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然
馬金蓮:《聽見》,《北京文學》2017年第12期
有評價者認為,馬金蓮的小說自有一種吸引力,只要你拿起來開始閱讀,無論短篇還是中篇,準會跟著敘事進程走,不由自主,也不能自已,直到篇終掩卷,才回過神來,回到現實境地。發表在《北京文學》上的中篇小說《聽見》讀來就是這樣,小說所寫的故事,本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小沖突,當家長和輿論介入,事情就發酵演變成一場暴力,是當下日常生活中尤其在網絡和媒體中最為常見的事件。作者將這樣一個日常事件動用了三四萬字的中篇來寫,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和環境描寫來刻畫劉長樂這個第一主人公的心理動態,敘事上平實從容,不溫不火。即使是出現戲劇性的轉折,比如學生耳朵里竟然插著一支沒帽的鋼筆,比如家長惡意索取賠償金時的冷酷態度,皆在安排很好的調度中和情理之中,可見作者的敘事功力。
劉長樂作為第一次當班主任的年輕教師,渴望與他的學生們成為好朋友,在有點厭學、總給班里制造矛盾的臘志東的一再挑釁下,于沖動之下打傷學生的耳朵,由此引發了一連串的反應:家長訛錢,學校停課,同事輕蔑,網絡攻擊,種種打擊下,最后劉長樂跳樓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個簡單的事件在作者的藝術的觀照下,照出了生活的真相,更照出了悲劇的原點——大眾傳播的暴力和人性中的自私陰暗面。小說中微信公眾平臺發布的“無良教師鋼筆狠戳學生耳道,學生致殘家長無助求救。求擴散,求轉發”的文章,直指時下一些微信公眾號或者微博參與者不經調查便揭竿而起群起攻之的“正義感”。那些自以為理由充足、道理在握的人,才是真正的制造罪行者。而臘志東的父親臘學民,本是一個出身農村、老實本分的小學教師,在親戚友人的攛掇下,人性的貪欲和自私一點點地展現出來。作者那種冷酷的對人情世故切割般的描摹手法,呈現了一個好人如何慢慢露出可怖的吃人相,變成一個反過來吃人的害人者,讀后令人悚然。一個被親人忍心當成謀利工具的少年,他的價值,可以說不值一提。不論是不是內心的幡然悔悟,臘志東從內心里覺得自己的父親惡心,甚至害怕自己幾十年后變成父親的嘴臉。這實在是為人父母最深切的悲哀了。作者給了小說一個頗具諷刺寓意的結尾:合力作惡的氛圍中,從配合到掙脫的臘志東在逃往省城的路途中,內在意識終于“聽不見”了。
這篇小說在至深處,彌漫著一種悲憫情懷。對世情的明察,對人心的悲憫,對現實的無盡反思,或許才是小說魅力的內核和根源。
金昌國:《文周》,《花城》2017年第6期
金昌國的小說《文周》以小說中男主人公清末奴才文周命名,為我們講述了末代皇帝溥儀逃亡后,奴才文周跟隨二格格流落東北直至他老去與宮廷字畫糾葛一生的故事。文周是打心底里順從奴性的,故事里他的半生都在為二格格活著,不論是為了讓主子安頓下來娶了醬園師傅聽力有障礙的女兒張看還是生了女兒后文周兩頭跑無半分怨言,再到送走格格覺得格格不再需要自己了時心里的悵然,他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奴才,一個從屬于二格格的忠心的下人。以至于圓房后張看打水給文周洗腳時,他“一高兒從炕上蹦下來,恓惶著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在他的意念里,他應該是給別人洗腳,從沒想過接受別人侍候。而當他真正想要成為一個獨立的人,一個體貼的丈夫,一個盡職的爸爸,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命運卻奪走了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妻女。
悲劇命運的背后是世事的無常,文周生在清末,又趕上國共內戰,最好的年華里都在流蕩,人命是動蕩年代里最不值錢的東西。與此相呼應,小說的語言是蒼涼的,字里行間都充斥著兵荒馬亂,但文周卻是溫情而樂觀的,即便生活沒有給過他一次圓滿。小說開頭燒字畫的時候,文周從火里撈出了一幅蓋滿印章的藏了起來,“他用舌頭舔了舔火泡,偷偷地樂了”,那種僥幸的得意的心理活脫脫地呈現在紙上;妻女死后,文周把她們埋在了對面的山上,從文周住處抬眼就能看到兩座墳塋,一家人不能住在一起卻變成了山上山下的鄰居,文周每日都到山上同母女倆團聚。文周為了格格娶了張看,全家人一起包餃子的畫面是整篇小說中最富有感染力的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在這一時刻短暫的結束了,生活似乎迎來了嶄新的開始。故事自燒字畫始,以燒字畫終,充滿了悲劇的宿命意味。不論是廟里給文周看相的僧人說他命里無后,尾隨他的中年男人說他命里壓不住財還是能救妻女命的字畫其實就壓在箱底,文周的一生似乎都逃不出命運二字,被命運裹挾著前進沒有退路,路越走越窄,最后只得孤身一人。
孫春平:《鼠標指》,《北京文學·原創版》2017年第12期
孫春平的小說《鼠標指》用一種怪病作題目,講述了從事槍決死刑犯職業的優秀青年士兵敖奉林突然得了鼠標指這個怪病的故事。小說的情節并不復雜,但是故事之中想要傳達的精神內核卻是值得人深思的。故事采用了倒敘的方式,從敖奉林患上鼠標指開始回憶了他應征人部隊和幾次執行槍決任務的過程。入伍之前,敖奉林是負責鎮子集市上殺牛工作的,別人殺牛需要七八個漢子做幫手,而他只一人十秒之內就可以把重過千斤的壯牛放倒。這需要極為強大的心理素質,與執行槍決死刑犯所需要的高超能力不謀而合,當面對的不再是兇神惡煞般的歹徒而是毫無對抗能力,多數已癱軟如泥的死刑犯的時候,沉著冷靜的心理素質顯然比精準的設計技術、勇武的搏殺能力更為重要。因此戰士們把執行槍決任務戲稱為“碾臭蟲”。敖奉林的確沒有辜負期望,不管是執行槍決任務還是日常執勤都鎮定從容,恪盡職守,在得怪病之前還因為在泥石流災害中的英勇表現立過三等功。但敖奉林心里是有疙瘩的,一個懷抱著一腔熱血想來部隊建功立業的人才,卻被用來碾跳蚤臭蟲,就算以后回老家也是沒臉見人的。敖奉林的鼠標指不治而愈后,排長告訴他監所里將用藥物死刑代替槍決,槍決將成為歷史時,敖奉林竟然回問“藥物執行就能保證不再有冤死鬼嗎”。原來一直困擾敖奉林的其實是心病,即使面對的是社會的毒瘤,跳蚤臭蟲一樣無惡不作的死刑犯,他的心里卻一直有著人性的拷問:自己的能力只能做“碾臭蟲”這種工作,靠殺人的方式立功嗎?敖奉林心里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和精神壓力,是心理因素而非神經病因使敖奉林得了這個怪病。小說以敖奉林決定報考軍校的法律專業而結尾,實際上是對小說主題的一個升華,巧妙地指向了對人權保障和司法公正的思考。小說語言詼諧幽默,在輕松愉快的故事氛圍中點出了深沉的精神內核。
七堇年:《黑刃》,《收獲》2017年第6期
七堇年的作品文風成熟穩健,闃靜通透,充滿靈性且藝術感很強。《黑刃》這篇文章,是她由“熬鷹”這個偶然了解到的事兒出發創作出來的一篇充滿溫情的故事。阿爾德是當地的馴鷹祖師,在一次輝煌的鷹獵大賽之后,“兒子們成婚,分家,走的走,飛的飛”,只留下了孫子別列克。當我提出一位外國朋友查爾斯以往返麥加朝圣的豪華旅程為學費想學習馴鷹后,阿爾德猶豫著應下了。黑刃就是阿爾德幫查爾斯獵獲的鷹的名字,在文中同時可以看作是別列克和年輕時的“我”的象征:生猛、激情、沖動。當“我”十八歲的時候,“渴望變成一只鷹,或者一片黑色的刀刃”,想要逃離這個“破麻袋一樣的村子”,想要闖出自己的一片世界,所以“我”拋下了老去的糊涂的父親,不顧母親無言的勸阻,十年來只在安葬父親時回過家。對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別列克來說,機場走廊的廣告燈箱,站立使用的小便池,自動感應的水龍頭開關,這些都是新鮮的,同時也是充滿未知的。在與查爾斯的相處過程中,別列克對莊園里的一切越來越熟悉,學會了說一些簡單的英語,喜歡上了跟查爾斯一起吃飯、喝茶,參觀地下酒窖、藏書室。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擺脫爺爺的束縛,自由自在地騎馬,別列克覺得自己在“飛”,最后動了想留下來的念頭。
“熬鷹”需要經過“闖臉”、“下軸”、“毛軸”等多個環節,野性會從鷹的血液里一點一滴流失,經過長時間的條件反射訓練,最終熟悉人類,被人類馴服。作者借“我”之口說到“為什么連鷹這樣自由的生靈,被馴服之后,主人一抬手臂,它就會飛來”,因為“奴性就在我們的血液里,要么屈服,要么死亡”。人也是一樣,正如只有大自然用生存法則淘汰掉的雛鷹長大后才能成為好鷹一樣,阿爾德認為別列克是屬于無邊的曠野的,城市里安逸的繁華的生活會腐蝕掉別列克,正如自己“飛走”后再也沒有歸來的兒子們。別列克與查爾斯越融洽,阿爾德就越不高興,越沉默。阿爾德的愛是深沉的,他雖然不喜歡別列克騎馬,但并沒有從行動上反對,就像他雖然對查爾斯始終保持著警惕,也并沒有反對別列克與查爾斯來往。直到別列克在回程的機場里像一頭獵鷹一樣撲向查爾斯請求查爾斯把他帶回去的時候,阿爾德才吼出那一聲“回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不顧一切想要遠走高飛的自己。
作者在講故事的過程中不斷變換著視角,借“我”和查爾斯之口從旁觀者的角度發表著自己的看法。我們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曾是“黑刃”,渴望劃破蒼穹,希冀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但人生的過程就如“熬鷹”一般,需要付出極大的耐心、真誠和魄力,也許我們最后會被這個社會馴服,或者難以實現自己的抱負,但愛始終是不會缺席的存在。
姜貽斌:《井臺》,《紅巖》2017年第6期
姜貽斌的《井臺》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文革時期的悲涼的故事,圍繞一群孩子們看守窯山的水井不被“牛鬼蛇神們”下毒而展開。文革年代的人是簡單的二級劃分:牛鬼蛇神細把戲和斗爭派。文革時代的人是沒有尊嚴的,被判定為“牛鬼蛇神”的人尤其如此,他們都夾著尾巴做人,整治每個“牛鬼蛇神”是斗爭派最至高無上的權力。細毛的轉變是悄無聲息的,看得出單純的細毛心里不是沒有仇恨的,沉默和順從來源于對權力的屈服,親情的缺失和身邊人的漠然讓他單純的心靈蒙上了一層陰霾。在對“牛鬼蛇神們”的討伐成為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人人都可以攫取并利用后,從孩子群體開始,這種集體無意識的冷漠便已經開始蔓延。
很多涉及文革敘事的小說文本,主人公最初通常大多擁有一種革命者或進步分子的社會身份,在歷史的動蕩中往往沉淪為反動者或落后分子,最后又在歷史的錯位中返歸原先的文化身份。姜貽斌的《井臺》卻選擇了一個小孩子作為主人公來敘述一個有關文革的故事。小說主人公這種社會身份的底層化和單純化特征,凸顯了作者敘述歷史與評價歷史的平民化視角,作者著力敘述的只是幾個小孩子在文革中的一段平常的往事,卻意在更加深刻的揭示文革歷史的真相,證明文革這段歷史的暴虐性與荒誕性,就連孩子們也無法幸免。小說基本上是圍繞“三毛佗”的部分文革記憶而展開敘述的,使文本具有了較為鮮明的個體化特征及民間色彩,一定程度上“真實”地復原了作者眼中文革的歷史圖景以及作家隱藏在背后的主觀感受。小說的結尾處,細毛在回味童年的種種瑣事后在睡夢中墜入水井溺水而死,充滿了悲劇和荒唐的色彩。身體和心靈的“解放”從來沒有真正臨幸過細毛,他的小小人生在集體狂熱浮躁的大環境中是無足輕重的。
作者善用心理描寫,透過三毛佗這個小孩子的視角分析著出場的每個人物,沒有用直白的作家敘述語言給每個人下定義,而是用三毛佗充滿疑問的心理活動帶我們從頭至尾地旁觀了這個悲情故事,敘事手法飽滿老到,語言靈動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