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妮
1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居然找不到了。
我們從墳山上下來,途經舊城,到光祿江尾村委會領了“新農合”證書。經過田間一條三面光機耕路,左彎,呈現出的田園景色,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我眼沒閑著,心也沒閑著。陳家,二組?對,左邊應該有一個曬場。記憶中小學同學張學香家就在這。兒時的玩伴,后來聽說遠嫁江西了。咦!不對呀,是方位不對還是我走錯了。怎么找不到呢?
坐在旁邊的父親突然說:“到了!”——轎車停了下來,推開車門的我,東瞄瞄,西看看,問父親怎么走。
轎車依稀停在了記憶中的曬場邊。可不見記憶中的曬場,眼前分明變成了家宅私院。
“爸,怎么走?”
父親笑了,指著左邊的寬敞光滑的水泥路:“從這直走!”
父親去處理他的菜園子去了。我從左邊直走去找回老家的路。前行約八十米再左轉,終于看到了久違的家。
大門變了,院墻重新修了。大門開著。定住腳步往里看,記憶中的老屋不見了,屋架已經拆除重建,院子也打上了水泥地板。只有院子里那大株熟悉的扶桑花紅艷艷的開得正熱鬧。我確信無疑,這就是我以前的家!
進去?還是……想來想去,遲疑了好一會,還是決定放棄。——這個家早在母親去世后就處置給鄰居家了。也就是這個原因,十五年了,就再沒回到過這里。
原路返回。父親已經坐在車上等我了。看父親兩手空空,想必菜地早已荒蕪。
路上我不禁心底尋思:我出生長大的地方,為什么現在這么陌生?
2
曾經的家,是一個大院子,五家人住,雖然擁擠,但很熱鬧。
那時候院子里玩伴多,玩場也多。
先是猜巴掌。手心,手背,一個一個擇出,最后剩的兩個只能站樁寬繩子,讓其他玩伴先跳橡皮筋舞。差的是用麻線繩,跳繩的,站樁的,兩雙腳全被勒得生疼。好的是用橡皮剪成了粗線繩,跳繩的,站樁的腳就不怎么疼了。不好的是,如果用力過大橡皮筋繃斷突然彈回,有一個人就遭殃了,彈在誰的身上誰就疼。
小皮球,向家遛;交流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七二八,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九五七,九七九八一百一!玩啊,跳呀……
有時候玩“城門高”。兩人面對面,手搭起。手一上一下,小朋友依次從手搭起的“門”中循環通過。同時嘴里齊聲喊著:城門城門有多高,三尺六丈高;落下城門砍下刀。
手落下來時,砍著誰誰就得站樁換一個下來。
也玩“跳海”。用粉筆畫三條直線,上下兩條橫線封頂。左邊畫五條橫線,右邊只能畫兩條。然后挑一塊四方的小瓦片,人站好,擺好金雞獨立姿勢,從左下角一格一格用獨腳將小瓦片踢著往上走。小瓦片踢出線或者中途落腳就算出局了。所以必須保持獨腳,推踢小瓦片不出線,一溜順從左到右,到了最后一格,站好,深吸一口氣,狠命踢出一腳,小瓦片飛出封頂線才算贏。贏了的人自然很得意,頗有成就感。旁邊的小朋友都很崇拜地看著,手噼里啪啦的拍著,喊著,嚷著:哇!——好厲害呀!
3
我又想起了逝世多年的奶奶,想起最后一次送她去醫院。
頂著風,冒著雨。我打著傘,提著小馬燈,高一腳,低一腳,趔趔趄趄地,在泥濘崎嶇的路上艱難的走著,走著。好幾次差點摔倒,傘被掀走。后面拉著奶奶的媽媽,更是舉步維艱。雨淅淅瀝瀝地下,路上的灰土漸漸變成了泥巴,吸附在手推車的兩個輪子上。泥巴越來越粘,越粘越多,吸附在兩個車輪上,車輪越來越大,每拉出一步都十分費勁,更糟的是一不留神,左輪陷進了大崴塘,動彈不得。無奈連拎著馬燈的我,也只能繞到后面使勁幫著推。媽媽前面拉,我后面拼命推,還是不太有效。車上奶奶仍在痛苦地呻吟,祖孫三人玩命地掙扎著,掙扎著……
突然一個閃電,周圍通亮,緊接著一聲巨響……大家都蒙了,傻了,以為活不成了。
好不容易到了醫院。可是悲劇還是發生了。醫生說奶奶是急性闌尾炎,闌尾穿孔并發腹膜炎,導致多個器官感染衰竭。搶救無效,奶奶第二天就離開了人世。
唉……要是三十多年前,能有條寬敞平坦點的路,奶奶也不至于喪命。想著當年奶奶去街上趕集買回來的,用米花、糖稀粘結做成的獅子、蝴蝶、龍,還有元寶、福娃什么的,五顏六色,種類齊全,應有盡有。香噴噴,甜蜜蜜的。
那時候我眼饞,嘴饞,心饞地跟著奶奶。祭拜完祖先,留一份依然供奉著。余下的就可以分吃了。此時的我,算是最幸福的人了。神圣地,興奮地聞一聞,看一看,然后使勁咬一口,全身心都碎了,醉了——香香的,脆脆的,甜甜的……
4
記憶中,春節是令人期待的。
小時候我會在灶膛前添柴火。一口大鐵鍋蒸著分過湯的米飯,上氣了,熟透了。趁著熱氣,媽媽舀出米飯,快速倒入石杵臼內,父親迅速舂起來。不一會,粒粒米飯就舂粘成了一大團。媽媽揪下一團,再分成多個小團,趁著熱快速做成鵝子,鴿子,兔子,貓咪,老虎形狀,生動活潑,惟妙惟肖。
父親則將剩余舂粘的大團米飯,摁在面板上做成餌塊(俗稱粑粑)。一塊一塊散著米香放在大簸箕內,周圍擺放著我的小鵝子,小鴿子,小兔子,小貓咪,小老虎。好誘人啊!
冷了,先鋪一層事先去山上揪回來的松毛,綠茵茵的,放上白白的飄著淡淡米香的餌塊。再蓋上一層綠茵茵的松毛。要吃時拿出一塊,切成絲或者小片狀,或蒸,或煮,或燴,還可以炭火上烤著吃,格外香,特別黏。
現在的人嫌麻煩,不會再用杵臼舂。買的餌塊,多是用機器壓的。少了舂的手工制作過程,也就少了特有的那種香味粘勁,怎么做都吃不出當年這味道來。
5
又想到上墳。
四十多年前,爺爺挑著滿滿兩大蔑籮筐,里面裝著鍋,碗,筷,米,菜。祖孫三代熱熱鬧鬧去上墳。到了墳山上,有的用石塊壘灶膛,有的取水洗菜。先做鑼鍋飯,聞到飯香了,取下放在灶火旁繼續烘烤著。然后架上一口大鍋,注入一大鍋水,放入一大塊臘火腿肉煮著聞到肉香,約六七成熟時相繼加入洋芋、芋頭、茨菇等。差不多快熟了再放上海帶、白菜、青筍、蒜苗、青筍、辣子、茄子什么的。大人讓我們拾干柴棍,拾了兩三段,感覺很好玩。
山上樹多,有無名的小野花搖曳多姿,熱鬧的開著,手里握著不敢扔的干柴棍,撒開小腳丫滿山亂跑,嬉笑,瘋鬧。大人見我們玩得歡,也不會罵我們。
印象中山上的飯菜格外香:大人盛好肉,拿好香紙,茶,酒,水果等祭品,喊停我們。祭拜開始:放置好祭品,先拜山神。用燃燒的香紙點燃三炷香,插在神碑前。奶奶虔誠跪下,嘴里念念有詞:請山神帶個信,我們是……
然后再拜逝去的先祖,嚴格按家族輩分長幼順序,一冢一冢,依次祭拜。拜祭完畢,就可以開飯了。同樣的飯菜比家里吃時感到格外香,格外好吃。
6
轎車奔馳在返家的路上。但我的思緒,似乎沒有返家,仍然停留在既陌生又親切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