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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鷂子陳先由

2018-07-17 16:56:10林佐成
四川文學 2018年7期

林佐成

夏日清晨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屋宇,攀爬到陳崇新租住的板壁屋。他恍然睜開眼,將眼角的眥垢一抹,騰地坐起,然后一把抓起堆放在床邊的短衣短褲,胡亂往身上一套,梭下床。

他望了望躺在竹席上酣睡的兒子陳先由。這個頑皮的小家伙,赤裸著身子,四仰八叉地歪斜在那里,猶如一只晾在沙灘上的四足蟲。他知道,成天與小伙伴們追逐打鬧的兒子,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來,便為兒子買來了饅頭稀飯,往小方桌上一放,然后掩上門,叮叮咚咚地往集市趕了去。

陳崇新麻利地把那些土布、綢緞等,擺上柜臺,一個哈欠還沒打完,對門賣副食的阿春,已蓬松著頭發走了出來。陳崇新只覺得眼前豁地一亮,目光已熱辣辣地掃了過去。阿春似乎感受到了對面灼熱的目光,微微轉過頭,羞羞一笑,回轉,再轉,再笑,而后不經意地拿起自制的蠅拍,裝模作樣地在攤子前,左一舞,右一拍,眼光卻不時瞟向對門。

阿春說不上漂亮,身材粗短,一張白凈的面皮,繃在臉上,卻又嵌上了些許麻點,讓本就缺乏生機的臉,越發暗淡,倒是胸前晃動的一對大奶,讓人無端地想起鄒城旁邊那條波濤洶涌的鄒河。對于遠離故土的陳崇新來說,阿春就是天仙。但陳崇新的心思始終只放在兒子身上。

兒子陳先由挑食,加上自己忙于生意,生活上常飽一頓饑一頓,六歲的個子,只相當于人家四歲的塊頭。陳崇新想起自己年少時,體弱多病,后來常隨父親到屋門前的南江河,潛水救助,不僅練就了好水性,身體也變強壯了,他決定擠出時間,帶兒子去鄒河瞧瞧。

從租住的板壁屋,到城邊的鄒河,前后不過二十分鐘。

當兒子第一次見到茫茫無際的江水時,激動得大呼小叫,他掙脫陳崇新的手,蹦跳著,奔跑著,想迫不及待地觸摸那一波連一波涌過來的江水,但當他見到父親幾爪擼下自己的衣褲,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后,卻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先由,你哭啥,來呀,來呀!”正在兒子號啕之際,陳崇新已赤裸著上身從水里冒了出來,笑著向他招手。兒子愣愣地望著陳崇新,又望望腳邊的江水,緊張得直哆嗦,他覺得那江水就是一頭猛獸,正張著巨嘴,要將他吞噬,他挪動著腳步,一步一步往后退。但陳崇新卻已攪動著水花,涌了過來,跟著,他抓住兒子的雙臂,輕輕一拋,兒子也落進了江中……

陳先由怎么也忘不了第一次落進江水中那種驚恐、刺激、緊張,以及與江水親密接觸時那種無邊無際、無所不在的綿軟、細膩、溫柔的感覺。以致多年以后,面對江水的一次次挑戰,他仍會想起最初的那種感覺。

此后,陳崇新一有空就帶著兒子往江邊跑。一個夏天結束了,兒子已變成一條靈動快活的小魚,在水里自由出入,他甚至學會了扎猛子,常常一個猛子扎下去,好半天,遠處的江面上,才冒出一顆濕漉漉的小腦袋。他的食量也迅速猛長。

“兒子,明年把你媽接過來,我天天帶你到鄒河。”那天,父子倆走在回家的路上,陳崇新說。

“爸,你說的是真的?”兒子驚喜地轉過身,猴似的往父親身上一縱,雙手環住了陳崇新的脖子,雙腿纏在他腰上……

陳崇新的老家,遠在川東新寧縣漿池壩。陳家門前有一條大河,名曰南江河。這條匯聚了周邊數個鄉場水域的河流,水面寬,水勢大,山洪暴發時,常撕扯掉那些搭在河面上的簡易木橋,卷走那些嚇懵的村民。

陳崇新的父親陳道禮,為人精明,人稱陳泥鰍。他看準了商機,開始帶著兒子在水上討要生活:擺渡、打撈、救人……憑著良好的水性與勤勞的雙手,到五十歲后,已積累起一筆可觀的財富。他見當地大戶,多將子女送往鄒城,或做生意,或讀書,他也讓兒子帶著銀元,遠走鄒城,從事布匹買賣。

陳崇新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幾番掙扎,終于在鄒城立住腳。他經營的布匹、綿紗、綢緞等,質優價廉,獲得老家客商的青睞。他們源源不斷地用騾馬將布匹、綿紗、綢緞等,從鄒城運往川東新寧,陳崇新又源源不斷地從漢口買進,一進一出中,他的腰包鼓起來。

陳崇新先是將兒子接往鄒城,然后鼓動父親放棄水上營生。在他看來,六十開外的父親,盡管身體硬朗,但體力到底比不得從前,身子骨也不及先前活泛,水上營生風險大,萬一有個閃失,只怕賠出老本。

陳道禮聽著兒子的規勸,心里卻一百個不愿意,開始還嗯嗯啊啊地應對,后來,他干脆責罵兒子,說他在鄒城把身子骨耍懶了,耍秀氣了。氣得陳崇新干瞪眼。此后,每次從鄒城回到老家,他絕口不提父親的水上營生,只是默默地擠出時間,幫父親擺渡,碰上發大水,他寧可耽誤鄒城的生意,與父親爭得急赤白臉,也要搶過父親手上的船舵。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陳崇新打發完一個主顧,正坐在柜臺前閉目養神,恍恍惚惚間,猛聽得有人大聲呼叫,陳泥鰍的船翻了,陳泥鰍掉水里了……他悚然一驚,睜開眼,原來是一場夢。他拍拍怦怦亂跳的胸口,抹一把臉上的熱汗,再也沒有了睡意。他想起這幾天老是做惡夢,一會兒夢見老家發大水,淹死了許多人;一會兒夢見父親救人,自己卻被拖下了水,更為驚奇的是,他居然夢見父親坐在南江河的水面上,烏里哇啦直喊救命。

想起這些離奇古怪的夢,他索性站起身,晃了晃腦袋,用力驅趕心中的不安,汗水卻不管不顧地鉆了出來。他剛抓起柜臺上的蒲扇,一個頭包白孝帕的熟悉臉孔便闖了過來。“三爸,爺爺他……”來人話還沒說完,便一骨碌跪在他面前哇的一聲哭起來。陳崇新身子往后一仰,便倒了下去。

醒來后,聽著侄兒時斷時續的講述,他萬箭穿心,一雙眼睛已紅腫如爛桃。他不明白,那樣大的暴雨,父親干嗎不聽勸阻,硬要載著那對得病的中年夫婦外出?他不明白,父親在南江河歷經了那么多考驗,為何偏偏這次沒斗贏狂風惡浪,落得船毀人亡?想起固執的父親,想起這幾天的惡夢,想起昨日的暴雨,陳崇新一掌拍在桌子上:“爹--!”他仰天一聲長嘯。

父親的喪事,加上對溺死者的賠償,不僅掏空了家底,而且四處舉債。為了償還債務,陳崇新決定放棄鄒城的生意。

被淚水浸泡的陳先由,沒想到父親會再次帶著他來到鄒城,便開心起來。他滿以為像去年夏天一樣,父親會時不時帶他到鄒河游泳。記得臨走之前,他還提醒父親,讓他叫上母親,父親除了搖頭,不再言語。誰知,到了鄒城,父親絕口不提去鄒河的事,一天只在柜臺前忙碌,生意也似乎特別好,走了這個來那個,陳先由只得又去找從前的伙伴瘋跑。直到幾天后,父親叫住他,叫他別再瘋跑,說是帶他去鄒河泡個夠,陳先由聽了,一個箭步竄到父親身上。

那天的太陽,不是特別大,倒是河風不間歇地吹,讓人感覺特別舒爽。陳先由一腳跨進鄒河,身子便無端地興奮,他掙脫父親的手,幾爪擼下衣褲,攀上一個高地,一個猛子,扎進江中。陳先由冒出水面,卻見父親呆呆地坐在淺水處,便鴨蹼似地劃動著雙手,往父親身邊靠。“爸,你怎么啦?”陳先由拍著父親赤裸的肩膀。“兒子,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來鄒河了,來,爸今天帶你玩個夠。”陳崇新說完,也不管兒子的反應,拉著他的手,身子往水里一傾,兩個人便并排著,如一大一小兩尾魚,一起游向鄒河深處。

這一次,陳先由玩得特別開心。他不停變換水域,從高處劃出一道道弧線,就像一條條飛魚,墜入江中。陳崇新似乎也特別配合兒子,他不厭其煩地從這片水域,潛到那片水域,為兒子保駕護航。

陳先由跳夠了,玩累了,懶懶地趴在父親背上。“爸,明天我們真不來了?”陳先由從父親背上滑下來,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一雙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父親。陳崇新點點頭,“兒子,我們回老家,到南江河扎猛子。”陳崇新說完,便一把抱緊了兒子。

陳崇新是在離開鄒城前一晚,將沒有處理完的布匹,送到阿春家的。阿春摟著布匹,興奮地攥著他的手,要將他往屋里拉拽。陳崇新一只腳剛邁進屋,阿春身上的裙子,已悄然滑落,陳崇新一怔,掙脫阿春的手,落荒而逃。

陳崇新回到老家,滿心凄惶。母親還沒有從失去父親的陰影中走出來,整日悲悲戚戚。妻子本就寡言少語,而今越發默然。倒是兒子陳先由,似乎很超然,常常把碗筷一丟,便邀約村里的伙伴,往南江河里跑,或釣魚,或摸蝦,或比賽扎猛子。

棺材鋪的白掌柜,再次走進陳家,是在陳家辦完喪事兩個月后的上午。正在吃早飯的陳崇新,見了白掌柜,忙站起身,一面白掌柜你坐你坐地叫著,一面遞上凳子。白掌柜接過凳子坐下,并不理他,自顧自地掏出旱煙,吧唧吧唧著。陳崇新立在白掌柜面前,惶惑地搓著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陳崇新狠心一咬牙,將家里僅有的幾畝薄地,典當了出去。

償付完棺材錢,陳崇新開始為生計發愁。擺在他面前的,要么去大戶人家當長工,要么依舊像父親一樣,去南江河擺渡。思前想后,他還是決定去擺渡。

南江河依舊不緊不慢地流著。沿河兩岸的綠樹依舊斜逸蔥蘢。甚至南江河的水,也還是舊有的模樣,柔順時,安靜得如一只乖巧的家貓,一邊舒舒緩緩唱著歡歌,一邊與岸邊的野草雜樹嬉戲纏綿;而一旦動怒,便狂暴如粗魯的漢子,張牙舞爪地伸出魔爪,惡狠狠地折斷沿河兩岸的樹木,撕毀河上搭建的簡易木橋,擄走那些敢于冒犯的村民。只不過,河上的擺渡人,多了一老一少兩個艄公。

村民們見陳崇新帶著兒子在南江河上擺渡,先是驚訝,繼而釋然,都那個樣子了,還有什么可以挑挑揀揀的?不過,明眼的人很快發現,這漂蕩在河上的一老一少,無論擺渡,還是到水中打撈,都配合默契,他們的水性,似乎也比陳泥鰍好。尤其是那個嘴唇上開始長絨毛的年輕小伙,潛水功夫了得。常常在不經意間,他從船舷縱身一躍,一個猛子扎進江中,幾分鐘后,一顆濕漉漉的腦袋冒出來,跟著,打撈起來的布袋、農具等戰利品,也水淋淋地高舉過頭頂。

光景漸變中,陳崇新迎來了五十歲生日。那天,他特意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宰殺了一只肥羊,款待親朋好友。酒足飯飽,客人散盡,他把陳先由喚進堂屋。“先由,這是渡船的鑰匙,我把它交給你。記住,水上營生,風險大,欺山莫欺水,要學會選擇。”陳先由一怔,“爹?”他要把鑰匙往回推。陳崇新堅決回絕了。

陳先由做了渡船的主人,生意似乎比先前更好,他天天在南江河上穿梭,幾乎沒時間停歇。他似乎忘記了父親的囑咐,什么活兒都接。事實上,那些找上門來的,要么是親戚,要么是熟人,鄉里鄉親的,哪有辦法回絕?即使那些風險極大的潛水打撈,救亡溺水者,人家的幾句哀求,幾把眼淚,也很快將他心上好不容易凝結起的堅冰,澆得支離破碎。好在老天眷顧,凡是他經手的打撈、救亡,幾乎不曾失手。

那是一天黃昏,一個隨母親搗衣去江邊玩耍的小男孩,不慎墜入江中,母親呼天搶地地大呼救命。正在江邊歇息的陳先由,聽到吼聲,迅速將船靠了過去。他大聲喝住母親,探問落水地點。幾近崩潰的母親,早已傻了眼,一忽兒指東,一忽兒指西,急得陳先由直跺腳。猛然間,他看見了江邊那雙短布鞋,又望了望江邊蕩起的漩渦,不再聽小男孩的母親嘮叨,身子一縱,扎進江中。

陳先由救出小孩的事,轟動了南江河。暗地里,有人稱他為水鷂子,說他是南江河上第一人。陳先由聽聞后,只是搖頭。

盡管如此,綽號叫水鴨子的,還是不服氣,他找上門來,要與陳先由比試。陳先由推說工作忙,只把自己藏在那些溝溝汊汊里。水鴨子卻纏著不放,他載著那些想看熱鬧的,滿世界找。陳先由拗不過,答應下來。

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后,南江河一派靜謐。水手們簇擁著白掌柜,早早來到雁鵝灘。此刻,雁鵝灘水面,波瀾不驚,緩緩流淌的江水,在艷陽下閃射著粼粼波紋,就像無數的游魚,在江面上晃動。偶有水鳥,哧的一聲,從灘面上掠過。水手們圍在灘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大家都翹首以盼。

陳先由和水鴨子,是在一位中年船主的陪護下,順流來到雁鵝灘的。他們剛一上岸,喧囂的人群,便立刻圍了過來。船主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安靜,而后,他將負責計時的白掌柜與兩位選手召集在一起,簡單交待了幾句。兩位選手便麻利地褪去身上的汗褂、短褲,只留著一個褲衩,一前一后跳上了渡船。

渡船開出十多米,在雁鵝灘水最深水流最緩處停下了,船主與兩位選手同時走出船艙,神情肅穆地立在船頭。就在船主舉起手臂,向下猛揮之際,兩位選手,猶如兩只巨大的水鳥,啪啪兩響,射進了江中,江面隨即蕩起一圈一圈波紋。

岸上的水手,都愣睛鼓眼地盯著江面。白掌柜不時將懷表舉到眼前,一些水手甚至在心里默數起了:“1、2、3……”僅僅一分鐘,水面上便開始有波紋晃動,跟著,一個黑黢黢的腦袋冒出來,隨即整個臉孔露出來,原來是水鴨子。幾個水手跑過去,將緩緩游近岸邊的水鴨子扶上岸,水鴨子死狗似的被人拽著走了幾步,身子往下一倒,再也起不來,只管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眾人剛撇下水鴨子,將目光鎖定江面,有眼尖的水手,已發現不遠處的江邊,水波涌動,“那不是水鷂子?!那不是水鷂子?!”

“快看時間,快看時間!”另一些人涌向白掌柜。

白掌柜瞟一眼手中的懷表,跟著一聲尖叫:“天啊!整整三分鐘!”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先是土改,然后是合作化。讓陳先由慶幸的是,因為爺爺那場變故,家里幾畝薄田被當,他竟奇跡般逃脫了地主成分的帽子,被劃為中農。合作化后,他的渡船,雖被收歸集體,但他到底是水鷂子,村里依然讓他擺渡。

攔截南江河建水庫的消息傳出后,南江河一帶的百姓,大為驚訝。那些天,他們從張家躥到李家,從李家躥到王家。他們不是興奮,而是一種深深的擔憂,水大浪急的南江河,就像一匹桀驁不馴的野馬,豈能將它馴服?消息傳進陳先由耳朵,這個從小遠走鄒城,見過大世面的男人,也將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建水庫?你以為那些江水,就像家貓家狗,可以圈,可以養?”

省中心水文站派出工作組,到達南江河時,村民們才真正相信,攔河建水庫,還真不是鬧著玩的。他們好奇地涌向工作組的簡易工棚,看著那些或須發斑白的老人,或年輕氣盛的青年,穿著灰色中山裝,擺弄著三角架、羅盤、勘測儀等。他們心里茫然地想,就憑這些儀器,能把南江河截斷?他們搖著頭,失望地走開了。

那是工作組到達南江河半個月后的一個上午,正在南江河擺渡的陳先由,得到通知,讓他速去簡易工棚,說工作組有要事找他。陳先由有些不以為然,一個擺渡的,未必還被工作組看上了?他不慌不忙地擺完渡,揩把頭上的熱汗,將汗巾往肩上一搭,大步流星地往簡易工棚走去。

剛到工棚,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迎了出來。“你就是水鷂子陳先由?歡迎歡迎!”他熱情地伸出青筋暴突的手。陳先由一怔,要將手縮回,卻早已被對方攥緊。他被動地跟隨老人,莫名其妙地走進一個狹窄的屋子,剛要坐下,屋里幾個人,已站起身,熱情地向他鼓著掌。陳先由越發摸不著頭腦,他傻傻地撓著頭,臉一紅,而后懵懵懂懂地挨著老人坐下。后來才得知,原來工作組真的選定了自己,協助水上勘測。陳先由的心怦怦直跳。當工作組長站起身,詢問他是否愿意隨他們一起勘測時,他幾乎想都沒想,嚯地站起身,滿口應下來。

這天后陳先由便背著工具箱,扛著三角架,開始跟隨工作組,在南江河勘測。

多年的擺渡、打撈,陳先由幾乎走遍了南江河的旮旮旯旯,哪里水深水淺,哪里水急水緩,哪里有暗礁險灘,他都了如指掌,陳先由成了工作組最好的向導。為獲取準確信息,工作組常需要人潛入水中勘測,每每此時,陳先由總是當仁不讓。他手握工具,幾蹦幾跳,水面蕩過幾圈漣漪,就已不見了蹤影。

南江河實在太遼闊了。這個匯集了永安河、馬驛溝、橋溪溝、孫二溝等眾多支流的河流,溝汊連著溝汊,支渠套著支渠,待工作組勘測完,已是一年后。

工作組撤離的前一天黃昏,頭發花白的組長,叫住了陳先由。“小伙子,隨我們到省中心水文站去吧!”陳先由一愣,呆呆地望著老人。

“小伙子,這么好的水性,憋在這個小地方,可惜了。到長江去,到黃河去吧!”老人拍著陳先由的肩膀,有些動情。陳先由眼眶一熱,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南江水庫的正式興建,雖然姍姍來遲,但仍讓陳先由驚喜不已。那些日子,他就像一條泥鰍,整日價浸泡在水庫,搶險、撈物、救人……哪里情況最危急,他就出現在哪里。到水庫大壩基本成型,陳先由已成為水庫工地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水上英雄。

持續不斷的強降雨,是在南江水庫大壩落成不久的一個中午開始的。那雨,開始還顯得很矜持、拘謹。然而,隨著狂風獰笑著兇狠地搖動庫區一帶的樹木,推搡著莊稼、野草,庫面開始漾起一層層水霧,剎那間,天空變得漆黑如墨。驚雷就是在此時炸響的,咔嚓——咔嚓——緊跟著,大雨就像瓢潑,嘩啦啦,從天空直往下傾倒,極速得如同子彈噼里啪啦地掃過水面。天地間很快變得混沌、迷蒙。

暴雨讓庫區的支流,變成了一條條翻滾的巨蟒,它們涌動著,咆哮著,直奔水庫,庫區水位迅猛上漲。糟糕的是,大雨一直嘩嘩嘩地下個不停,到第5天,庫區水位在不經意間,已漫上泄洪閘,在出水口打著漩,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嗚的囂叫,猶如垂死野獸的悲鳴。

一直關注著庫區水位上漲的水庫建修總指揮—縣監委陳雙震書記,此刻,正蹙眉皺臉地立在堤壩上,一雙鷹眼,警惕地盯著水面。泄洪口傳來的囂叫,聽得他心驚肉跳,他踏著爛泥,一臉凝重地來到泄洪口上方的堤壩,巴掌大的出水口,直驚得他眼睛瞪得溜圓。

如果聽憑水位上漲,新修的堤壩,承受不了重荷垮塌,那么,不但幾十萬人肩挑背磨的辛勤付出化為烏有,而且水庫下游的雁鵝灘村、和平村、金星村,甚至整個南江街道,都將變成汪洋,數萬百姓將陷入滅頂之災。必須保壩,必須泄洪!就在陳雙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堤壩上走來走去之際,上級要求“堅決保壩”的指示,已經傳來。陳雙震一路小跑著,鉆進了指揮部。

被陳雙震選中的兩個年輕人,戴著斗笠,赤裸著雙腳,神情緊張地緊跟在陳雙震身后。他們將下到泄洪口,掀開泄洪口的木擋板,打開泄洪口。

然而當他倆來到泄洪口上方,卻立刻呆住了。遠處,狂暴的颶風,正裹挾著暴雨,在水面上跳著怪異的舞蹈,猶如一群群妖魔;近處,越來越小的出水口攪動的漩渦,發出的嗚嗚的吼叫,愈發尖厲。兩個年輕人,抖顫著雙腿,下到泄洪口,他們彎腰抓緊木板,咬牙使勁往外猛掀,那木板卻像被釘在了堤壩上,紋絲不動。兩個人接連試了幾次,木板依舊一動不動。他們望了一眼泄洪口上方的陳雙震,開始抖抖顫顫地往上爬,兩人一上岸,便濕著身子,失魂落魄地往指揮部奔逃,撇下了在后面追趕的陳雙震。

站在離泄洪口數十米遠觀望的上百名村民,見此情景,急得大聲吼叫:“糟了,糟了,洪水要翻堤了!洪水要翻堤了!”……

陳雙震聽到吼聲,急得臉青面黑。就在此時,在水文站向上級報送完水位情況的陳先由,憂心忡忡地趕了過來。他一見嘰哩咕嚕的人群,又見人群中陳雙震那張蒼白的臉,心里明白了大半。“陳書記,我去!”他擠進人群,一臉莊重地望著陳雙震,眾人都驚異地把目光投向了他。

“你去?”好一會兒,陳雙震望著陳先由。

“我試試!”陳先由點著頭,一臉真誠。

陳雙震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先由!”他一把抓住陳先由的手,低低叫了聲,眼里竟潮起了水霧。

陳先由離開人群,人們開始給他取蓑衣,遞白布。陳先由緩緩披上蓑衣后,開始往頭上纏白布,一圈,一圈……他纏得緩慢而仔細,扎實而緊湊。一大卷白布,裹在頭顱上,把頭顱變成了一顆碩大的卷心菜。

陳先由斜扛著厚實的門板,在眾人的目送中,迎著暴風雨,緩步走向泄洪口。他走得沉著,幾乎每走一步,都踩出一個碩大的泥水窩;他走得緩慢,短短數十米,竟然走了好一歇。

他來到泄洪口上方,從堤岸緩緩下到泄洪口。此時的泄洪口,雖只剩下小指寬的縫隙,但洪水卷起的漩渦,發出的嗚咽,卻更加尖厲,似狼嗥,如鬼泣,驚天動地中,直擊人的耳膜,直透人的魂靈,讓你在不由自主中,腿打顫,手發軟。

陳先由靠近泄洪口,放下門板,穩了穩身子,定了定神,然后彎腰將手從泄洪口的縫隙中探了進去。他掂了掂被泄洪口吸咐的木板,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貼在岸壁上,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陳先由伸直腰,望了望遠處雨霧中模糊的人群,望了望近處觸手可及的門板,而后彎腰咬牙,猛地將泄洪口最上面的一塊木板,往側邊一掀,然后第二塊,第三塊……他掀開最后一塊木板,迅速回身舉起門板,按向泄洪口,同時想借助門板的反彈力和自己良好的水性,快速逃生。但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門板連同陳先由,就像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倏地推進了泄洪口……

“陳先由!”“陳先由!”……陳雙震領著眾人,沿著堤岸向下,一路哭泣,一路呼喊,一路找尋。呼嘯的風雨聲,連同咆哮的泄洪聲,把他們的喊聲,切割得支離破碎,似有若無。

在人們絕望的喊叫中,一個眼尖的年輕人,發現了堤岸下出水口的竹林旁,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不是陳先由嗎?“陳先由沒有死!”“陳先由沒有死!”……人們呼啦啦地涌向竹林。

“陳先由!你把老子嚇死了!”沖在最前面的陳雙震,遠遠望見人影,一聲大吼。那高大的身影,聽見吼叫,就像突然遭了槍擊,咚的一聲,倒下了。

從醫院出來,陳先由先前腫如面盆的頭顱,就像突然間縮了水,變小了許多。但周身的瘀青,依然如一條條掩藏在皮膚里的肥碩蚯蚓,若明若暗地涌動,尤其是雙肘,血痂連著血痂,稍有碰觸,鮮血便乘了空隙,殷殷而出。

見了他的人,都說他能從180米長的泄洪洞里活出來,實在蒙老天爺眷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果然,泄洪事件不久,陳先由被錄用為水庫正式員工。大家都為他高興,夸他命大福大,“我都是二世人了。”陳先由聽了,淡然一笑。

陳先由孤身泄洪的壯舉,引起了社會關注。先是縣上的記者下來采訪,問他面對險情,為何主動請纓?“我是水鷂子,我不去誰去!”陳先由丟下一句,便走開了。

隨后縣上又通知他,要他到全縣各地巡回宣講。他只講了一次,幾乎是被陳雙震拿繩子捆進縣城的,甚至都沒講完,便在結結巴巴中,落荒而逃。此后,他要么裝病,要么干脆將船開進水庫的溝溝汊汊,躲藏起來,宣講之事,不了了之。

宣講沒能讓陳先由成為英雄,相反,卻把他推向了深淵。

那是文革爆發后不久,陳雙震被造反派打倒,一直受他推崇的抗洪英雄陳先由,自然脫不掉干系。造反派們將陳先由抓進縣城,關進禁閉室,逼問他與陳雙震的關系,要他揭發陳雙震的罪行。陳先由坐在凳子上,眼睛里燃燒著怒火,我一個擺渡的,能與陳雙震有多大關系?他閉著嘴,一言不發。他們威脅他,要將他開除公職,陳先由還是緘口不言。

回來后陳先由便收到了不用再去上班的通知,足足喝了兩斤老白干,昏睡了三天。

陳先由回家當了農民,魂卻留在了南江水庫。干活的間歇,他總忍不住朝水庫眺望。女人看出了他的心思,提醒他把那艘廢棄的小木船修修。此后,陳先由常搖了小木船,去南江水庫游逛。

有想坐船的發現了,直向他招手。“船小,危險!”他擺著手,要往一邊搖。“你是水鷂子,還會出事?”招手的人說。陳先由聽后一笑,便將船靠過去,原來卻是熟人。幾個人便在咯吱咯吱的搖櫓聲中,擺著閑談,一路向前,乘船的有意無意問起開除公職的事,末了替他惋惜。“我都是二世人了,現在的日子都是賺來的,有什么可惜的?”陳先由呵呵一笑。

事實上,陳先由去水庫閑逛的時間越多,越感覺水庫的浩渺,廣袤,那些溝汊,那些水灣,讓他怎么也游不盡,逛不完。有時,佇立船頭,面對茫茫庫水,他的心也一下變得空落落的。桀驁不馴的南江河,自水庫興建后,就像一匹被馴服的烈馬。他除了偶爾載載人,實在找不出更多的事干。

南江水庫出事,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三月。那個晴好的上午,一艏由本地建造兩年,耗資數萬元的機動船,在萬眾矚目中,駛進了南江水庫。這個龐然大物,撕開綠綢,劃出一道道碧波,在岸上人們熱烈的歡呼聲中,轟響著,晃動著龐大的身軀,駛向庫區中央。然而,剛剛駛出五六米,船體卻猛然一晃,跟著,迅速傾斜,在人們驚恐萬狀的吼叫聲中,消失于茫茫的水面……

事故造成了數十人死亡。那些天,南江水庫,風也哭泣,水也嗚咽,傳說水面上經常有男女摟抱著嚎哭。為了安撫這些亡靈,差點被撤職的水庫管理處汪主任,幾乎天天黃昏,偷偷去水庫大壩,焚香跪拜,祈求他們安息。

在風波平息后的一個星期四下午,水庫管理處決定打撈價值昂貴的沉船。他們從鄰近東鄉縣請來專業的潛水人員。那天大家紛紛丟下手中的活計,趕往水庫大壩。人們打量著身著淺藍潛水衣身材修長的男子,見他們在堤壩上輕松自如地蹦跳,既新奇又艷羨。然而,當潛水員一個接一個扎向水庫沉船處,然后又接二連三地浮出水面搖著頭,圍觀的人們失望了,兩個小時不到,便散去了大半。

三天后,水庫管理處又請來了專業打撈隊,同樣無果。水庫周圍的群眾都撇著嘴說,請這個,請那個,還不如去請水鷂子。

得知地區打撈隊失敗撤離的消息,陳先由的重感冒剛剛痊愈。他揉著依舊有些阻塞的鼻子,走出屋子,剛到院壩邊,便接連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他順手揩把清鼻涕,彎腰擦在鞋后跟,而后抬起頭,眺望著不遠處的南江水庫。

“孩子他媽,我去水庫管理處看看!”陳先由瞟了一眼正在院壩里鍘著豬草的女人,起身要走。女人似乎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她把刀一丟,一下便躥到男人身后,一爪攥住男人的下衣擺:“不準去!你感冒才好,不要命了?!再說,人家專業的都拿它沒辦法,你逞什么能?!”女人一臉怒氣。陳先由用力一掙,身子便躥了出去……

陳先由將出山打撈沉船的消息,就像一陣風,吹遍了南江水庫的每個角落。得到消息的村民,奔走相告。

這是三月末的一個下午。此時的南江水庫,春水漾漾,野鳥翻飛,不時吹拂的春風,既讓人舒爽,又帶著絲絲寒意。陳先由剛剛出現在堤壩上,村民們已黑壓壓地圍了過來。“水鷂子,看你的了!”“水鷂子,雄起!”“水鷂子,別丟咱庫區人的臉!”……人們興致勃勃地吼著,叫著。

望著這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孔,陳先由微微一笑,他掏出隨身準備的半瓶老白干,擰開瓶蓋,咕嘟咕嘟灌起來。然后揩一把嘴,幾爪扒拉下衣褲,只留下一條褲衩,右手抓過工作人員遞過來的鋼絲繩頭,身子向水里一縱,眨眼之間,已沒入了水中。

堤壩上圍觀的人群,只看見鋼絲繩如一條細小的水蛇,咝咝地撥弄著水花,直向深水處鉆,不一會兒,偌大一盤鋼絲繩,只剩下細小的幾圈。大家的驚愕感嘆還未結束,“水蛇”已停止了游動,跟著,不遠處,水面一陣晃動,一個墨黑的腦袋冒了出來,早已守候在岸邊小木船上的水鴨子,快速劃動小木船,將另一根鋼絲繩遞了過去……

當陳先由前后四次潛入深水,將鋼絲繩套在庫底機動船的四角,而后青紫著一張臉游到岸邊,身子骨就像抽了筋。水鴨子們剛把他扶上岸,他腳下一滑,身子已癱在地上,鮮血隨即從鼻子里,嘴巴里,往外流……

沉船打撈上岸后,有多事者,量了量沒入水中的鋼絲繩,竟然長達三十余米,在場的水鴨子,捏著鋼絲繩,半天不吱聲。

那年的霜凍,來得早,持續時間又長。那一場接一場的霜凍,把南江水庫一帶的小麥、油菜、土坷垃等,都凍成了白茫茫一片。房前屋后的桉樹,經不住霜凍的襲擊,葉片全都由青變淡變黃。南江水庫在接連幾場霜凍中,水面結了厚厚一層冰,遠遠望去,猶如一張碩大無棚的鏡片。

山野里的孩子,哪里經受得住冰塊的誘惑,他們一個個溜出家門,到冬水田的冰面上溜達、滑行。有心細膽大的孩子,發現了更大的溜冰場,那便是南江水庫。他領著玩伴,屁顛屁顛地往水庫一角的雁鵝灘跑。

孩子們撿起路旁的木棒,使勁敲打冰面,冰面上,除不時騰起一顆兩顆晶亮的小冰晶,并不見絲毫晃動;幾個人又抬起路邊臉盆大的石頭,往冰面上砸,石頭在冰面上一蹦跶,哧溜一聲,滑向了遠方。他們放下心來,一個膽大的孩子,第一個將腳踏上了冰面,其他人見狀,也跟了上去……

七十多歲的陳先由,從親家處吃完煲湯往家走,心情特別好,甚至咿咿呀呀地哼起了山野小調。然而,就在他靠近雁鵝灘之際,只見幾個孩子鬼哭狼嚎著,向岸邊飛奔而來,其中一個,甚至滑倒在冰面上。他不由得一驚,把手里提著的圓尾肉一扔,沖向了冰面……

陳先由救起了孩子,自己卻未能鉆出冰窟窿,直到半個月后,南江水庫的冰化完,人們也未能找到尸體。有人說,他的尸體被大魚吃了;也有人說,他化成了一只真正的水鷂子。因為,雁鵝灘上空,總會看見一只長著紅喙紅腳掌羽毛漆黑的水鳥,在那兒盤旋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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