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森林

李長平

◆后退的風

這是一股年輕的風

它帶著白云

著急地向更高的山峰趕來

鳥兒的翅膀越來越快

它不在意

火辣的陽光被它遮擋

它不在意

這座山太高了

云朵變成霧氣徘徊在山頸

年輕的風努力向上攀爬

山口排山倒海磅礴呼喊讓它振奮不已

那才是戰場，那才是它的舞臺

但是山高得離奇

沖散霧氣

它就精疲力竭了

它喘息著往上挪了一點

馬上要散架了

它停了停，聚一下神

看著皚皚白雪

緩緩地返回

它眼含淚水

看見稀零的樹凸兀的石

前方峽谷里彌漫著燥火的空氣

它傷心地回望了一眼高山

化作滂沱的雨柱

降落峽谷

它不急著再次的升騰

它喜歡上了鳥兒舒緩滑翔的姿態

◆道 場

這巍巍群山就是我的道場

只要我一閉上眼睛

它們就運轉起來

對于萬物

我還不能與它們平視

但我需要它們的“大道”來滋養我的心靈

哪天如果我能無愧的接受它們的供養

我就能站在人性的高處

哀牢山中孕育的巨大能量

使我踏上了與它們的同行歷程

我五年多在山中行走

夜晚與星辰論經

清晨與百鳥握別

◆山 路

我第一次看到一條山路的盡頭止于密林

在這個正午時分

陽光鮮嫩得像嬰兒一樣

風和鳥捉著迷藏

整座山喧鬧不已，但此處十分清靜

我一邊行走一邊想

是誰第一個蹚開了這條路

又是誰第一個走進了密林

這條路一直?著

叫它斷頭路

是因為人們看不到它的頭

◆山 魂

五年前的一天

我獨自閑逛山巒

整天沒有說過一句話

而我的內心卻是從未有過的祥和恬靜

一直以來

我安然面對霄小

我每日負重前行

現在，我狠狠心把哀牢山裝進心里

才明白，那天的感覺像是戀愛

此時的我，已成孕婦

◆夢醒時分

我越來越相信

死亡是一次分手

夢里經常出現的人

都是死去的朋友和親人

或者在一起吃飯聊天

或者在一起抽煙喝酒

我還經?？粗麄兘哟螂娫?/p>

法師說，這都是血啊

它一開花，魂魄就散不了

既然是分手

就還會遇見

循環往復的生和死

就像哭和笑

都會扭曲我們的面孔

有時候我們見到前世的自己

會心生憐愛

面對來世的自己

卻產生無端的惆悵

◆秘境哀牢山

哀牢山是個巨大的迷宮

明明我已經進入

卻一直與我若即若離

有時我轉身離開

它又始終在我跟前

玫艷無比的綠孔雀

有著美麗女神賜予天地間的最美頸首

卻發出凄婉哀怨之聲

每一聲都像母親為我叫魂

天外的殞石驚現山梁

嘩者不舉

令喧囂無比難堪

如果緘默的父親在世

以他在山梁的坐姿

我一定會產生錯覺

奇怪的事還有老虎在土主廟里正襟危坐

閃閃繁星在查姆湖里裙袂飄逸

我現在已經不會迷失方向

我是一棵行走的松木

我在火星寺的彌天大火中化為灰燼

只要有火的地方

你會看到我起死回生的烈舞

在你點燃火把的時候

我就一躍而起

奔向森林

◆尋找母親

一個女孩

每天要到村口的那眼井

扒在井沿探頭看看再看看

她的母親曾輕輕的說過

現在不知怎么了，每打一桶水

都會打黑暈

當母親的尸體從井里打撈上來

她才猛然想起母親這句話

她認為母親是黑暈給害的

問了許多人都說不清黑暈是什么

她就一次次在井口找啊找

一個男孩

一直記著母親的話

她是到天上做了顆星星了

如果夜晚有一顆星星向他微笑

就是母親了

他每天晚上都要去村外的那個煙水配套塘里

仰浮著找對他微笑的星星

并在倒映著這顆星星的水塘里

跟母親說話

每當這個時候，水塘里的溫度都會升高

令他暖心欲睡

這天晚上，他找呀找

始終沒有找到那顆微笑的星星

他郁悶的想要離開水塘

可怎么也抓不到邊沿

他忘記了，此時正是栽煙的季節

水塘里的水白天已被放去大半澆地

第二天人們發現他時

他在塘底依然臉朝天空，睜著眼睛

◆出生以后，就背負著死

如果你的所有往事都是美好的

那一路上必然罪惡不斷

前途黯淡

骨裂肉綻也會引來一束星光

那些鮭魚長大后

是一定要回去產卵的

然后死在它們的誕生地

對于它們來說

洄游就是前進

死是為了下一代的生

對人們來說

如果美好的往事最終帶來了悔痛

還不如像鮭魚一樣

迎著血盆大口和一道道難以逾越的坎坷

飛身躍起

◆同 行

我與你們一起同行

清晨寒風中賣菜的婦女

傍晚坐在輪椅上“放鮮”的中風病人

整日在墻角拉二胡的失獨老人

奔跑在病房中的白衣天使

三尺講臺上的人民教師

日曬雨淋的哨兵警察

以及街面上面色模糊匆匆疾行的各色人們

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

眼里也會發出悲涼的光

有時孤獨彌漫

有時喧鬧難纏

我們擁有同一個太陽

又踩著同一塊大地

既和光同塵又斤斤計較

被別人同情又可憐別人

站在山巔胸中涌起磅礴之氣

蹲在矮檐下吸食煙火心滿意足

白雪的潔白

黑夜的漆黑

一切正好

我們同行

◆去年今日

深秋之中，李子樹二度開花

我心痛，一朵一朵摘下

它的葉陳舊，依稀還有點光澤

在違逆時節中如此努力

它那么不合時宜，卻令我感動

有人說，每個人都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城

我總覺得，自己就像蝸牛

只帶著一個簡單的外殼

所過之處，淺淺的印跡被風帶走

雖然有上萬顆牙齒

依然不能愜意咀嚼

◆變 異

他說，有一次半夜樓道被搶掠

高喊“救命！”

本來亮著的兩三個窗口全黑了

轉而喊道：“著火了！”

一棟樓的燈全亮了

陸續有人沖了下來

得以自救

卻落下了心寒心顫的毛病

又一次，他從銀行出來不久

大沓現金就不翼而飛了

看著撒腿就跑的小偷

他急中生智

大喊“警察打人了！”

街巷呼啦一下就被圍住了

自此以后

他眼疾加重，看人總是有重影

他悶悶不樂一段時間以后

自己關閉了自己

在人們異樣的眼神里

只有他自己認為，他比別人都正常

◆難 者

瓢潑大雨射向她卷曲的瘦弱身軀

她微微睜開眼睛

發現她的羊群在她的身邊圍了一個圈

她以為是做夢呢

渾身焦臭的她

摸了摸領頭羊的前腳

羊腳動了一下，“咩咩”叫著

這真是的

自己還活著

剛才的一個炸雷

劈翻了三丈開外的大多依樹

強烈的電伏把她燒死過去

她看了看全身焦黑衣裳襤褸的自己

有意識的動了動手腳

左腳是不聽使喚了

雨越下越大

掙扎著站立起來

頭羊摩蹭著她

她騎了上去

踏著雨后的最后一點亮光

終于出現在村頭

她的身后一百多只羊昂首挺胸隊列整齊

杵杖依門張望的丈夫

驚得目瞪口呆

◆瞽 者

83歲的老娘突然就瞎了

他是孝子

帶著娘來到紅會醫院

懇求把一只眼睛還給娘

專家說，沒有火星的火塘燒不熟土豆了

他把娘背到滇池邊

跟娘述說著紅嘴鷗飛翔的姿勢

旁邊人聲嘈雜

老娘聽得很是吃力

他說，娘，我去買點鳥食吧

娘說，不用了

我聽得懂鳥們的話語

一邊是淺灘的魚蝦

一邊是嘴邊的美食

它們知道這種煎熬的選擇

是生死的抉擇

但它們寧愿選錯

你聽

這歡快的搶食聲中充斥著憂悶的哀號

娘的話，他信

村邊的山梁上有一條鳥道

中秋時節

成千上萬的鳥路過

只要老娘吱幾聲

捕鳥者定然連一根鳥毛都得不到

◆貧 者

一季烤煙下來

在這5萬多元的收入里

段念河做了如下計劃

為母親添新衣一套

為妻子買皮鞋一雙

孩子四大名著一套、籃球一個

新建一個50平方米的簡易羊圈

羊圈快竣工那天

大風突至

剛架起的橫梁被凌空吹下

砸在本村段三石頭上

段三石在醫院躺了大半年成了植物人

新農合報銷了大部分醫藥費后

段念河拿出了十多萬補缺口和誤工費

從此以后，段念河成了段三石家的主勞力

段念河家成了最窮的人家

在評建檔立卡貧困戶的時候

他說，就評給段三石家吧

我段念河再窮也有一個完整的家

段念河的娘帶著老花眼鏡

重新拾起給人縫縫補補的活計

他的妻子每個街天都要走十里山路

肩挑菜秧到鄉街叫賣

三年下來

老娘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

妻子一件單衣穿一年

她倆所有的收入

都送給了段三石家

毫無怨言，從不記賬

◆孤 者

今夜雨又至

想必門外的路已鋪滿黃葉

靜靜地，沒有其它的聲音

整個房間像漂在雨水之上

黑暗遼闊

有種沉重的力量

使我心安

我不想山中的林子

不想河里的沙鰍

不想整夜站著的路燈

我的心一直朝著既定的方向潛行

我祈禱在我到達的時候

天還沒有亮，雨還沒有停

沒有風，也沒有人

只有古塔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