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隨著《刑法修正案九》將“醫鬧”納入《刑法》第290條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的保護范圍,“醫鬧”入刑為長期以來沖突加劇的醫療糾紛的解決提供了最強有力的保障。但是嚴格的犯罪成立門檻、我國緊張的醫患關系、醫療事故責任鑒定難、社會公眾普遍同情患者家屬的現狀,使得司法機關不敢輕易適用該法則處理醫療糾紛。但是法律的設置必然有其適用的基礎,因而,我們需要對“醫鬧”入刑的合理性進行分析。本文將從患方的角度,分析醫患矛盾產生的根源,“醫鬧”行為的根本訴求,以便探究“該刑事立法能否合理、有效回應醫患雙方的真實訴求,以及如何彈性適用,改善醫患關系。
關鍵詞 醫鬧 醫患糾紛 刑罰 糾紛解決
作者簡介:陳藝軒,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2015級法學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刑事司法。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5.050
一、“醫鬧”產生的原因
(一)“醫鬧”的辨析
1.“醫鬧”的社會含義
“醫鬧”用于形容患者及其近親屬,包括其雇傭的人員,采取在醫院門口靜坐、私設靈堂、燒紙錢、非法占用醫療資源、暴力傷害醫療人員等危害醫療管理秩序的行為。它產生于醫療糾紛,是患方在醫療糾紛無法通過平和的方式解決的情況下,主動采取私力救濟的方式,企圖通過影響醫療活動的正常開展迫使醫療機構妥協,滿足其訴求。
根據鬧事的目的,可以將“醫鬧”行為分為三類:
(1)損害賠償型。患方鬧事的目的在于索要醫療事故賠償。
(2)情感宣泄型。醫鬧的目的主要在于向醫療機構、主治醫師討要說法,并賠禮道歉、停止侵害。
(3)鬧事牟利型。大量“醫鬧”事件的行為主體包含著職業醫鬧,這類人與醫療糾紛沒有直接的利益關系,卻通過這種行為謀取私利,主觀惡性大,嚴重侵害社會秩序。 其中以損害賠償型“醫鬧”最為常見,鬧事牟利型情節最為惡劣。
2.刑法規制的“醫鬧”
“醫鬧”并不是一個法律用語,在《刑法》第290條中,是以“擾亂社會秩序,情節嚴重,致使醫療無法進行,造成嚴重損失的行為”定義的,要求具有現實的侵害事實以及嚴重的社會危害性。由此,刑法懲罰的“醫鬧”行為是主觀惡性最大,對社會秩序的侵害最嚴重的犯罪行為,一般的“醫鬧”行為不受刑法管轄。
(二)“醫鬧”產生的社會背景
1.醫患雙方缺少溝通和理解
醫療是一個專業性極強的領域,醫患雙方在醫療知識上的信息不對稱,使患者在接受醫療服務時處于弱勢地位,一旦發生醫療事故,患方只能被動的接受醫療事故鑒定意見,而雙方共同積極的調查協商,才是醫患糾紛平和、有效解決的根本途徑。
其次,我國醫療行業人才稀缺,因此,醫療服務的質量難以得到保障。近幾年來某些醫生亂開藥、多開藥的現象屢禁不止,部分醫護人員服務態度差,加劇醫患之間的信任危機。
最后,我國公眾對醫療風險普遍存在錯誤認識。我國公眾對“藥到病除”極高的期待,但是事實上,手術的風險必然存在,而公眾毋寧相信是醫師的技術問題。
2.我國醫療體制改革尚未完善
醫療服務本是一項惠民、利民的福利性服務,但在我國,看病難、治病貴,始終是困擾民生的難題。一方面,醫療衛生行業走向市場化,醫患關系變成了單純的勞務關系,醫生救死扶傷的行為,對于患者而言,變成了理所當然的義務,患方自然不會理解與感激。另一方面,以公立醫院為主的醫療機構本質上屬于國家行政部門,醫患雙方的沖突往往被理解成公私權利的對抗,而在“醫鬧”的整治中,尚未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糾紛解決機制,穩定醫療秩序。
3.倫理對法治的干涉
依法治國,本應普及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在“醫鬧”行為中,集中反映出的矛盾卻是法律在倫理上的讓步。醫療機構往往迫于輿論的壓力以及恢復機構正常經營的考慮,在自認無責的情況下支付和解賠償費用,其行為已經偏離了法治的軌道。日本學者上田信曾經指出:“中國社會的常識是,尸體對社會來說是危險的。” 非正常死亡的尸體在中國人的價值觀中意味著冤屈,導致警察不敢、不能擅自挪動尸體,可以說,法治在這起醫鬧事件中,失去了應有的作用。
二、“醫鬧”入刑的適用條件
(一)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之辨析
1.情節嚴重之辨析
法學學者大多認為,“醫鬧”問題突出,主要在于患方采取了“過激的維權手段” 。這是因為,患方認為雙方首先在地位上不平等,因此會采取在醫院靜坐、設靈堂等方式向醫院施壓,換取平等協商的機會。從主客觀相結合的角度,我們可以得出四種行為模式:
(1)主觀維權+客觀非暴力手段,這種模式是典型的私力救濟方式,是人們維權意識的體現,具有正當性、合法性。
(2)主觀維權+客觀暴力手段,刑法打擊的首要目標就是暴力行為,只要使用到的暴力手段,導致了造成嚴重損失的實害結果,就認為情節嚴重,那么主觀的目的只能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慮。
(3)主觀具有謀取非法利益的目的+客觀非暴力手段,這種情況仍要與造成的實害結果具體分析。但是本罪應當是實害犯,只有現實的擾亂了醫療秩序,才能成立犯罪。
(4)主觀具有謀取非法利益的目的+客觀暴力手段,主客觀相結合,情節嚴重,危害性大,應當認定為犯罪。
2.造成重大損失之辨析
造成重大損失是“醫鬧”入刑必須具備的實害結果,這影響到上述第2、3種情況能否成立犯罪。根據法益侵害說,犯罪成立以法益被侵害為要件,而社會公共秩序是一個抽象的法益,難以判定公共秩序被侵害的程度是否達到法定的危險程度。實踐中,給“醫鬧”人員處以擾亂社會秩序罪的依據在于,在破壞醫療秩序的同時,還伴隨著侵害生命、健康、公私財產等法益,對這些法益的侵害可以包容評價在“造成重大損失”的范圍之內。
(二)與《治安管理處罰法》的銜接
《刑法》與《治安管理處罰法》應當是上、下位階的法律關系。觸犯刑法的行為,必然違反了治安管理條例,也即“醫鬧”行為違反治安管理條例是適用刑法的前提。
《刑法》是保障法,只處罰社會上最具危害性的行為,“醫鬧”作為社會矛盾的縮影,不能一昧依據刑法的高壓性打擊。社會沖突理論認為,沖突的產生不但不會危害社會,反而會增強社會組織的適應性,促進社會的有效整合 。沖突-和諧-沖突的循環往復,是社會發展的必然道路,社會不應當高壓防范沖突,因為沖突能暴露出現有秩序中潛藏的危機。因而,《刑法》絕不是將所有“醫鬧”行為一概而論,反而,要將懲處“醫鬧”行為的主要權利讓渡給其他法律法規,讓矛盾沖突成為社會發展的奠基石。
三、“醫鬧”入刑的法律效果
(一)擴大刑法管轄范圍
“醫鬧”入刑帶來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刑法適用范圍的擴張。當刑(九)廢除了一批死刑的罪名時,“醫鬧”入刑,讓刑法的輕緩化存在疑慮。因為刑法規定的限制與義務越多,人們享有的自由越少,公權力的盲目擴張必然導致以犧牲自由為代價的社會契約制度失衡。此外,過于依靠刑法的威懾力來壓制社會矛盾,謀求社會穩定,并不能真正解決醫患糾紛,可能會醞釀更嚴重的社會動蕩。
(二)與他罪的競合效果
本罪容易與人身、財產型犯罪產生競合。從構成要件上看,“醫鬧”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大多表現為打罵醫療人員、故意損毀醫療設備,同時嚴重擾亂醫療秩序。但是本罪的法定刑最高為有期徒刑七年,低于故意傷害罪的最高法定刑,一個行為同時侵犯兩個法益,想象競合從一重論處,結果只能定人身傷害型犯罪。但是如果對人身造成輕傷以下傷害,則不構成故意傷害罪,只能以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定罪處罰。
四、“醫鬧”入刑的現實意義與困境
(一)保障維護醫療衛生秩序
《刑法》由國家強制力保障實施,通過刑法的威懾,能夠逐步將“醫鬧”行為的處理納入法治化的軌道。
其次,為深受“醫鬧”之害的醫療人員提供人身安全保障。在患者及其親屬心中,主治醫生應當為醫療事故負直接責任,因此醫生成為被侵害的直接對象。對于醫療機構而言,即使醫療鑒定意見認定醫方無過錯,迫于患方鬧事,維護醫療秩序的壓力,醫療機構只能將醫生推出來承擔直接責任,長此以往,醫者連自己的生命安全都無法保障,更不用說救死扶傷。在這種情況下,“醫鬧”入刑為醫生繼續從事醫療活動提供一劑強心劑。
再者,為治安警察執法提供最終依據。一方面,警察也同情于患者的遭遇,“討要說法”理所應當;另一方面,他們認為,在發生大規模暴力沖突之前,只需被動執法,靜觀事態發展。但隨著“醫鬧”入刑,即使是非暴力的手段,只要嚴重危害到了醫療管理秩序,就應當積極執法。
(二)難以引導合理維權
1.《刑法》只能起到事后保障的作用
“醫鬧”的核心在于醫療糾紛解決的渠道不完善,導致患者只能采取非理性的方式維護權益,但在長時間的醫患雙方對峙中,合理的維權極易演變成過激的沖突行為,最終受到刑法處罰。而刑罰的效果只是懲罰相關人員的鬧事行為,并沒有為解決醫患糾紛提供合理的解決途徑,不能從根本上減少“醫鬧”行為的發生。
2.“醫鬧”入刑的直接受益者是醫院等醫療機構,對于醫療事故的受害者而言,這種處理方式可能會加劇醫患矛盾
雖然《刑法》不處罰所有“醫鬧”行為,但是缺少對“醫鬧”一詞的法律定義,首先將威脅到患方,不敢通過私力救濟的方式維護自己的權益。其次,醫患關系的矛盾,責任不僅僅在患方,不少醫療人員對鬧事的患方也存在誤解,認為患方纏、吵、鬧等行為不是為了訛錢,就是心里有問題。但是《刑法》將“醫鬧”入刑的立場,容易導致患方認為,法律站在了醫方的立場,更不可能平等對話、理智協商。
五、結語
“醫鬧”是社會沖突的一個縮影,柯塞的社會沖突理論認為,“醫鬧”是醫療糾紛中患方運用“弱者的武器”爭取自身利益的一種方式 ,但是這并不能將所有“醫鬧”行為去犯罪化。根據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處理“醫鬧”糾紛,仍需具體情形具體分析,嚴懲主觀惡性大,社會危害性嚴重的“醫鬧”行為,并在《刑法》發揮懲治功能的同時,積極探索可替代性糾紛解決手段,行政、刑事手段雙管齊下,從根本上杜絕“醫鬧”行為,妥善解決醫療糾紛。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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