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蒙
春節將至,大街小巷看似與往日無異,只有那些或公或私的媒體在忙著制造“年味”。微信群里冒出一段演練采蓮船的視頻,喚起我對“過年”的許多回憶,許多思考。
一
那段視頻里,雙肩上挽著花船的年輕女子身材高挑,腿長腳大,花船底沿懸在她的膝蓋部位,她一邊踏著鑼鼓的節拍舞動,一邊輕輕地晃動著花船,看上去動作很大,船亭的重檐花頂富有節奏地顛抖著,搖晃著。后面的艄公戴著布制斗笠,耳根掛著齊胸的白胡子,雙手握著一只船槳不停地劃來劃去,動作有些憨拙,有些搞笑。
這種娛樂我并不陌生,讀小學的時候,村上還讓我扮過“丑角”,跟在彩船后面搖蒲扇,頭頂破草帽,蒲扇也必須是殘破的,怪動作加鬼臉,想辦法逗人發笑。一次下來,大家就認為我不合格,我也感到自己不適合干這個,但忘了他們是怎樣把我換下去的。
據考,采蓮船作為娛樂活動,最早源于湖泊眾多的江漢平原,經過千年傳承,逐漸延及后來的湖北全境和湖南、陜西、河南、川渝等周邊省份,隨后又向更大范圍傳播。據專家統計,全國大部分省市都有表演采蓮船的文化傳統,成為春節廟會、社火的重要表演內容,不過,北方叫做“跑旱船”,比如,河南各縣市普遍流行跑旱船,北京延慶的表演還頗具特色。無論是叫“跑船”還是叫“跳船”,這種娛樂起源在南方是無疑的,如陜南地區從來沒有采蓮船,民俗專家明確表示是南方移民帶過去的。
由于這種娛樂一般都伴有唱曲,許多地方就地取材,融入了當地的民間小調,所以,各地的船調可謂千差萬別。
從對這種民間文藝表演的稱謂看,其流傳范圍要遠遠大于它源起的區域。踩蓮船、彩龍船、采菱船、采龍船、采涼船、花船、彩船、船燈等等,叫法各有不同,但指的都是同一項活動。所以出現如此眾多的“音訛”現象,是因為更多地區的現實生活中并沒有“駕船采蓮”的勞動場景。
我的故鄉地處桐柏山以南的丘陵地區,過去并不種植蓮藕,人們僅僅見過村邊池塘里的零星野藕,雖然多數人那時也吃過蓮藕,但沒法想象蓮籽多得需要劃著船去采摘,甚至讀過書的人也不知道“采蓮船”到底是哪三個字。
因此,我對采蓮船起源于湖北歷史上的隨縣之觀點,是持否定態度的。隨縣與我的故鄉湖北廣水是鄰縣,同樣不具備“駕船采蓮”的地理條件。
我們家鄉的采蓮船娛樂與隨州沒有什么差別,船后沒有艄公,但彩船兩側各有一個女子拎著一根竹棍“伴舞”,估計是模仿撐篙,相當于艄公的角色。顯然,那種采蓮船活動是經過了改造的。
漫長的古代社會,沒有現代這些包含著種種政治理念的節假日,只有幾個按照自然節令形成的全民性或地域性節日,所以一代代先人格外珍惜,標志著四季輪回結束的春節,一元復始,更是普天同慶的盛大節日。那樣的喜慶,在我們這些屬于南方的廣大地區,當然少不了采蓮船。
二
當年每逢春節來臨,我們鄉下由大隊的團支書挑選幾個青年男女,自己動手砍來幾根細竹,用書寫春聯的那種大紅大綠的彩紙敷船扎花,制作一只花船。我還觀摩過他們扎船的過程,將一片紅紙纏在筷子上一勒,就變成了皺紋均勻而細膩的花瓣。
村上一套鑼鼓是先前就有的家當,一只銅鈸上還破了個缺口,將就著敲吧。這樣算下來,全村人過年的那場“精神大餐”,就是買紙花了幾個錢。那種年頭,大隊部能夠拿得出來的“財政”,恐怕只能購買那幾張彩紙了。
或許是因為年年如此,或許是因為每個村子都要“玩船”,或許是因為公社明確地做過安排,所以村里無論怎樣困難也不能省去采蓮船的活動。可以斷定,他們從來不曾想過這是在延續一種風俗,也不會意識到這是在傳承什么文化,當然更不會聯系到今天的“非遺”。但是,他們卻給一代又一代孩童留下了最濃郁的年味記憶。
文革初期“破四舊”,幾乎把所有的風俗文化都打成“封資修”,連打撲克都被禁止了,但在許多地方,春節組織采蓮船卻成了堅不可摧的保留節目。在那種極其荒誕而貧困的歲月,能夠讓辛勞一年的鄉下人享受這僅存的一點兒歡樂,實在值得慶幸。不過,唱詞必須徹底革命化,毛主席詩詞和革命歌曲中的句子都可借用,比如“心中的太陽紅艷艷嘞,戰士愛讀老三篇啦!喲呵喲呵噫喲呵”等等。以往船詞中那種打情罵俏、滑稽逗趣的內容,我們這一輩孩子從來沒見過,也沒有人膽敢觸碰當時的政治空氣。
三
有的專家考證,有關采蓮船的記載最早見于《明皇雜錄》,說明至少在唐代玄宗時期就有這種民間表演。唐宋時期流傳很廣,《宋史》對其還有具體描繪。相比之下,年俗中最重要的貼春聯則遠遠晚于采蓮船,到了北宋時期,春節還停留在往門上畫桃符的歷史階段,因為王安石在他的詩中曾經明確地寫過“千家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但是,后來采蓮船與春聯一起,成為全國許多鄉村迎接新年和鬧元宵的重要內容。
在我們記事的年代,很多人家春聯的橫批上,還寫著“五谷豐登”或“風調雨順”等千百年延續下來的祈盼之詞,這種“陳詞濫調”沒有時代色彩,可謂古今皆宜。但“政通人和”卻未必經得起推敲,辛亥年之前你寫這個,朝廷肯定很高興,民國時期你寫這個,政府或許也很高興,后來的時代你還這樣寫,就值得分析了。“政通人和”出現在春聯中,同樣含有慶幸或祈望的意思,但按照過去多少年我們接受的理念,在春聯里表達這種政治祈盼是一種多余,因為作為一種優越的體制,應該不存在“通或不通”的問題,它本來就是“通”的。
不過,那時候鄉下基本上只有年輕人識字,好些不識字的人并不在意別人的門聯上寫了些什么。家家戶戶到了那一天都必須披紅掛綠,連水牛角上也要刷一片紅紙條,就是為了圖個熱鬧,圖個吉利。相對于靜止的春聯來說,采蓮船就是流動的色彩、流動的熱鬧,加上鑼聲鼓聲和歡歌笑語,很容易激發人們的情緒,很容易讓孩子們亢奮起來。
采蓮船和舞龍、耍獅、踩高蹺等等,在民間的迎春娛樂活動中,相當于一個“套餐”,但后面的幾種表演形式要么對技巧要求比較高,要么比較費體力,只有采蓮船簡便易行。彩船是主要的道具,其造型可以變化多姿,或龍頭型、或鯉魚型,只要能夠表示吉祥就沒問題。參與演出的人員可多可少,最少時有兩個人就行,一個扮演駕船者,一個扮艄公,并且現實生活中的夫妻、父女、兄妹等,都可以結伴表演。但是,駕船者必須是女性,如果沒有女性出演,還可男扮女裝。如果參演者較多,搖槳男性和撐篙女子也能夠同時參與,還可以加上“蚌蛤精”等角色,只要能夠豐富表演內容,盡可隨意變化。伴唱也靈活多變,參與表演的每個角色和在場的圍觀者,誰都有資格穿插起唱,眾人一起接腔互動。采蓮船的舞步沒有固定程式,表演起來也很隨性,從來沒有玩過的人簡單訓練幾下就熟悉了。
采蓮船的諸多特點,都體現了其大眾娛樂的屬性。雖然它曾經被召喚到宮廷,取悅權貴階層,但它更多的還是在民間傳承,對民間文化土壤具有極強的適應性。
四
俗語說:大人望種田,小孩盼過年。
采蓮船這類喜慶活動,與其說是為了除舊布新,不如說是為孩子們準備的。
多少個大年三十晚上,母親在灶臺忙碌,父親在灶前添火,每年的那餐飯,不再用麥秸雜草燒灶,燒的全是灌木好柴,煮著滿滿一鍋臘肉和臘雞,厚厚的白沫帶著油脂和香味滿溢在鍋沿,可那種一年一度的飽餐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只記得每年到大年初一,真的是“一夜之間”,飯桌上立馬單調起來,甚至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陶盆,里面盛著咸菜,與平日不同的是,咸菜里拌了些豆腐丁,媽媽說那些煮好的雞和肉已經所剩無幾了,必須留著待客。村里有的小伙伴家里,年前都快斷炊了,他父親趕到縣城糴了半袋“供應糧”,就是政府按照嚴格計劃指標向一些鄉村斷糧戶返銷的稻米或小麥,數量極其有限,卻使他們家吃上了年飯。初一早餐,他們家開始拌著蘿卜煮飯了。
那天清早,母親看著我面對一盆酸菜的失望眼神,以淡淡的語氣提醒我說,年已經過了。但是,村后很快傳來叮叮哐哐的鑼鼓聲,采蓮船的隊伍終于來到我們的塆子,我立馬拔腿出門,一盆咸菜的掃興頓時煙消云散。
那年頭,采蓮船挨家挨戶地賀年,從一個塆子轉移到另一個塆子的途中,后面總是跟著長長的孩子隊伍。只有鑼鼓敲到自己塆子時,成年人才出來,否則會遭人笑話。
可以說,采蓮船只是一種烘托過年氣氛的“成人游戲”,說不上有多少藝術含量,更沒有多高的文化品位,只能在最低層面上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說它是為孩子們準備的節目或許更恰當。
我記憶中的那個“知識分子”,更能證明這種民間游樂的粗鄙性質。
采蓮船每到一個塆子,并非所有人都出來看熱鬧,他完全可以不露面,但他認為自己必須出來。他背著手踱到門前的池塘邊,與看熱鬧的人群若即若離,卻始終不扭頭,背后的鞭炮聲和歡聲笑語似乎不存在。雖然我是小他十來歲的小學生,但我注意到他了,并且猜定他是希望別人都看到他的“與眾不同”,不屑于這種粗俗的表演。因為,他是縣一中的畢業生。可我還是一個孩子,需要這種熱鬧打破自己日復一日的枯燥與辛勞,需要這種熱鬧刺激出來的莫名興奮。
那些歲月,生活這樣延續著,歡樂也這樣延續著。
五
采蓮船,是中國農耕文明這條長藤上締結出來的一枚小小的花果,如前所述,它既不艷麗,又不精致,沒有人過多關注。但是,如果稍加思考,仍然能夠發現其中豐富的歷史痕跡和社會信息。
翻遍歷史沉重的冊頁,你很難找出沒有重大戰亂和天災的“百年安定”的時段。曾經多少個時代,在許多破敗的鄉村連這種“最低端”的自娛自樂也沒法開展起來。
那種荒誕的社會機制,注定了殘殺和動亂將隨時爆發,社會的平靜沒有什么保障。
誰都知道,宗法社會的天下屬于一個家族,具體地說是屬于某個人的,這些“個人”就是君主。最高權力如此設置,誘發了無數人為這個權柄去鋌而走險,給人世間帶來了不可避免的相互殺戮。朝野之間、君臣之間,父子之間,兄弟之間,殺個沒完沒了,并且每一次爭奪,都要將成千上萬無辜的百姓卷入戰爭,甚至連老翁和婦孺都難以幸免,每一場大規模的殺戮都是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多少回,皇權走馬燈似的更迭,國家分裂,生靈涂炭,天下陷于沒有規律的混戰之中,沒有任何力量能夠煞住這種混戰的瘋狂。
有史幾千年中,天下人口增減的曲線一直是大起大落。
劇烈的社會動蕩猶如一個巨大的魔影,總是尾隨著可憐的百姓。當它的魔爪撲上來,誰也無法逃避,誰也無法躲藏,它帶來的只會是戰亂,只會是苦難,只會是死亡,只會是恐懼。
從東漢末年的天下三分,到李唐王朝的重新統一,基本上長達4個世紀的民族分裂,到唐高祖的武德年間,人口銳減到兩百多萬戶。這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數據,但過了將近20年,到貞觀十三年,全國人口才增長到1200多萬人,回頭看看那個“兩百多萬戶”,充其量就是五六百萬人口,相對于后來巨大的人口基數,那時稀疏的戶口只是給我們這個龐大的民族留了點兒“人種”。《貞觀政要》簡單記述過當時的悲涼景象,從洛陽至東海,土地荒蕪,人煙斷絕,雞犬不聞。如果有誰從洛陽去一趟山東,猶如穿越無人戈壁,必須備足一路的干糧。
當初,蜀主劉禪出城向鄧艾投降時,捧出蜀國的戶口名冊:總計28萬戶,男女人口94萬,軍隊10.2萬,官吏4萬,糧十余萬石。看看現在,隨意挑出一個南方大縣就擁有百萬人口。曹操也在詩中記有“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慘象。而這些還是李淵之前400年的戰亂寫照,接著,兵燹戰火反復不斷地延續到唐興之初,其慘狀令今人難以想象。
勵精圖治的社會多么不易,天下凋零與衰敗卻轉瞬即來。
不難理解,生活在貞觀盛世的先人是何等幸運!一代圣主自省內斂,克己制欲,撫民以靜,并且從諫如流,大唐的政治天空萬里無云,艷陽高照,可謂中國封建史上最為和諧、最為美滿的歲月,但這種幸福的時光僅僅保持了17年。此后,隨著著名諫臣魏征的死去,英明皇帝李世民“漸不克終”。后來的李隆基更說不上慎始敬終,他在執政后期糟糕得不能再糟糕,導致了歷時7年多的安史之亂,百姓所遭受的痛苦,正好被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一個現實主義詩人做了些“筆錄”。假如百姓可以選擇時代,我相信很多人寧愿不要玄宗此前造就的“甜美光景”,也不會忍受這個蛻變的昏君帶來的人間浩劫。
今人津津樂道的大唐盛世,主要是指它前期的的鼎盛局面,太宗、武后、玄宗三代開創的好日子,斷斷續續加起來不過五六十年時光,采蓮船可能就產生在這個時代。而這個時間段在李唐王朝的三百年的壽命中,只能是個“小頭”。況且,那種讓后世無比懷念的欣欣向榮,并不是百姓“盼”來的。
四海升平的局面,可遇而不可求。
能夠出現一個理智開明的帝王,在皇權世襲的傳承過程中帶有某種必然性,因為世世代代的權力接替,總會碰上幾個稍為理想一點的君主;但這種幸遇又是偶然的,不過是“瞎貓碰到死老鼠”,人們壓根兒無法預料一個所謂圣明的君主什么時候降臨,連老皇上也沒法知道他是否播下了一個好種。
海清河晏,國泰民安,并非多么高遠的社會理想,可它沒有任何制度保障。無論臣民怎樣努力,都無濟于事。
蕓蕓眾生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掌控能力。
六
每個人來到世間,應該是為享樂而生的,應該是來享受生活的,從人生的終極意義來看,這至少沒什么大錯。可是,幾千年來出生在我們這個古老國度的先人們,生命能夠善終的人到底占多大比例?沒有人統計,也無法統計,但肯定不能估計過高。
除了戰亂,平靜的日子也并非平靜,無數人終年辛勤,卻是為土地的占有者而耕作。
有人總結過,對人類社會威脅最大、破壞最慘烈的,是不受制約的權力,其次才是自然災害和人類的無知。
人禍,還包括許多地方不盡的匪患。社會動亂,匪幫往往成軍事建制地迅速集結,半兵半匪,軍事化武裝,一路打殺劫掠,加上許多蒙面剪徑的個體土匪和黑社會,可以推想,不知多少先輩就是在恐懼之中度過一生的。
人禍之外,還有天災。古代的農耕生產幾乎對自然災害沒有抗拒能力,因此,即使是和平年代,不可抵抗的旱災、水災、蝗災、瘟疫,都能夠輕而易舉地讓千萬個家庭十室九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使若干個州縣化作赤地千里。
那樣的戰亂,那樣的災難,那樣的“元日”,能夠僥幸活過來已經謝天謝地了,很難想象多少人有心情參與采蓮船這類娛樂。
采蓮船對于一代代先民來說,它是那么隆重也那么簡便,因而成為最容易普及的娛樂形式,千余年來傳承至今,顯示出堅韌的文化生命力。可是,它又是那么不堪風雨。
因為,安定的生活一觸即破,溫飽的日子更是比紙糊的采蓮船還要脆弱。
采蓮船粗礪的鑼鼓和簡單舞步,折射的卻是社會興衰,蘊含著農耕歷史的DNA。
時代今非昔比,我在那段視頻中看到的彩船,估計是用絲綢制作的,船亭的頂部層層疊疊,極盡考究,華麗而精致。比起當年我們盼望的賀歲彩船來,遠不是“鳥槍換炮”的差別,那種紙糊的船頂,沒搖幾下就開始一片片往下掉落,更怕刮風下雨。再看視頻中的采蓮船,鑼鼓鏗鏘整齊,表演者精神飽滿,動作輕松和諧,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然而,這種曾經展示過堅韌生命力的自娛活動,正伴著鄉村城市化的步履漸漸從生活中淡化而去。
中國的農耕文明將以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走向終結,它所孕育的采蓮船,也將和這種古老的文明一起告別廣闊的鄉村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