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與使命

“使命感，進一步闡明作為一個中國美術史學者，對調查一外流雕塑、繪畫具有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

2001年2月，《文藝報》的《國寶》專欄主持人要我談一談近百年來中國重要文物的外流損毀事例和我在海外進行中國名畫調查研究的感受，免不了又引起深深的感慨。這使我想起了前些時在江蘇有線電視臺“地球村”節目的一次談話。“地球村”，顧名思義，自然是談大家關心的世界大事。我談到了20世紀由于列強的侵略，中國與埃及、伊朗、印度等幾個文明古國文物嚴重外流，每一件國寶的外流，其背后都有一個令人揪心的故事。主要內容還是說中國。

說到中國，就名畫來說，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時，搶去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卷（早期摹本），1903年由英國約翰大尉賣給英國國家博物館。就雕塑來說，1903年那次的放火打劫，還搶走了圓明園12個噴水獸頭銅像。其后就是洛陽賓陽洞北魏的《帝后禮佛圖》浮雕及唐《昭陵六駿》石刻二駿（其中最精的兩匹）被盜。

而被盜規模和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敦煌藏經洞約5萬多種各類文物，其最精彩的絹畫、紙畫、經文等被英、法、俄、日等國運走，至今分散在十幾個國家，后來產生了世界的顯學“敦煌學”。1985年我到美國哈佛大學福格美術館參觀，見到了華爾納用最野蠻的手法——膠水與布粘走的敦煌莫高窟唐代壁畫和一座精美的唐代供養菩薩塑像，還有在山西天龍山石窟藻井被挖走的一個個飛天浮雕。1987年我到山西天龍山石窟考察時，見窟內傷痕累累，幾乎被盜挖一空。后來在2005年8月看了中央電視臺4頻道的《國寶檔案》，又進一步了解到天龍山石窟被盜，是由于日本帝國主義的“學者”和山中商會肆無忌憚地劫掠。天龍山石窟雕刻被劫，是近現代我國雕刻被掠奪的又一個典型事例。

關于敦煌學問題，近來有很多議論。有人說，盡管敦煌藏經洞文物是被連騙帶搶掠走的，但這批文物在國外保存得很好，如果不是他們掠走，在國內，今日還不知是什么樣子呢；而國外很多學者的研究成果，卻使敦煌學顯赫于世界。但今日的敦煌石窟還是好好的，甚至比以前更好。這與在敦煌掠去壁畫和泥塑的美國華爾納唱的是同一個調子。1924年華爾納等人來到敦煌莫高窟，當他站在如此豐富輝煌的壁畫和塑像前時，不覺看呆了。正是他發表了只有他們才是敦煌藝術真正保護者的謬論，好像當年如果沒有他們的掠奪，今天敦煌就不可能存在了。根據華爾納的記載，在抵達敦煌以前，還帶了他的學生霍雷斯·杰尼，在甘肅涇州縣王母廟石窟進行偷掘，掠走7個菩薩頭像、一段異常精美的唐代菩薩殘軀。前往居延海黑城子時，又盜走一尊彩塑佛像、幾方壁畫。也有一些理論說當時我們國力貧弱受欺，但現在強大了，不必再搞什么民族主義，斤斤計較了。

20世紀初敦煌藏經洞文物以及絲綢之路上新疆諸石窟壁畫、雕塑等的被掠奪，是由于當時我國處于落后狀態，帝國主義列強的“學者”進入這些地區，如入無人之境，沒有文物保護法，想要什么拿什么，這有當時客觀的歷史原因。這些學者在敦煌學等方面的確也做出很多成績，不必一筆加以勾銷。2002年我到歐洲法、德等國調查考察，見到陳列的中國繪畫、雕塑確是保存得很好。可惜被掠到德國的新疆克孜爾石窟壁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有一部分被炸毀了。

這里還要提一下作為前輩的何惠鑒先生。他是著名學者陳寅恪的學生，美國耶魯大學博士，曾先后任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館長和納爾遜·艾京斯美術館的東方部主任，并在學術上有很高的成就。2004年沈陽的國際學術討論會上，他已是85歲的高齡，還拄著拐杖上臺發表《（洛神賦圖）是顧愷之的作品嗎？》這樣有特殊見解的論文。1985年我到納爾遜·艾京斯美術館參觀調查時，承他熱情接待，陪我到倉庫里查閱資料，要看什么，就隨手拿來觀摩，中午由他請客吃飯，臨別時還贈送該館出版的圖錄等書，正是有何先生這樣的華人以及美籍、英籍等友人的鼎力幫助，我才有可能編出《海外藏中國歷代名畫》和《海外藏中國歷代雕塑》這樣巨型的著作。據悉，何先生2005年春天還到上海與上海博物館聯系中美交流展覽事宜，不幸因過于勞累，心臟病突發病故于上海。謹在這里對何老表示深深的悼念。

至于多次被評為“世界第一”的哈佛大學，曾一度被視為當年掠奪中國文物中心之一，這里培養了賽克斯、史道特、華爾納（粘走敦煌壁畫、掠走菩薩塑像者），還有華爾納的學生霍尼斯、杰尼、普愛倫（參與盜掠龍門石窟《帝后禮佛圖》浮雕、云岡石窟北魏佛首、龍門奉先寺盧舍那大佛右手掌、易縣八佛洼遼代三彩釉陶羅漢、大量殷周銅器、明清官窯瓷器等）。華爾納的另一個學生席克門于1930年至1934年來中國，從北京智化寺萬佛閣拆走明代的藻井，從山西廣勝寺盜走元代壁畫，把它們組成一個“中國廟宇式”的大廳（此為我1985年到美所親見，而且大廳還擺設一個宋代木雕觀音坐像）。然而，哈佛大學也培養了我國現代考古學的第一代學者李濟博士，他是殷墟發掘的主要參加者。再就是培養了新一代考古、美術考古的學者張光直和巫鴻等。

對于以上這些單位、人物和問題，今天要從歷史的角度來看，要一分為二來看。像華爾納，他既有罪行，又有言論，盡管已成歷史，有當時的客觀因素，還應定為“掠奪者”。日本山中商會的山中定次郎，也應定為掠奪中國文物的奸商。但從世界文化的角度來看，卻不必聲嘶力竭地舉起拳頭喊口號，大加申斥。正如令人尊敬的前輩季羨林教授說過：“敦煌是屬于世界的，但首先是中國的。”

（本文摘自《海外藏中國歷代雕塑》，林樹中主編，江西美術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