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罕見的民國人像章
——徐世昌“仁壽同登”刻字紀念章考

魯 昊，邵明泉，冷 濤，聶非凡，王 崇

（1. 北京大學地球與空間科學學院 北京大學地質博物館，北京 100871；2. 北京化工大學，北京 100029；3. 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山東 青島 266000；4. 北京嘉誠藝術品鑒定有限公司，北京 100055；5. 中錢國信收藏品鑒定評級（北京）有限公司，北京 101300）

民國軍閥人像幣是近代中國錢幣發展歷史中的里程碑，是錢幣收藏品中的難點和重點。民國初期發行的人像紀念幣類型繁多，紀念幣上的每位人物，都對中國歷史產生過重要影響。這不僅是經濟現象，也是一種政治現象。在當時的中國，誰掌握了軍事力量就掌握了政治主導權，所謂“槍桿子里出政權”。因此，軍閥混戰導致當時國家政治權力不斷更替，每位軍閥統治者在執政期間，都希望留名后世，以彰顯其權利與地位，而把自己的形象鑄在錢幣上，是效仿西方的典型做法[1-3]。因此，在民國初期，國內的新式造幣廠發行了多種人像紀念幣，如曹錕、張作霖、段祺瑞、徐世昌等，其中，徐世昌紀念幣版式變化最為顯著[1]。

目前常見的徐世昌紀念幣是民國十年（1921年）由天津造幣廠鑄造。天津造幣廠曾聘請意大利魯爾智·喬治（l·GIORI）為首席雕刻師，他于民國六年（1925年）離開中國，他在中國期間曾有數位中國雕刻師跟隨他學習，他離開中國后，“仁壽同登”紀念幣樣幣便是由這些中國雕刻師雕刻他們雕刻的人像瞳孔內凹，反光外再加一小凸點，使人像眼睛炯炯有神，這正是從l·GIORI一脈相傳的技藝。而在此之前，天津造幣廠先期發行了兩種規格一致，背面下部缺少“紀念幣”三字及花節的樣章，一種是“光邊無紀念幣版”，另一種是“齒邊無紀念幣版”，加上最終正式發行的 “齒邊有紀念幣版”（即徐世昌紀念幣）共計三種。前期的兩版（“光邊無紀念幣版”， “齒邊無紀念幣版”）因未正式發行流通，故均為樣章，存世非常稀少,價值不菲[4-6]。

下文筆者將介紹一枚區別于上述3種之外的，更為珍罕的“徐世昌光邊無紀念幣刻字樣章”，是非常罕見的有重大紀念意義的過渡版，查閱了近20年的各大拍賣成交，難覓其蹤，保守估計，留存于世的同類樣章，數量應在5枚以內。該章2016年發現自美國費城，由美國PCGS公司權威評級鑒定為真品。

該章正面為徐世昌像，身著西裝佩戴勛章，背面點圈形成內圓，圓外上有“中華民國十年九月”八字，下有一排英文“DR G·Y CHAR”。點圈內有北京懷仁堂外景一角，屋角脊上有5個小坐獅點綴，顯示古建風貌；懷仁堂門前站著幾人，形態各異、表情傳神、靜中有動，似祝福祝壽；房屋雕欄畫棟、飛檐璃瓦、風鈴站獸、門窗立柱、護欄臺階一應俱全，逼真如實；屋側一棵老松樹生機勃發、枝繁葉茂、栩栩如生，下方有“仁壽同登”四字。“人、屋、松、字”相得益彰，搭配絕佳[7]，如圖1所示。

圖1 徐世昌無“紀念幣”版光邊（來源：pcgs官網）

目前所見上述3個版本的章與幣，都未發現過后刻字版本，那么文中報道的這枚刻有人名的紀念章處于什么發行背景？紀念章上刻的人又是誰？筆者仔細查閱了徐世昌日記（即《韜養齋日記》），對該章進行了詳細考證。

1 “仁壽同登”紀念幣及其版別簡介

1.1 徐世昌紀念幣版別

徐世昌（1854-1939），字卜五，號菊人，又號弢齋、東海、濤齋，直隸（今河北）天津人，早年受袁世凱200兩白銀資助上京趕考，先中舉人，而后中了進士，入住翰林院9年，之后受袁世凱的邀請去小站任參謀，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曾任軍機大臣。民國五年（1916年）3月袁被迫取消帝制，恢復民國年號，起用他為國務卿。民國七年10月，徐世昌當選中華民國大總統，民國十年9月，適逢徐世昌67歲壽辰并當政三周年紀念（取名“仁壽同登”），特開鑄此幣。民國十一年6月，徐世昌被曹錕、吳佩孚等逼宮下野，從此退出政界，蟄居天津[8-11]。徐世昌紀念幣從最初鑄造至徐世昌下野，僅9個月，鑄造量極其稀少，這也正是徐世昌紀念幣被列為大珍的緣由。

最初，鑄造徐世昌銀幣是想將受贈人的姓名打制在背面下方位置（也就是目前所見有“紀念幣”字樣的位置處）再作為禮物贈予。“光邊無紀念幣版”就是最初為打制受贈人姓名預留空白位置的母版（因為不可能為每一個人的姓名而刻一套鋼模）①金銀流霞的新浪微博：《徐世昌仁壽同登無字版紀念幣》。。因此，徐世昌紀念幣的雛形就為“光邊無紀念幣字版”。由于白銀硬度低，打制姓名時，正面人像下方衣領和胸花處會因受壓而變得扁平，所以便放棄了加刻名字這一計劃。因此章主要用途是饋贈給前來為徐世昌祝壽之人，未加蓋人名的章,空白太多,顯得整體突兀，也表達不出紀念的性質，天津造幣廠便按紀念幣的風格對原有的版模進行了改版，章一般是光邊，幣則是齒邊，具有一定的防偽功能。在改版的過程中，出現了“徐世昌齒邊無紀念幣版”，最終版本在背面下方加上了 “紀念幣”三字及一對花節，這便是目前存世較多的“徐世昌紀念幣”。“齒邊無紀念幣樣章”和徐世昌紀念幣，如圖3、圖4所示：

圖2 徐世昌照片（來源：百度圖片）

圖3 徐世昌無“紀念幣”版齒邊（來源：pcgs官網）

圖4 徐世昌有“紀念幣”版齒邊（來源：北京昊海微拍）

1.2 “仁壽同登”之意

徐世昌紀念幣上的“仁壽同登”其實是來源于一副對聯，上聯：鳳質龍文光華相映；下聯：景風淑氣仁壽同登。這是清朝海南四大才子之一張岳崧②張岳崧（1773—1842），字子駿，又字翰山、澥山，號覺庵、指山。海南在科舉時代唯一的探花，官至湖北 布政使（從二品）。贈給廣西巡撫梁章鉅③梁章鉅(1775—1849)，字茝中、閎林，號茝鄰，是著名的楹聯大師。的著名對聯。上聯中的“鳳質龍文”指對主人的氣質與才學的高度評價；下聯中的“景風淑氣”是居住的自然環境風光無限，人文環境善良美好，“仁壽同登”指主人的道德與壽命達到一種令人羨慕的境界。徐世昌在當大總統期間不斷謀求南北和解，結束內戰，他熱愛國家，熱愛和平，熱愛人民，此謂之“仁”；民國十年，徐世昌已67歲，在當時已是高壽，此謂之“壽”。因此，刻“仁壽同登”表達了對他的美好祝愿④羅尚熙.徐世昌與仁壽同登銀質紀念幣。[12]。

1.3 幣面取景

中南海，是中海和南海的合稱，位于北京故宮西側，坐落于北京中南方位，故稱其為中南海，最初在元代被命名，沿用至今。中南海中的“海”其實是蒙古語“海子”的簡稱，有水域之意。中南海中建筑繁多，懷仁堂是主要建筑之一。清朝光緒十一年（1885年），慈禧命醇親王在此營造儀鑾殿，光緒十四年（1888年）建成，慈禧便入住此殿，并在此召見大臣處理政務。戊戌變法之后，她將光緒皇帝囚禁于瀛臺，自己親自于儀鑾殿主持朝政，儀鑾殿成為當時實際意義上的政治權利中心。1900年，八國聯軍攻占燕京，儀鑾殿被聯軍統帥德國瓦德西⑤瓦德西（1832—1904）1859年9月來華，次年擔任八國聯軍統帥。元帥占用，成為聯軍指揮部。1901年4月8日，該殿所雇廚師用火不當，引發火災，此殿被燒毀。直到1902年慈禧重回北京，耗資500多萬兩白銀進行了重建，并改名為佛照樓。1908年，慈禧病逝于此。1911年，中華民國成立后，大總統袁世凱將此樓改名為懷仁堂，并在此接見外賓，接受元旦朝賀。袁世凱死后，黎元洪、徐世昌也沿用懷仁堂起居、辦公和接待。可見，懷仁堂曾長期是最高權力和無尚地位的象征。徐世昌紀念幣將懷仁堂外景雕刻于幣的背面正是巧妙借用了懷仁堂的歷史象征意義。

2 幣章之爭

由上文所述該品種的幾個版別來看，有紀念章與紀念幣之分，筆者將文中所述的這枚定義為“徐世昌光邊無紀念幣刻字樣章”，下面對幣與章的區別加以介紹。

2.1 貨幣與紀念幣

“貨幣”一詞我們并不陌生，簡而言之，貨幣的本質是一種所有者與市場關于交換權的契約，是所有者相互之間的約定。貨幣有很多形式，從最初的貝幣、貴金屬貨幣到今天的紙幣、電子貨幣。貨幣的本質就是一般等價物，具有價值尺度、流通手段、支付手段、貯藏手段、世界貨幣的職能，是商業中的一種媒介。

由此衍生而來的“紀念幣”就可以理解為用于紀念的貨幣。一個國家為紀念國際或本國的政治、歷史、文化等方面的重大事件、杰出人物、名勝古跡、珍稀動植物、體育賽事等而發行的法定貨幣，如航天紀念幣、生肖紀念幣等。民國時期，北洋政府、國民政府都發行過很多紀念幣，如袁世凱像共和紀念幣，孫中山像下五星開國紀念幣、上五星紀念幣等（圖5）。由此可知紀念幣有兩個重要的特性：其一是國家發行，其二是法定貨幣，即必須有明確的面值。也就是說紀念幣除去紀念意義外，其本質也是流通貨幣的一種。

2.2 紀念章

紀念章是帶有紀念意義的章形物品的總稱，是國家或一些部門、組織為了用作紀念而發行的。早在16-17世紀，歐洲就有發行紀念章的傳統，用來紀念一些重要的時刻或是事件，如教堂落成，國王加冕等。在現代生活中，紀念章更是無處不在，大到軍隊的功勛紀念章、奧運紀念章，小到某次小型運動會的紀念章。紀念章的足跡遍布我們的生活，文化內涵十分豐富，分布范圍涉及政治、軍事、經濟、歷史、地理、科技、旅游、社會生活等各個方面。而民國時期發行的重要國家層面的紀念章如袁世凱“洪憲紀元”飛龍紀念章、曹錕文裝武裝像紀念憲法成立紀念章等（圖6）。

2.3 幣章之爭

徐世昌“光邊無紀念刻字樣章”為什么定義為紀念章？首先 “幣”與“章”二者最本質的區別，“紀念幣”的本質是貨幣，有面值可參與流通，但“紀念章”不是，“紀念幣”的發行機構是國家金融機構，但“紀念章”的發行機構五花八門，包括但不限于國家金融機構。由此我們反觀此枚章，首先沒有面值，從本質上決定其不具有“貨幣”的流通屬性，其次該章發行的目的是為了紀念大總統徐世昌的壽辰，無“紀念幣”版更是為了贈予重要賓客。因此該枚章，實至名歸屬于“紀念章”范疇。后來又發行的加蓋“紀念幣”版本，成為了中外造幣史上極為罕見的無面值的“紀念幣”[13]。

3 “DR G·Y CHAR”的相關考證

“徐世昌光邊無紀念幣刻字樣章”是最初發行的紀念章，背面下方所刻的“DR G·Y CHAR”引起了筆者對這枚幣好奇，顯然這應該是他一位好友的名字。據《徐世昌日記》（原名為《韜養齋日記》）中民國十年3月16日（1921年4月23日）的記錄：“今日為法國巴黎大學贈余博士學位，朱桂辛代表到彼國舉行接受學位典禮之期。據柏卜公使云，巴黎大學此種學位最為隆重，本國多年學問家僅有五人得此學位，美國威爾遜總統暨余兩人得此，亞洲惟余一人開端也。”DR是英文博士或醫生的縮寫，由日記可知由法國巴黎大學頒發的“博士學位”在當時國內幾乎只有徐世昌一人所有，故“DR”推測為醫生的意思。那么當時在徐世昌身邊有幾位醫生呢？誰又和他的關系較為密切？

仔細翻閱《徐世昌日記》可知，在1921年到1922年間，徐世昌生病時曾出現過兩位醫生，分別為王醫官和曹元森。通過仔細閱讀就診記錄可以看出：曹元森診脈的次數遠多于王醫官，徐世昌對曹元森應該更為看重。另外，在稱謂上也可以隱約得出徐世昌與曹元森的關系更為密切的線索，因為在中國，只有熟悉且關系較好的人才會直呼其名。此外，我們還發現了一本名為《傳染病八種證治晰疑》的書，由徐世昌、曹錕、曹元森作序，“歲在玄黓涒灘刊于舊京”的修改本，推測曹元森與徐世昌關系不一般。

雖然考證出曹元森與徐世昌的關系，但在當時，幾乎只有對外國友人的名字才會用英文縮寫，而且曹元森名字的拼音也顯然與之不吻合，所以這枚幣更大的可能是贈送給外國友人的。

繼續研究徐世昌日記，發現了一條新的線索：民國十年八月十六日（1921年9月17日）曾記載“到延慶樓，美國資本家來華建設協和新醫院，羅克斐勒第二偕其妻女諸人來謁，在福昌殿外照電影。到懷仁堂開茶會，中外男女醫學家、慈善家數百人”[14]，同時在《東亞泉志》上曾有篇文章記載，1921年9月，徐世昌紀念章（又被稱為無“紀念幣”字版）曾在北京協和醫科大學開學典禮上分發給出席嘉賓，并且在這些紀念章上刻有出席嘉賓的名字。北京協和新醫院和北京協和醫科大學都是由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提供資助成立。由此可以推斷：此枚徐世昌紀念幣是在當時的開學典禮上送給了一位和洛克菲勒同行的醫生。“CHAR”可譯為“查爾”，那么為什么會贈送給這位名叫“查爾”的醫生呢？

洛克菲勒基金會成立不久后，曾經先后派出了3支考察團對中國的社會狀況、教育、醫學院、醫院等情況進行考察，洛克菲勒由此得知當時的中國正處于歷史的十字路口，渴望西方教育，特別是西方醫學科學，于是便決定在中國興建一所以美國霍普金斯醫學院為模板的世界一流的醫學院，這便是北京協和醫科大學的由來。

北京協和醫科大學建成后，洛克菲勒本人也于1921年9月親自來北京參加開學典禮，與他同行的還有幾位頂尖的援助醫生，他們希望能夠在中國建設一個世界一流的醫學院，給中國人民帶來西方優秀的醫學科學。這些國外優秀的醫學專家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拋棄了美國的優厚待遇，只為了中國的醫學事業能夠得到快速的發展。而此時恰逢天津造幣廠鑄造“仁壽同登”的紀念幣，于是徐世昌特命造幣廠在紀念章背面空白處刻上這幾位醫生的名字，以示褒獎，并于開學典禮上贈送給了他們，查爾醫生應是其中一員。

4 結束語

文章詳細考證了“徐世昌光邊刻字紀念章”的發行背景，及其在人像紀念幣中的獨特地位，介紹了徐世昌紀念幣的各種版別，明確了紀念章和紀念幣的區別，并對人物“DR G·Y CHAR”進行了考證。具體“DR G·Y CHAR”的生平資料，因國內資料貧乏，后續筆者會查閱美國同期資料，爭取進一步完善。“徐世昌光邊無紀念幣刻字樣章”，證實了徐世昌確實以此章作為饋贈禮物的事實，填補了長期以來只知道“光邊無紀念幣版”是用來饋贈，但又無任何具體流傳證物的空白。因徐世昌紀念幣鑄造量本就稀少，而徐世昌本人真正用來饋贈的更是寥若晨星，其意義已遠超該章本身，是中國近代造幣史上的大珍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