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英
摘 要:“西口”,中原與大漠的交接口,南北民族政權更替、軍事沖突之咽喉,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融合、經濟交流的樞紐地帶。在兩種文化往來聚合、催生變革共同作用下,鑄就了獨特的“西口”文化。在“西口”文化派生出的諸多文化形態中,戲劇文化最能體現各民族的共融共享性。本文在堅持“西口”泛指的基礎上探討西口文化的生成及其衍生而來的戲劇文化。
關鍵詞:“西口”;民族交流;戲劇文化
中圖分類號:G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122(2018)05-0166-03
關于“西口”,人們最熟悉的莫過于民歌《走西口》,一曲凄涼、婉轉,情深意切的歌曲道出千千萬萬西口路上人的艱辛與血淚。如果就僅此而認識的“西口”則只是其中一方面。實際上,在“西口”周邊的大同、朔州、忻州地區,自古到今都是草原游牧民族與中原農耕民族政權交替、互相征戰的大戰場,是中國北部的軍事要塞和經濟文化交流的樞紐地帶。自春秋戰國開始,這里便陸續由戎狄、林胡、樓煩、匈奴、鮮卑、契丹、女真、蒙古、回族、漢族、滿族等民族駐牧。驍勇強悍的游牧民族多次南下與中原農耕民族一爭高低,實現江山輪流坐的局面。如果說戰爭是一種武力拼殺,那么戰爭結束便是經濟文化的交流了。交流是一種相互作用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歷史證明,“西口”文化是游牧民族與中原民族共同努力締造而成的。
目前關于“西口”文化的探討,相對應提出移民文化、民族團結文化、“互市”文化、長城文化、農牧經濟合作文化、旅蒙商文化、旅游文化等等,相關學者已經做了一定的研究。但尚未有明確的“西口”戲劇文化這一提法,題目所指“西口”戲劇文化亦是指“西口”周邊地區流傳的多種戲劇樣式的統稱。這種提法雖無明確的理念支撐,卻是依事實依據而為的。第一,在民族文化相互交流過程中,樂舞戲劇交流占據很重要的位置;第二,在這里曾經發生的著名戰役、文化交流、和親政策都多次被演繹為戲劇藝術樣式,而這些戲劇與其它地區戲劇有著明顯的不同,即胡漢文化交融的特征。如“昭君戲”、“楊家戲”等。故而,“西口”戲劇文化這種提法是可以成立的,誠然,因自身的學識能力有限,僅此提出,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一點探究,不當之處,尚祈方家指正。
一、“西口”多樣說法與辯證
關于“口”的概念,學界公認為明代隆慶之后沿長城開設的貿易關口。然而對于“西口”何指卻有頗多爭議,有保德、河曲說,有殺虎口說,有歸化、包頭說等等,說法不定的緣由在于“走西口”路線的不同。
“走西口”做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大規模移民活動,大約從明代中期開始,其高潮出現于明末清初,這個時期走西口的人口數量最大,前后經歷了約三百年的歷史,被學界稱之為“西口移民運動”。由陜西神木、榆林、靖邊等地居民渡過黃河進入內蒙地區,民眾所走的路線是設在山西河曲、保德的“水關”,所以對于陜西“走西口”的民眾來說,保德、河曲即為“西口”。山西雁北,與內蒙南界相鄰,出“口外”謀生西有“殺虎口”,東有“張家口”,故而對于山西晉北民眾來說,“西口”是“殺虎口”沒有疑義。而對于河北等地民眾的西口之行更多選擇張家口。對于山西晉中或晉南民眾來說則有多種選擇。也有學者稱:“就山西而言,人們常將河北張家口稱為‘東口,那么,張家口以西的各口(尤其是殺虎口)就被稱為“西口”。關于歸化為“西口”的說法,最有力的依據是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在歸化設關稅機構,以及俄國使者阿·馬·波茲德涅耶夫(А·М·Позднеев,1851~1920)年在《蒙古及蒙古人》一書中談到:“看到當時官家的運輸車輛上所標的地名都是“西口”,并在駐軍的號衣上也可見到。”以此,波茲德涅耶夫堅信“西口”是歸化。以歸化設置關稅機構以及波茲德涅耶夫來內蒙考察的時間(1892.06~1893.08),較之大規模的移民運動已晚了許多。所以,由于時間、地域以及政府政策等諸多因素的影響,關于“西口”的界定也只能是一個相對概念。對于這紛紛說法,山西大學晉商學院張喜琴、劉建生為代表的學者經過大量資料積累、整理、分析,提出“西口”泛化說,認為:“歷史上最早的西口便是殺虎口;在國家戰略調整和北方邊貿政策變化以及民間約定俗成等影響的影響下,‘西口逐步延伸到了歸化城……‘走西口也最終成為北方滿蒙漢民之間交往的代稱。”筆者支持這種“西口”泛化、代稱的說法。本文所涉及“西口”以及相關文化因素即在此基礎上探討。
二、“西口”文化的發生與形成
關于“西口”的概念始于明朝,然而關于“西口”之路發生的諸多戰爭廝殺、文化交流、經濟貿易卻遠遠早于概念本身。
從右玉張家山遺址與朔州城區的峙峪遺址可以推測,“西口”之地曾是游牧之地。在商周時由戎狄占據,春秋時戎狄勢力不斷向中原擴張,呈現與晉、秦、冀相對峙的北狄。公元前302年,趙武靈王推行著名的“胡服騎射”,大大促進華夏民族與游牧民族的經濟、文化的融合,從而為中華民族的多元化起到極好的推動作用。秦漢之際,匈奴冒頓單于統一匈奴各部,逐漸強盛。公元前200年,漢高祖劉邦親率大軍出征匈奴,在平城(今大同)被困白登山,即著名的“白登之圍”。戰后劉邦采取“和親”政策,與匈奴互惠共利,開放“關市”,促進了游牧民族與華夏民族文化的相互認同、相互融合的步伐。尤其是歸順的南匈奴,大部分安置在現今山西的中北部,再一次促使華夏族血緣關系向多元化發展的局面。
北魏時期,拓跋鮮卑率部西遷南下,初建都城盛樂(今呼和浩特和林格爾),后遷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在中外交流史上,北魏時期是一個開放而活躍的時代,為隋唐時期更加開放的中外文化的交流打下堅實的基礎。大同云岡石窟的佛教藝術是北魏中西文化交流的實證,早期的“曇曜五窟”,其造像的犍陀羅藝術風格和中亞地區服裝的特點便是最好的見證。唐朝時期,文化交流繁盛,周邊少數民族紛紛歸附,漠北的草原游牧部落也歸附旗下,中原與草原的聯系暢通無阻,各民族文化之間的交流更加便利,為之后遼時期各貿易繁盛奠定了基礎。
宋遼時期,契丹族創建遼國政權,定都上京(今內蒙古巴林左旗南)。遼太祖耶律億(阿保機)極為重視同西域地區的聯系,為各國信使提供便利而設置驛館,加強與西方國家的貿易往來。期間,宋遼戰爭持續25年之久,最后以和約“澶淵之盟”停戰。戰爭的結束,使此后的宋遼邊境長期處于相對和平穩定的狀態。雙方邊境大片地區生產得以發展,并通過“榷場”進行經濟交流和商業活動,進而促使南北經濟、文化的交流。遼宋文化的融合以今大同華嚴寺,應縣木塔為物證。
蒙元時期,鐵木真統一蒙古,建立蒙古汗國,并發動長期戰爭。后代忽必烈滅宋,建元,由于勢力的擴張,繼而促使歐亞大陸連成一體,使各民族文化交流獲得新的歷史契機。這一時期草原絲綢之路南北相通,并河西走廊、四川、云貴地區通向南亞之路,中國東南沿海與波斯灣、地中海及非洲東海岸的海洋絲綢之路串聯一起,進而使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進達到頂峰。
明朝政權建立,蒙古貴族返回漠北,明朝政府修筑萬里長城,設置邊關重鎮,一時隔斷草原與中原的聯系。而地處長城邊界的朔州、大同、左云、右玉等地再次成為明王朝與草原民族的廝殺之地。隆慶五年,蒙漢再次“互市”,出現蒙漢和平相處六十年安定局面。滿清時期,對與蒙古邊塞貿易的商人有諸多限制,如設置戶籍,不準蒙漢通婚、限定商隊人數等。但由于人口激增,在資源競爭激烈的情況下,迫使人們尋求新的生存空間,故而官方的約束力是有限而短暫的。于是出現“渡海臺”“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等大量移民運動。其中“走西口”一支是晉陜百姓越過長城,去“口外”謀生的情形,“晉商”為“走西口”中最強有力的一支,從“貨郎”到“大盛魁”,伴隨駝鈴經由殺虎口、張家口,再過歸化、烏蘭巴托將中國的茶葉、絲綢、瓷器以及各種日用品運往恰克圖、俄羅斯、多木斯克、赤塔、克拉斯諾亞爾斯克、新西伯利亞,繼古絲綢之路形成著名的“晉商駝道”。
以上可見,“西口”是游牧民族與中原民族廝殺、融合的見證者。一次次的民族戰爭、一次次的民族融合,南遷、北上、西征、東移,形成今天的中華文化。在農耕文明與游牧狩獵文明交融之地的“西口”,也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其既有共性,也有個性,彰顯民族團結文化的同時呈現其地域文化,因古代城堡關隘的設置,亦突出其長城文化、關隘文化;因民族之間的商品貿易隨之而來的“互市”文化、旅蒙商文化;因大量移民求生而并生的移民文化,也因以上文化的形成而衍生出其戲劇文化。
三、繁榮的戲劇文化傳播與流變
民族文化的交流,必然促進民族藝術的發展,在多樣“西口”文化形成的同時,“西口”戲劇日漸繁榮,進而形成多種戲劇并存的局面。陜西師范大學李強教授在《絲綢之路戲劇文化研究》一文中寫到:“翻閱絲綢之路戲劇文化史與中國樂舞戲曲史,人們驚詫不已地發現一個獨特的宗教與民族文化交流的現象,即歷史上魏晉南北朝時期,天山南北西域各國與黃河中游三晉諸國大規模與頻繁的胡漢文學藝術來往。由于不同文化的撞擊與融合,而陸續產生與形成諸多的表演藝術形式,如馬上樂、胡角、橫吹、歌舞小戲、散曲、諸宮調、院本、雜劇、梆子腔等極大地豐富了華夏民族的文學藝術發展歷史。”這一段中“三晉”尤指胡漢相交之地,即今天所說的“西口”之地。
“西口”戲劇,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已現端倪。史料記載,趙武靈王每次得勝之后,都要雇用“優人”舞蹈歌唱以表達得勝的喜悅之情。后便沿用在農事豐收或婚喪嫁娶等民間日常生活中,這種演出形式我們可以認為是“西口”戲劇的雛形,之后在多次的政權更迭中,在眾民族多樣文化的推動下逐漸繁榮并得以傳承。
(一)“活化石”:賽戲
曾經在大同朔州地區流行的“賽戲”,是北方儺戲的一種,因為頻繁的戰爭和自然災害,早期人們殺牛羊來祭祀天神,以保民眾安康,并請優人歌之舞之,以祈天降祥瑞。“賽戲”曾在同朔地區流傳甚廣,但文字記載很少,不過從零星文獻中仍可見一斑。《漢書·郊祀志》中祭祀活動稱謂“賽”,清順治九年《云中郡志·風俗篇》記載:“鄉村,三月春祈,八月秋報神廟前,扮樂賽享。”道光十年《大同縣志》卷八《風土篇》記載:“上元,俗名燈節,唱插秧歌,來城內相征逐,仿儺禮。”這種“儺禮”正是賽戲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今賽戲的演出幾乎絕跡,但“塞戲”曾經的功能以及戲劇形態卻被其他藝術形式吸收融化。“西口”周邊區縣每年從正月十三到正月十六鬧紅火,除了秧歌、高蹺等還有“打土攤”。“打土攤”中有扮演者戴面具而舞,便是賽戲儺禮的殘存。賽戲演出分三天,依次稱“起賽”“正賽”和“末賽”,在“起賽”之日首先要跳“雞毛猴”,目的是為了驅災祛病、驅逐生魂惡鬼。所謂“雞毛猴”是一先行官的稱謂,這位先行官面部畫白三塊瓦,上身穿夜行衣,外套黃色馬褂,下穿彩褲,頭巾上插雉翎,手中拿一三尺長的竹竿,竹竿上綁有一雞毛撣子。“雞毛猴”出場先拜已裝扮好的“君王”和兩位娘娘,得令后便開始過街,鑼鼓隊吹著嗩吶,敲著鑼打著鼓伴隨前行。這種儀式在晉北的一些農村仍然存在。只是略有變化,如“雞毛猴”手里拿的可以是雞毛撣子,也可以是一把大笤帚,“雞毛猴”的撣子掃到了誰,誰就能被掃去晦氣,可享一年通順,被掃者自然掏一些錢財或買煙酒糖果以示回福,俗稱“落毛”。
(二)宗教之樂:道情
北魏時期,鮮卑族建立王朝,長久的征戰終告一段落。各民族林立于“西口”之地,風俗各異,成為統治者頭疼的問題,宗教隨之興起。因本身與西域之間的親密關系,佛教很快席卷這一片土地。最好的物證便是依山而鑿的“云岡石窟”,其壁畫上的樂舞與百戲雜技圖反映了北魏時期多民族融合的戲劇藝術風格。而產于中國的道教也不示弱,在懸崖峭壁之處建了懸空寺,其略勝一籌的是自己獨特的講唱文學派生出來的“道樂”與“道情戲”。在大同陽高、河北、內蒙等地一度流行的“恒山道樂”,其古老的樂曲與完整的曲目對于研究民族傳統音樂等有著極高的研究價值。在“西口”之地亦逐漸形成“晉北道情”,相對前面戲劇雛形來說,已有很強的敘事能力,其內容多是超凡脫俗的神道故事,以宣傳道教思想為宗旨。沿襲至今分為右玉道情、大同道情和神池道情。
(三)成熟戲劇:雜劇
自公元916年到1543年,長達六百多年的草原民族政權統治著華夏民族,也正是在遼、金、元等漫長的異族統治下產生了真正意義上的古典戲曲——雜劇。契丹人豐富的樂舞文化為后世的金元雜劇奠定堅實的文化藝術基礎。《遼史·樂志》記載:“遼有國樂、有雅樂、有大樂、有散樂、有鐃歌、橫吹樂。”“遼州皇后儀:呈百戲、角抵、戲馬以為樂。”史上亦多處記載遼興宗耶律宗真對音樂、演戲的愛好,且經常觀看胡漢形式的雜劇。女真人滅遼后在遼樂舞的基礎上創造出對中國古典戲曲根本性影響的金院本與諸宮調,這自然是胡漢文化相融的結果。蒙古民族與色目人等游牧民族本身的能歌善舞,加上業已形成的說唱藝術,元雜劇脫穎而出。
元雜劇的形成是中華各民族表演藝術發展的結果。“西口”之地,做為北方各族人民交流的中心,元雜劇盛行是必然的。元代初期成名的大同戲劇家吳昌齡便是很好的證人,元代鐘嗣成《錄鬼簿》將其列入“前輩才人有所編傳奇(即雜劇)行于世者五十六人”之中。做為出名的雜劇作家,從吳昌齡所寫雜劇題材方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同等地佛教、道教、伊斯蘭教文化兼容并畜的繁榮態勢。如《西天取經》為佛家故事,描述唐玄奘西天取經經歷;《鬼子母揭缽記》寫大同善化寺鬼子母皈依佛門的故事,后被改編為《目連救母》,成為中國古代傳統神話劇;《張天師斷風花雪月》則為道教創始人張道陵畫符驅邪的故事,后被改編為《呂洞賓三戲牡丹》;《老回回探狐洞》《浪子回回賞黃花》等再現了穆斯林移民的生活情形等。
(四)繁榮戲劇:各劇種競相爭艷
清朝建立政權后,一舉改變歷代中原王朝以雁北“西口”之地做為防御前沿的局面,為山西民眾的“走西口”提供了更充足的客觀條件。山西的地方文化也隨著這些“西口”路人傳播到內蒙直至俄羅斯等地。清乾隆年間,由陜西秦腔逐漸演變的梆子腔,流傳到山西,由南往北,受當地方言、民歌、鼓詞、說唱故事等影響,逐漸形成蒲州梆子(蒲劇),中路梆子(晉劇)、上黨梆子和北路梆子。在“西口”周邊地區內蒙的呼和浩特、包頭,山西大同、忻州,陜西北部,河北張家口等地流行的“大戲”為北路梆子。耍孩兒、羅羅腔、大秧歌等在此競相并存,各領風騷。由“走西口”而引發的一系列藝術形式,在今天已然成為一大文化品牌。民歌“走西口”出現了多個版本,而隨著影視劇《走西口》的熱播,更是將“走西口”推上了文化之巔。就戲曲本身而言,最經典的莫過于蒙漢兩族共融而成的二人臺。關于二人臺,其自身各方面的研究價值,以及其派生出的諸多文化價值已然可成著成冊,這里不多贅述。
四、結 語
“西口”之地,歷經無數次戰爭與聯盟,幾千年的各族人民在這里傳承繁衍,看得見的是一段段的長城與一個個的烽火臺,看不見的是一代代人積淀下來的文化精神。隨著歷史的推移,今天的“西口”早已結束了狼煙四起的局面,曾經的聲聲駝鈴也已然被馳騁而來的現代交通工具替代。物是人非,留下的是悠久而厚重的歷史與文化,是各族人民堅韌、團結、求合作的歷史沿襲,是各族人民和平、友愛、共繁榮的文化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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