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今年二月的時候,高曉松在微博上講,看完張北海的小說《俠隱》,激動萬分,于是致電作者,想買下電影改編版權,孰料對方答曰——遲了一步,已讓別人買走。他沮喪片刻,即刻釋然,覺得如此這書可稱得上找到“完美歸宿”,因為買下《俠隱》的人,是姜文。
后來,就有了電影《邪不壓正》,一部傾注了導演對老北平全部執念及牽絆的映畫,也是繼《讓子彈飛》和《一步之遙》后,姜文再一次拿捏民國題材,彰顯他的文武有道。
上世紀七十年代表至八十年代初,北京的部隊大院里誕生了這樣一批人,他們是軍人的后代,見過的世面多,興趣范圍廣,于是走在了時代前沿,成為日后文化圈的一批中堅份子。這其中包括王朔,還有姜文。
作為抗美援朝英雄的兒子,姜文確實因出生占了許多的便宜,定居北京,入住內務部街之前,他就已經隨著家人走南闖北,輾轉各地生活,積累了比普通人家孩子更多的社會經驗。因是家中三個孩子的老大,他夠堅強,也夠兇悍。當年他還叫姜小軍,弟弟姜武叫姜小兵,可能是老天爺給姜家兩老開了個玩笑,兄弟倆的性格與其名字正好倒了個個兒。姜武打小斯文老實,常受胡同孩子的欺負,每每吃了虧,總是姜文跳出來為其出頭,在“打架界”也算一把好手。
嚴格來講,姜文挺讓人頭疼,成日里不是爬棗樹就是攀煙囪,喜歡以攪得雞犬不寧的方式彰顯存在感。可偏偏就是這樣年幼的“胡同串子”,結交的都是后來特別有出息的“大人物”,比方講他十歲那年認識的英達。八十年代初,年方十七的“熊孩子”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隨后在話劇舞臺上摸爬滾打了一年多,這才接了他生平頭一個電影角色,處女作演的就是皇帝——溥儀。可能正是這種好運,勾出了他的王者霸氣。
時至今日,我們再回頭去看他的導演作品,不難發現童年回憶始終是充實著他藝術創作的骨血,最典型的便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把王朔小說《動物兇猛》拿來拍電影,對姜文來講再合適不過,這里頭部隊大院里少年們的生活,他熟;泡妞、爬煙囪、給鄰里搗蛋的細節,他也熟;青春期荷爾蒙激生階段,對于這個世界的疑惑,他更熟。因為熟,所以拍得地道,小說里所有的精髓,都能原汁原味地呈現,甚至還讓女主角寧靜奉獻了裸戲。
事實上,姜文很早以前就已經為跨界當導演做好了萬全準備,當年臺灣影評人焦雄屏曾經問他:“中國這么多導演,哪個優秀?”他回答:“現在沒有,以后會有。我。”
這份專屬于武將的莽撞傲氣,令他的“壞”都壞得勁道十足。想當初,姜文演完《紅高梁》的時候,到洪晃家看望大病初愈的章含之,劈頭就跟她戲言:“章阿姨,您當我女朋友吧,您真是女的里頭最漂亮的。”把章含之逗得樂開了花。
敢跟章含之當面“表白”的男人,絕對無所畏懼,在1987年拍《芙蓉鎮》的時候,23歲的他就敢跟年過三十的劉曉慶交往,這段“緋聞”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大伙兒終于意識到,這位新人演員注定不會走尋常路。
姜文自己也說過,他對“傳統”沒那么看重,老底子保留下來的規矩作派,多半都是落伍的,不得人心的,傳統里的優質元素少之又少。于是他拋開束縛,讓理想放飛,這才有了后來一系列打著“姜”字招牌的代表作問世。一半歸“演”,一半歸“導”,前一半能夠成功,兼因他趕上了全民崇尚“硬漢”的時代,中性化青春偶像風潮尚未風靡,主要觀眾群喜歡陽剛之美,于是姜文把《末代皇后》里那贏弱的溥儀形象徹底剝離干凈,展示了最本色的自我。《紅高梁》里用一泡尿釀成好酒的“我爺爺”,《芙蓉鎮》中將批斗對聯貼在門上大膽宣揚真愛的秦書田,《宋家皇朝》里育女有方的宋氏三姐妹之父宋查理......這些順流逆流中都占據了主動的人物設計,交到姜文手里就都是成全。
時至今日,內務部街的老人們都能回憶起這“胡同串子”爬樹搗蛋的舊情景,卻斷想不到若干年之后,他能成為“全民偶像”,靠的還是實力。
誠然,讓很多人知道姜文的是一部經典熱播劇,叫《北京人在紐約》,說的是當年最熱門的“出國”話題,巨細無靡地講述一個大提琴家在美國的發家史。巧的是,這次的“涉外”打開了姜文的異國緣,電視劇播出次年,他結識了法籍前妻桑德琳.舍妮維斯。這段跨國婚姻為姜文帶來了一個可愛的女兒,讓他在巴黎打開了古典藝術殿堂的大門,也開始對“觀眾”這一群體產生了困惑。他直言:“伍迪.艾倫,還有那些法國藝術家,他們為什么能產生呢?他們有足夠的觀眾去理解,愿意去理解。”
可是,并非有大量觀眾可以完全理解姜文,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太陽照常升起》與《讓子彈飛》。
《太陽》公映之后,近大半的觀眾都驚呼“看不懂”,這讓姜文倍感無奈,他認為故事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讓子彈飛》上映,票房喜人,觀眾們都表示看懂了,影評人輪番為這片子寫解析文章,同樣把他看得一愣一愣的,因為文章里寫的玄機,連他這個拍電影的都沒想到過。
唯獨有一部電影,雖然未能在國內得以上映,卻贏得滿堂彩,也獲得了戛納電影節評審團大獎,那便是黑白片《鬼子來了》。和很多根正苗紅的電影人一樣,姜文對“鬼子”別樣鐘情,抑或講別樣掛心,這部根據尤鳳偉小說《生存》改編的作品,與一眾“抗日神劇”風格完全不同,卻是通過鬼子進村的故事,展示中國人特有的劣根性,情節荒謬,黑色幽默橋段別出心裁。于是乎,它成了諸多電影文青最愛的“地下片”,得到與《陽光燦爛的日子》可等量齊觀的美譽度。直到《太陽》出爐,才消減了這股“粉絲熱”,大家開始懷疑姜文是不是自戀過頭了,才拍出“不知所云”的片子?可它卻偏偏在威尼斯電影節上拿下過金獅獎的提名。國內國外風評云泥之別,原因特別簡單,姜文對小國的藝術電影一直竭力追捧,而《太陽》和捷克導演伊利.曼佐的經典老片《嚴密監視的列車》可謂異曲同工。對于姜文作品的爭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主流審美與精英文化之間的對抗,要平衡二者關系,肯定不容易。
姜文在訪談節目《十三邀》里曾經提及自己的家人,坦言與母親的關系處不好,打他小時候起,無論做對做錯,母親總是愛挑他的毛病,鮮少夸贊。哪怕他成名成腕,為母親買了房子,老人家也堅持呆在內務部街,好多年不肯搬去新房住。所以他對影視劇里母子親密相處的情節總是充滿疑問,要如何讓母親認為自己是個好孩子呢?這個難題到母親去逝之后他也無從解決。
八面玲瓏地處理人際關系,對姜文來講太難了,他仿佛天生不懂討好,甚至年紀越大便越不擅長這種技巧,和觀眾之間的溝通也是。《讓子彈飛》在被過度解讀之后迅速炒起了熱度,到了《一步之遙》又被觀眾和影評人指責“退步”,所謂的“眾口難調”算得上是姜文職業生涯中的一個“劫數”。為了迎合抑或講是幫助觀眾更容易接受,他甚至把《俠隱》這個聽上去費解的名字換成了《邪不壓正》。
也因為這樣,姜文在一些人的心目中與“鬼子”也曾劃上過等號,他們覺得他霸道蠻橫,處處都要占領導地位,還拿當年其監制的《尋槍》來佐證,說因為有“控制狂”姜文的存在,電影拍攝期間正牌導演陸川甚至經常都不在片場呆著。流言四起,逼得姜文不得不解釋:“我幫他找錢,又給他當演員,還當監制,這是欺負嗎?如果這算欺負,我估計誰都愿意被我欺負,而且我還欺負成了呢。”事實上,陸川也正是憑著這部《尋槍》迅速成名,在導演圈立穩了腳跟。
對于種種誤會,姜文已經不再像從前那么糾結,他越來越認識到,人生就是一種“誤讀”,誰對誰的評價與定位,都源于“誤會”。習慣了被誤讀之后,他表現出了釋然,調轉槍頭,去收拾他的下一部作品。
猶憶《一步之遙》的開場,姜文西裝革履,手抱一只兔子,向《教父》中馬龍.白蘭度抱貓的場景致敬。盡管皇帝和太監都演過,可姜文也許在很多人心目中仍是“教父”一般的存在,有些居高臨下的樣子。《太陽照常升起》的編劇之一過士行對姜文如此評價:“姜文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要極致,所以翻來覆去地去試、辯別,就像在商場買東西的主婦,挑挑揀揀。”
為了做到這份完美,為了圓“中國最優秀導演”的“海口”,這位華語電影圈的“教父”也許不得不與觀眾長時間較勁,也是與自己較勁。
文武雙全,邪不壓正;這才是姜文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