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任務

程多寶

如果不是因為大校的蒞臨，誰也沒想到，這件事情的后果可能會如此嚴重。所以，女上尉在受領大校下達的這個特別任務時，心里還有點委屈。

一開始，女上尉是準備把她苦心孤詣的這套部署，當作政治工作中的一個得意之作來匯報的。沒曾想，大校還沒聽到一半，臉就陰了：這是個特別任務，抓緊辦吧。

大校部署的任務，與一個叫英子的飼養員有關。

英子是去年初夏那會軟磨硬纏才干上這行的，真不知她怎么想的，哪有女兵想當一名飼養員？那時，正是女上尉想大展宏圖一番。這是個特殊連隊，大山洼子獨她們一家是娘子軍，管起來說難就難。好在男兵們隔得遠些，那種敏感苗頭即使有了也能讓它自生自滅。倒是伙食調劑難壞了女上尉。業余生產幾乎空白，總不能老是張口伸手啊？？決定靠山吃山的女上尉剛進大山履新時，就想到了牧羊這一招兒。買上幾十只羊，每班輪上一周，反正草兒漫山遍坡，這活又不要什么技術。放羊嘛！首長講評部隊作風時，不常這樣說嗎？只是沒些日子下來，女兵們就不干了，倒不是嫌羊腥糞臭 ，而是特別厭煩山下那個老奶奶的嘮叨和邋遢。

去年，老奶奶的老伴沒了。她兒子又是前些年在南疆戰事中光榮的，當年的地方政府把看山護林當作福利待遇給了老兩口。現在，緊鄰其舍的女兵連為老人做些類似光榮傳統的零碎活，自然就派上了飼養員。

節骨眼下，英子的舍我其誰，真是再好不過了。

其實女上尉也算是深思熟慮。快一年下來，她的這個部署收效不錯。羊肥不說，老人也精神。沒曾想，這份平靜被英子老家政府的一封公函，輕輕地劃破了。還有的是，英子的叔叔也幾次央求連隊，約定軍地雙方都瞞著英子。因為英子要是知道相依為命的奶奶走了，說不定會扛不住，甚至極有可能會鬧出什么來。英子父親廿年前走得匆忙，改嫁的母親匆匆丟下了英子。鄉下女孩從軍的機遇無異于大海撈針，好容易有個機會感動了縣人武部的同志？？

這次，地方政府的意思是等英子復員回去之后再行商量，畢竟英子是烈屬后代，況且這也是奶奶臨終前的唯一請求。

這個任務實在太特別了。再難也得執行啊。大校是高瞻遠矚的，再隱瞞下去也太不人道了。

蜿蜒的山路蛇一般扭著。朝陽初升，草尖上那些璀璨奪目的露珠，被女上尉猶豫的腳步撞得躲躲閃閃的。終于見到那一大片白白的羊群了，它們隨意地汪洋開來，很有紀律地蠕動著，真似一幅耐看的畫，再一看還真是幅畫呢。當女上尉目光落入老奶奶的院子，她看到了這樣一幅溫情融融的畫面：英子，正在給老奶奶梳頭。

老奶奶背靠藤椅，閉目承受著暖暖的春陽和英子淺淺的歌聲。偶爾漏出音如鴉啼的笑波，使女上尉下意識地悟出了什么。女上尉一頭霧水，她只得干站著，生怕自己情不自禁的情感流露，會使受驚的英子，輕而易舉地撕碎這幅悠悠的畫。

山風傳過來營盤那邊的號聲，一聲，又是一聲。

大校啊大校，這個任務不好完成呢。

容我想想，再等些日子好嗎？

可又瞞到何時？

到時一下子抖摟出來，沒人牧羊事小，英子會不會？？

誰也沒想到，僵持片刻之后，話題還是英子主動扯到奶奶的。起初，女上尉還極力繞著彎子，盡量往上面引呀靠呀。然而，英子這一說破，女上尉真的啞然了。她等著英子，等她的哭泣在山坡上泛濫，甚至女上尉還做好了一路追趕英子或者是擁抱著安慰英子的心理準備。

那種準備漫長而又苦澀。

可是，沒有。

沒有？怎么會？

真的，沒有。

英子說到老奶奶的時候，笑容綻放：指導員，你看，老奶奶現在一天也離不開我了，老奶奶還要對連里說，不讓我這個親孫閨女退伍，就這么一直陪伴著她？？還有啊，奶奶說，她兒子在那邊，說不定和我爸爸也是戰友呢？

莫非，我沒說明白？

一定是的。

要不，她能這樣？

干脆直說了吧。

到底是做過母親的人，女上尉狠了狠心：就當英子是我的女兒吧。

可是，英子你知道嗎？老家，你的親奶奶？？還有，那封地方政府的來信，還有你叔叔的信？？我們一直擔心著呢？？

那種最不想說出的結局，實在是憋不住的女上尉終于是和著眼淚脫口而出。背過身去的她，那一瞬間懊悔極了，眼簾又晃動出那梳子那藤椅那陽光那歌聲？？那幅絕美的畫，一時間在她眼前有了種海市蜃樓似的幻覺。

英子又說話了，靜靜的如拂面的山風：指導員，我同學去年這時候就寫信告訴我了，什么都說了。真的，你們別擔心，我沒事的！謝謝我們的連隊，謝謝指導員。

去年這時候？女上尉想起來，當初英子的毛遂自薦就是那個時候，原來如此啊！

英子啊英子，你叫我說你什么好呢。返回的路上，女上尉止不住一次次回眸著，她總以為后面跟上來的是英子的腳步，可是沒有。漸漸地，她的視線朦朧了，仿佛天上的白云落下來，匯成了遍地奔涌的羊群；仿佛地上的羊群涌上去，化為天地相吻的云海？？猛地，從那云海深處，迸出一聲若隱若現的呼喚：奶奶？？

群巒回蕩，激起此起彼伏的“咩咩”聲，跌跌撞撞地如一只只水漂，悠悠地向山外那遙遠的地方，一路追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