倍的桌子。這張桌子還上了漆，用毛巾一擦，亮出一層耀眼的玫瑰紅來。桌子一放，門衛咧開了嘴，忙將堆在原來那張桌子上的那些包裹、紙箱挪到新桌子上去。陸主任問：“怎么不想到將這張大桌子放到值班室去給你們用呢？”門衛說：“算了吧，還是原來的桌子好，用習慣了，你看你看，上面還燙著我們的茶杯印呢。”陸主任向門衛豎了大拇指：“還是你們風格高。”陸主任又囑辦公室采購小組買了一把大遮陽傘，支在桌子旁，為那些包裹、紙箱遮風擋雨。列位看官也知道，這座叫“譚城”的南方城市，下雨的時候畢竟是少數，烈日當空才是常態。有了這把大遮陽傘，等于栽了一棵不大不小的榕樹。俗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此后，來值班室門口桌子上領郵件的職工，舍不得挪開步子，你慢半步，他慢半步，很多人聚在一起，很多話語便匯成了連連串串——

“我網購的這條裙子，在網上搜到的，比新華街地下商場的都便宜。我去新華街？我已經一年多沒出去逛街了，是我上星期一朋友在別人的微信里看到后介紹給我買的，沒錯，是相同的款式，一模一樣，但網購的價格足足便宜一半呢！”

“什么東西？一枚特別別致精美的小胸針，你再有錢，在大街小巷的實體店根本‘淘不到，你問我怎么‘淘到的？反正我是在網上逛了一個星期才‘淘到的，花不了多少錢，但它做得特別用心……”

“呃——我告訴你呀，我知道有一家不為人注意的網店，專業賣外貿原單女裝的，你可以去她的網店看看，我在那里買了幾次了，質量都挺好，保你滿意，等會兒我在微信上發網址給你。”

“上次你說的mlb的帽子最近有什么新款式？麻煩你發個私圖給我看看？不要那么小氣嘛，你都買三頂了，你是專美呀，我們單位四五百號人，就允許你有這種品牌？你說萬象城的實體店有？我不是工作忙，懶得出去嘛！”

“我這紙箱里呀？是希臘風味的常溫酸奶，禮盒裝，隨心購，領券滿一百一十元再減五元，點擊立即搶購，原價六十六元，秒殺價五十三元，這么重都包送，舍去了很多力氣，你也可以去買來試試。”

“我發現好貨，鐵三角Ls系列耳機，高音驅動單元和金驅單元各一，清晰豐富的聲音，我一網友推薦在網上買的，他說能輕松聆聽美妙的聲音，雖然我沒見過他的面，但我相信他。”

“你要買正品？現在網上買正品可要認準哦，你可以上一些時尚網購社交平臺去看看，我告訴你呀，我網購了一款指甲油，已經換三次貨了，每次都試了一下，顏色都不是太滿意。不好意思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面對面，而且又不是熟人，對方不換，給他打個差評，他不怕？放心吧，再怎么得罪人，都是陌生人，過幾天，照樣大大方方上他的網店去購物，他照樣歡迎！”

“只是一條圍裙，我才懶得去超市買呢，我也從不下廚房，給我老公買的，他都念叨半年了，說家里舊的那條圍裙穿著像個面目可憎的屠夫，這不，下班回家就給他。”

“你這袋子里是書吧？你這書呆子，以前不是特愛逛書店嗎，買了轎車反倒寸步難行了吧，現在你以為逛一次書店像以前那么方便？光是找個停車的地方都能讓你看完一本《紅樓夢》，停車費也能讓你買一本《紅樓夢》。何況，現在幾家大的網上書店打折書便宜得不忍心下單，滿兩百元減五十元，先領券，再購書，妥妥的，貴賓還免郵寄費。我告訴你，前兩天，我網購了一本東野圭吾的《解憂雜貨店》，原價二十八元，十二元就買到了。所以，難怪現在的實體店在萎縮呀。”

“萎縮什么？我看是在膨脹，你們一伙人圍在遮陽傘下開會，我們不好工作，求求你們快點散開，好不好？等會兒領導來了不是罵你們，而是罵我。”門衛跑過來，趕遮陽傘下的人。

領了郵件的慢慢散了，后面來的仍擠到遮陽傘下，眼睛斜著看前面的人離開。遮陽傘下有個人始終沒走，他不但沒走，而且搬了張椅子，坐在遮陽傘下——坐也就罷了，他還翹著二郎腿——翹著二郎腿也就罷了，他嘴里還叼著一根煙。

一天，兩天，三天，門衛跑到陸主任那里說：“主任，我看還是將那張大桌子和那把遮陽傘撤了吧，大家嘰嘰喳喳聚在遮陽傘下聊天，嚴重干擾了我對進出車輛的登記，影響我正常工作，特別是你們司機班莫師傅，每天坐在遮陽傘下抽煙，他那么大一位老同志，我不敢說他。”

門衛反映的情況陸主任事先并未想到，現在一提出來，讓他比以前更頭疼，特別是把人人不敢罵的“老刺頭”莫師傅扯進來了，讓他感覺更頭疼。有一天，陸主任被分管行政后勤的副書記叫到辦公室，還把他推到陽臺上，指著樓下值班室門口說：“你看你看，職工亂成一團，吵吵鬧鬧，成何體統？莫師傅無所事事，在那里吞云吐霧，有何紀律？你作為主任，面對此情此景，作何感想？”

副書記的話雖然語音不高，但像使了內力的蒼蠅拍，打得他臉上火辣辣的，就差沒出冷汗。陸主任想了想，鼓起勇氣說：“書記，我們可不可以借鑒其他單位做法，買一組專門郵件柜，每人一個，安裝在大樓一樓，這樣，就徹底解決問題了。”副書記馬上接嘴說：“一人一個？我們單位四五百人，就得四五百個，四五百個郵件擺在一起，是個什么概念？得占多大地方？這些你想過沒有？不過，你這思路不失為辦法之一。但是，是不是每個職工都有必要安排一個柜子呢？這值得商榷。這樣吧，你去其他單位了解情況，特別是我們主管單位，我見他們好像安裝了嘛。多調研幾家單位，寫個方案，然后做個對比，有個借鑒，寫清需要投入多少資金，我們上報給黨組會研究一下，這樣才有說服力嘛。”陸主任點了三四次頭，退出了副書記辦公室。

領導點頭同意的事，陸主任執行起來很快。他馬上安排農副主任帶上兩個人以及司機班一名司機，到附近三四家單位轉了一遍，又打電話到主管單位辦公室，找葉主任了解了他們安裝的情況及價格。三天之后，形成了一個方案，呈交副書記簽字，上報黨組會。

黨組會上，同意安裝郵件柜的意見占了上風。接下來，會議討論的焦點集中在究竟該安裝多少個郵件柜。是全員覆蓋還是個人申請安裝？是中層副職以上的領導干部安裝還是以部門為單位安裝？每種意見都有人贊同，而持反對意見的都能找到理由將其推翻。比如：全員覆蓋那得占多大地方呀？個人申請安裝對另一部分人是不是不公平呀？中層副職以上的領導干部是網購最弱的一部分人，使用率高不高呀？……

爭來爭去，最后，黨組會上形成了一個基本共識，那就是：郵件柜一定要安裝，要以部門為單位安裝，安裝地點設在值班室的墻上，專門辟一面墻安裝郵件柜，每個部門設一個郵件柜，共二十六個，單位黨組成員每人一個，共七個，合計三十三個。三十三個郵件柜，剛好占據了值班室左側的整面墻壁。辦公室派人將遮陽傘撤了，還專門從收發室抽調一名員工，每隔半個小時就到值班室門口，將堆放在桌子上的郵件分揀到郵件柜里。

沒想到，新的郵件柜還沒使用三個月，新問題產生了。一是一只郵件柜只能放三四宗小郵件，大一點的郵件只能放一兩件，有的職工網購手提電腦之類的大一點物件，根本放不下，放不下的郵件還得當場通知他本人下來領，不然，只好堆放在郵件柜上方墻壁上，風雨天，會掉落或淋濕；二是很多部門的職工郵件實在太多，一個柜子根本不夠用；三是單位不斷有新聘用人員進來，有職工離退休，新進職工一時沒配郵件柜鑰匙或者收發室人員不熟悉，他們的郵件便丟在桌子上，而離退休職工有的稱鑰匙丟了，不見了，有的離開單位時不交鑰匙，留下隱患；四是增加人力成本，由一人專門負責分揀郵件，不劃算……

總之，職工們對郵件柜的設立意見越來越大，后來，嫌麻煩，干脆不使用它了。他們接到郵件通知，都盡量盡快跑下樓，到大門口速速簽領趕快走人。那些郵件柜慢慢遺忘了，其表面光鮮的銀白色慢慢像遺棄的老婦，起了皺紋、染了風霜、蒙了灰塵……

這家單位的黨組書記站在辦公室陽臺上，看著職工們進進出出、川流不息領取各種郵件，把分管行政后勤的副書記叫來一起看，還把手指戳到樓下，連連說：“你看你看，他們哪還有心思與時間工作呢？整天忙忙碌碌、匆匆忙忙，不熟悉內情的還以為是在工作，其實都是在網上‘淘東西，在門口領郵件。這股歪風不剎住不行，一定要想辦法剎住才行！”副書記想了想，說：“單位沒有哪條規章制度禁止職工網購，不過，我們可以對職工加強工作時間的管理，發現誰在上班時間上網購物，可以扣發獎金。不過……恐怕這效果也不會太好……”“不管好不好，總要有人去做吧？再不管，放任自流，我們單位的飯堂都沒一個人去吃飯了，你看，一到下班，各種外賣一齊往單位門口站，整棟大樓都飄著一股快餐味、面條味、米粉味和面包、牛奶味，這成何體統嘛！”

領導說歸說，但各種各樣的郵件仍是流水一樣往這家單位送，這家單位的職工仍然我行我素，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地去接收各種各樣的郵件。日子在流淌，單位在發展，社會在發展，在這種不出門也能生活、不走路也很方便、不見紙幣也能購物的時間里，時鐘、分鐘、秒鐘沒有絲毫改變，仍按照原來的速度、千年前萬年前億年前的速度，從容不迫地走著。但大家卻莫名地覺得：時間他媽的過得真快呀！快得仿佛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一旦感覺到了，它卻流逝了好多年，再仔細一品，又覺得這流逝的日子，仿佛沒活過一般。一些細節丟失了，一些過程省略了，一些苦樂忽視了，手和腳、頭和腦好像每天都在繁復豐富的色彩中浸淫，可一瞬間都煙消云散了，沒留下須臾難忘的片斷，盡是滿天飛舞的碎屑；對很多事物的記憶，也失去了辨識，那些事物變化太快了，剛想到去抓住，它們就換了另一種面目隱匿了。網上，各種款式的電腦、各種功能的手表、各種稱謂的空調、各種顏色的奶酪、各種年齡的玩具、各種……讓我們忘記了它們最初的、最本真的模樣。

時間過去了三十年。大家都忘記了這家單位曾經的領導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仍在繼續，后任的領導給了他們這種生活更大的妥協或者支持。這家單位已建的大樓旁，有近三十畝空地，歷經幾任領導，都明里暗里發誓要開發利用，但都在因是市里的“劃撥用地”而非“商業用地”上而阻滯不前。如今的新職工，已沒幾個人記得那里曾經荒草萋萋和“野火燒不盡”的景象了。四周的樓房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愈加顯得這家單位的這幢九層樓房的低矮卑微。

別的單位往高空發展（抑或是這個時代的主流？）這家單位往地下延伸。不知是在哪一任領導上，將那三十多畝空地充分利用起來：既然不能用作建樓房，那就用來做收件箱。于是，空地被推平，然后，挖了近五百個坑洞，每個坑洞長一米，寬兩尺，深一米，水泥粉刷，用不銹鋼板蓋著，并且安上鎖，每個坑洞還標上了“郵箱x號”，齊整劃一，蔚為壯觀，成為譚城新城區的一大景觀。聽說，這件事最早還驚動了市里。市里有兩種議論：一是認為太離譜，限期整改；二是認為充分利用，為民辦實事。兩種議論都沒認為是違規用地——這讓領導放心。如今，每一種越紅線的行為都足以讓領導們一夜之間丟盔棄甲、身敗名裂、鋃鐺入獄——這才是讓領導害怕的，所以，一些工作寧肯裹步不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實際的情況亦是如此，領導這樣使用這塊土地也是迫于無奈，而且是冒了一定風險的。據內部人士透露，他們在用這塊地之前，還專門咨詢了市里有關領導及市發改委、市建設局、市規劃局和市住房保障局等部委辦局。

現在好啦，沒事啦。地上的郵件箱建成啦。而且，人人有份，一視同仁，各有“領地”，私密安全，再大再多的郵件也不愁裝不下，分揀員打開鎖后，閉著眼睛往里丟，職工們可以在任何時間從容不迫地打開自已的坑洞領取屬于自己的郵件。那個時候，大家更不愿出門啦，生活中的必需品百分之九十九依靠網購啦。從空中看，整塊空地上，像擺滿了大小不一的棋子，雜亂無章；走近了，從坑洞中領取的郵件又像從地底長出的贅物，橫七豎八、耀武揚威地坐著。很多人當場拆封郵件時，將包裝袋、空盒箱隨手丟棄在空地上，還有的在辦公室拆封郵件，將包裝袋、空盒箱塞滿了垃圾箱后，從陽臺上將垃圾箱裝不下的往空地方向丟，空地從此不空，堆滿了各種垃圾。

這家單位領導為此專門吩咐辦公室主任（那時早已不是陸主任啦）想辦法解決此問題。辦公室分別在空地的東、西、南、北四個角落建了一座簡易小房子，五六平米大小，名為“垃圾處理站”，并且向單位各個部門下發文件，規定每位職工要將拆封郵件的包裝袋、空盒箱放到“垃圾處理站”進行統一清掃。但垃圾實在太多了，那么小的“垃圾處理站”根本裝不下，那些流落在“垃圾處理站”外的包裝袋、空盒箱像無家可歸的幽靈，在整片空地上飛舞。一陣雨過后，塑料的，變得耷軟，緊貼在地上；紙殼的，融化成了漿，糊在地上，連收件箱的不銹鋼板蓋都掩蓋了，分不清是幾號收件箱，分不清是誰的收件箱。

轄區環衛所向這家單位訴苦：“這幾年，我們環衛所的工人增加了十倍，仍感覺人手不夠，十年前，我們每天派一部垃圾車去你們單位走一趟就夠了，現在，每天走三趟都不夠，實在沒辦法啊，你看我們轄區還有那么多家單位，還有那么多個垃圾處理站，都堆滿垃圾啦，都溢出來啦，我們的人手實在不夠啊，只能一天去三次了。你再看看，城郊的垃圾掩埋場，全是各種郵件拆封后的包裝袋，外表銀灰色的，里面是黑色，扯不破、撕不爛、剪不完，燒還臭。它們埋在地下已經五十年啦，仍新鮮如昨，你說怎么辦？我們環衛工人早在五十年前就呼吁過了，有什么用？誰會聽我們的聲音？我們的聲音那么微弱，誰聽得見我們的聲音？怎么辦？你現在問我怎么辦？我也不曉得怎么辦，你去問問你們單位的職工，去問問你們單位的領導……”

辦公室主任放下電話，呆在辦公桌前，頭腦里除了漫天飛舞的包裝袋，沒有其他東西。他怔了半晌，對副主任說：“通知各部門主任，讓各部門主任通知全體職工，下午四點半打掃衛生，重點是清理各自辦公室堆積的各種郵件包裝袋和紙盒箱，以及打掃大樓空地上的包裝袋和紙盒箱！”

下午四點，辦公室主任就來到了那塊三十多畝的空地上，單位的其他職工陸陸續續來了。站在主任身旁的副主任，他眼睛慢慢瞪大，嘴巴也慢慢張大。他瞪著大眼睛，張著大嘴巴，胳膊輕輕捅了捅主任，說：“主任主任，快看快看，咦——”主任只看著副主任，問他：“咦什么？”副主任舉著掃把，將掃把指著從單位大樓里陸陸續續走出來的職工，壓低著聲音喊：“咦——看看看，快看快看，快看他們，你看出什么名堂來了沒有？”主任說：“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同事，你又不是不認識，有什么好看的？能看出什么新名堂？你莫老盯著長得漂亮的女同事看，小心人家罵你流氓……”副主任說：“不是啊，你看看，你再仔細看看，他們好像都收縮了呃，你感覺到了嗎？他們好像都變矮了呃。”主任說：“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大家今天搞衛生，要勞動，女的沒穿高跟鞋。”副主任說：“不是啊，你再看看，她們都穿了高跟鞋。還有他們，那幾個男職工……”主任一看，順著他們的腳底往上看，然后，渾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好像受了某種暗示，他喃喃：“是呀，的確沒有以前秀頎高挑和高大挺拔……”

副主任這一發現，主任再沒心思大掃除。他干脆走到路邊，支著掃把，頂著下巴，一個個，認認真真地看。主任的這種目光，被其他員工看成了是監督，他們個個緊趕快趕，低著頭往空地上跑。主任幾乎將每位來參加大掃除的職工都看了個遍，他對副主任說：“我確信，他們每個人至少都矮了三四公分，不知他們自己知不知道？我們要不要將這個情況向領導匯報？”副主任說：“萬萬使不得，萬一我們看走了眼、看花了眼呢？”主任笑了，說：“這會兒你為何倒懷疑起自己的眼力了呢？”說完，后退幾步，不遠不近地站在副主任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說：“我看你也矮了幾公分。有沒有看走眼，有沒有看花眼，我們倆以身作則，先偷偷地量一下，或許可以證明。”

第二天，一大早，副主任走到主任身邊，說：“我比平時矮了三公分。”說完，他補充說：“我大學畢業后，幾乎每年都打著赤腳量一次，量了十幾年了，每年都差不多，這次少了三公分。我老婆前不久也說我怎么越長越矮了，這次，我讓她也量了一下，她矮了四公分。這是個大事呢，恐怕得向領導匯報。”主任說：“我也矮了一公分，不過，并不能說明什么，我可能是測量不太精準。”副主任卻堅信自己，他偷偷地讓四五個關系比較好的同事去量了一下，結果都不同程度的變矮了。

辦公室被這個結論嚇了一跳。主任想了想，還是先將這個結果和疑問向在譚城第一人民醫院骨傷科工作的朋友咨詢。朋友一聽，一點都沒覺得吃驚和奇怪，他不假思索地肯定了主任的結論。主任又嚇了一跳，忙問是什么原因？對方淡淡一笑，說：“現在社會發達了，科技發達了，連以前每個人平常的步行，都變成了刻意標榜的‘鍛煉，人們的骨頭、肌肉能不萎縮、退化嗎？據科學預測，再過五十年，人類很多工作將由智能機器人代替，人類身高會因缺少活動而比現在人的身高還要低四至五公分呢。”主任問：“那我為什么才矮一公分呢？”對方笑出了聲來：“你是辦公室主任，是中國最典型的苦差，人說‘當官的一張嘴，當差的跑斷腿，這‘當差的多半指的就是你們辦公室主任，你整天鞍前馬后忙碌，少幾斤肉有可能，矮你幾公分，絕對不可能，放心吧，你那一公分是你自己嚇矮的。”

一家單位所有的職工身材變矮，是大新聞；但整個社會的人身材都普遍變矮，便見怪不怪了，頂多也就是幾個社會學和醫學專家站出來呼吁幾句罷了。但是，“專家”早在一百年前就已被作為嘲笑的對象，釘在了歷史恥辱柱上，他們的呼吁有誰聽呢？

時代的車輪滾滾向來，歷史的潮流不可逆轉。又過了二十年，這家單位的職工與全人類一樣，正變得越來越矮，但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仍一如既往地過著像昨天一樣的生活。這家單位的樓下和那塊三十畝的空地上，堆滿了拆封郵件留下的包裝袋和紙盒箱，足足有一米多厚。

那片三十畝的空地上，分不清哪是沒拆封的郵件，哪是拆封郵件留下的包裝袋和紙盒箱，大家大呼小叫地喊著，爭先恐后地找著，喊著喊著，找著找著，連自己網購了什么東西也忘了，他們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便抓耳撓腮、拳打腳踢，發泄一番后，隨便抱起一個大郵件就跑。后來，發展成為大家都哄搶郵件了，大家廝打在一起——不管男的女的，不管上級下級，不管有無郵件，大家絞殺在一起。那塊三十多畝、曾經荒草萋萋、蟲聲如潮的地方，變成了一塊垃圾遍地、哀鴻遍野的戰場。大家以搶到一件郵件為最大勝利，因為，他們一天的生活來源全在這些郵件里，如果沒搶到，就意味著有生命危險。

一天，這家單位一位職工，在搶奪中被打死了。死前，她的懷里緊緊抱著一小袋東西。一息尚存時，她一直在喊：“別搶了，別搶了，別打了，別打了，這東西是我的，這東西的確是我的，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呢……”但沒人相信。

大家意識到出大事了，都暫時停止了爭奪。兩個她辦公室的同事扒開壓在她身上的垃圾，整理她的遺體，他們扳開她懷里緊緊抱著的那一小袋東西，軟軟的，帶著微微的體溫，他們小心地拆開，一看，是一塊面包。

大家商量如何處置這具遺體，不到五分鐘，形成了一個共識：不要抬出去火化了，大家都很忙，沒有時間、也懶得去殯儀館搞什么告別儀式。于是，就近拆封了十幾個郵件，找出一身網購的裙子，給她穿上。大家找不到屬于她的那個坑洞收件箱了，于是，將她抬到最近的、最角落的一個地方，隨意撬開一個坑洞收件箱，將她放了進去。大家的意見也很快達成了統一，將這個坑洞收件箱命名為：公墓一號。

垃圾飛舞，靈幡飄蕩，拂過每個人的臉龐……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