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

祁玉江

聞知四姑辭世的不幸消息，我正在西安參加省作協召開的一個會議。遠在鄉下老家的大哥在電話上對我說：“四姑歿了，是在昨天晚上七點歿的。看你能否回來奔喪？”我說：“知道了”。隨即又問了具體歿的過程、后事的處理、以及出殯的時間等，示意根據后邊的情況再定。

掛斷電話，我半晌回不過神來。盡管四姑年事已高，壽達八十三歲，已經到了瓜熟蒂落、壽終正寢的時候了，但我還是感到一些意外和突然。因為年初我回家探望四姑時，還見她身體硬朗，頭腦清楚，幾乎沒有什么大病，就想她一定還會多活幾年的，心里倒有幾分慶幸和安慰。沒想到，僅僅還不到一年，她就不辭而別、駕鶴西去了，這不得不使我有些傷感。坊間有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笨磥磉@話在四姑身上得到了驗證。噫吁嚱，四姑終究沒有躲過這一劫，甚至連八十四歲不到就被閻王請去了，而且歿在了寒冷的冬季，再差一個月就過年了。

可靜下心來細想，四姑歿了也好。人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世界的。離開這個世界，就再也不為塵世間七事八事傷心煩惱了。況且人過八十，也算功德圓滿。而四姑八十有三，回顧她的一生，雖坎坎坷坷，然人生一世哪有順順暢暢、隨心所欲的事情呢？佛說：“人來到世上就是受罪！”佛又說：“人死了，一切皆了，靈魂到西方極樂世界超度去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四姑已到西方極樂世界與先走的親人們團聚、享福去了，再不要遭罪了，這應當也是一種解脫，一種人生的圓滿！難怪她走得那么坦然，那么平靜，甚至坦然、平靜得來不及與子孫和親人們道別。

四姑是姊妹七人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我的爺爺和奶奶一共生育了七個兒女，三男四女，四姑是最小的一個。我父親在姊妹七人中排行老三，在兄弟三人中排行老二。他們這一輩，四姑是走得最遲一個。四姑走了，意味著他們這一輩人全走了。接下來就輪到我們這一茬人陸續要走了。

正因為四姑是姊妹七人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所以，她從小自然得到爺爺奶奶的寵愛和哥哥姐姐們的忍讓。她長大成人后嫁到離我們老家西邊七八里遠的一個叫真武墕的村子的王姓男人為妻。真武墕是個大村，幾乎全是王姓人家。從我記事起，這個村子村風正，人團結，又務實，加之我的四姑父人勤快、肯吃苦，所以，光景一直過得好，殷殷實實，服服貼貼。即便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最困難時期，真武墕人，當然包括我四姑家，仍有糧吃，很少吃糠。而我四姑呢，穿得新，人愛好，又會過光景，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曾引來多少人的羨慕！我就感到，在我們祁家包括女客一大家子中，唯有我四姑及我四姑家例外，好似我四姑不是我們祁門家走出去的女人，倒像個大家閨秀，漂亮、溫雅、矜持、達理、利落、善良……一貧如洗、容貌欠佳的祁家，怎能孕育出這樣的女人呢？那時，就連我那表姐、表妹、表弟們，也穿戴整齊，端莊賢淑，令我們這些娘家同齡姑表們心生敬意，望塵莫及。

小時候，我常常去四姑家探親。說是探親，實則是去玩。農村不同城里，偏僻落后，人煙稀少，生活單調，壓根就沒什么好玩的。要紅火，要熱鬧，除了春節鬧秧歌外，就是趕集走親戚。這樣能夠見到好多陌生的人，有說有笑，紅火熱鬧。再就是四姑家的飯食好，去了必定有幾頓飽飯、好飯吃。是啊，她們娘家侄兒來了，本來就熱情好客的四姑和四姑父，恨不得把家中所有好吃的東西全做給我們吃，常常令我心里暖暖的、甜甜的，覺得天底下還有四姑、四姑父這些親人們的疼愛，這對于我們豬狗都眼黑的窮人家的孩子來講，是莫大的欣慰啊！

四姑、四姑父一生養育了六個子女，五女一男。在五個女兒中，大女兒珍即我的表姐，善良、賢惠，俊俏、矜持、愛好，見了人只笑不說話。然恕我直言，她卻遇到了一樁死亡的婚姻，不到法定結婚年齡就早早出嫁到附近一個叫安墕的村子。男人姓田，人很實誠，言語少，對人也好。除了跟他父親學了一門半拉子“吹手”手藝外，就是受苦、過光景。我的表姐對這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很是不滿，堅決不從，整整鬧騰了好些年。最后終究抵不過和掙脫不了農村根深蒂固的封建禮教婚姻束縛，便束手就范了。之后，只能像羔羊一樣跟在男人屁股后面，生兒育女，田禾稼穡，受了一輩子苦，也急了一輩子，更流了一輩子的淚。現在，無情的歲月早已將她折磨得不成樣子。但是，她在老人身上是最孝順的一個女兒。當然，我的表姐夫也是個孝子。我的四姑晚年大部分時間是在她們家度過的，由她們兩口子親手服侍，并最終壽終正寢在她們家中。這是難能可貴的，值得褒揚。我的二表姐叫巧，比起大表姐珍就差多了，人瞎氣且少言寡語，心眼又小，出嫁沒幾年，不知與婆家發生了什么不快，一氣之下便上吊自縊了。隨后，丈夫又患病身亡，丟下一個叫海軍的孤兒，無人撫養，更無人教養，像孤魂野鬼四處流竄。那年我回老家探望四姑時，四姑好說歹說讓我領上并給找個零活。誰知這孩子，野性不改，冥頑不化，整日風生水起，惹是生非，沒少給我添麻煩?，F在，快四十歲的人了，幾經折騰，好不容易討了一個女人，但仍無一兒半女，從中不難看出啟蒙教育的重要性。三表妹衛、四表妹留、五表妹五則，性格有所不同，各有千秋。三表妹話多，性躁，是那種有口無心之人；四表妹則內斂、少言、溫善，屬慢性子之人；五表妹強悍、話稠、任性，干什么風風火火，貌似女人，實為男人秉性。她們成家之后，盡管日子過得各有艱難，但最終結果都還不錯，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一類。

最使人不可預料和傷感的是我那小表弟錘。他是我四姑、四姑父老來得子，并且是唯一的一個兒子。那時，農村受“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我四姑和四姑父對兒子自然百般寵愛，我那多少有點斯文的爺爺苦思冥想給我那表弟起了個乳名“錘”！意為像錘子一樣，很結實，平安健康。錘這孩子從小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吃穿充裕，更沒有干過重體力活，一家子人，包括我們這些娘家人都讓著、疼著、祐著他。長大后，他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官名稱王保懷。有父母打下的家道基礎，再加后來由偏遠鄉下隨父母遷徙到縣城瓦窯堡城郊客居，徹底擺脫了稼穡生活，在城里干起了諸如粉刷、維修、安裝之類的小活。本該生活還委實不錯，日子過得也順暢，可到中年以后，先是妻子患了腦瘤，手術后，反應遲鈍，身體羸弱，不但不能干重活，而且連一般的家務活也很難操持。繼而，我的四姑父因糖尿病引發的腦溢血不幸去世。再后，表弟本人也患上了嚴重的糖尿病，由于治療保養不及時，不多久便發展成腎衰竭，靠透析維持生命。2016年秋季的一天，不幸又被路過的車輛撞昏，頭顱嚴重受損，大量出血，經過二十余天的緊急搶救，總算醒了過來，保住了性命?？沙鲈簳r間不長，在寒冬臘月的一天，竟撒手人寰了，年方四十九歲，歿在了本命之年。丟下了弱不禁風的妻子和一個成家的女兒、兩個未成婚的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對于風燭殘年的我的四姑來說是多么大的打擊呵！僅僅一年后（實際還不滿一年），也是一個寒冬臘月天，我的四姑懷著無限悲愴和未盡的心愿告別塵世，追隨他的愛夫——我的四姑父、她的獨兒——我的表弟保懷去了。

四姑呀，表弟呀，您們的命咋這么苦？

從省上開完會連夜返回延安。次日下午延安又有一個重要的文化活動，邀我出席。這是我事前答應過的，主辦方已做了精心的籌備和安排，我不想就此掃了主人的興致。待參加完這個活動已接近下午四點了。我的四姑定下次日清晨出殯。從延安到子長鄉下老家，正常情況下乘車最快也得三個小時，再加前不久所降的那兩場大雪，有些地段的冰雪還未徹底融化，車輛行駛起來不僅緩慢，而且有很大的安全隱患。掐指算來算去，心里七上八下，反復掂量，權衡利弊，最終只能忍痛割愛，未能送四姑最后一程，只能一再囑咐在家的大哥、早先回家的四弟、侄兒們代孝了，心中萬分惆悵和愧疚！好在，“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我，多次探望過生前的四姑，也給四姑家不少幫助，多少還有些慰藉，聊補愧歉之心！

安息吧，四姑！愿您在天國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