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已經進行到淘汰賽階段。此時,瑞士球員謝爾丹·沙齊里和格拉尼特·扎卡正面臨1萬美元的處罰—小組賽最后一輪對陣塞爾維亞進球后,二人均作出阿爾巴尼亞國旗“雙頭鷹”手勢,引發巨大爭議。國際足聯公開表示,目前不打算將相關球員禁賽,但以“缺乏體育精神行為,有違公平競賽原則”對其予以罰款。
時間倒回2018年5月15日,德國隊剛剛頒布世界杯參賽隊員初選名單,與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合影并贈送禮物的兩位土耳其裔球員厄齊爾、京多安就遭受了激烈的批評:“身在德營心在土”。
移民球員給各個國家隊帶來“贏球紅利”的同時,也越來越攪動“民族國家”體制下的身份政治。在“民族主義”逐漸回歸國際性爭端的背后,足球外援帶來的,究竟是啟發性的多元文化融合,還是不可避免的矛盾深化?
世界杯期間,足球移民的現象會比以往更加受到關注。狹義上,移民球員指的是擁有一國國籍或雙重國籍的僑民或移民后代,這在一些曾擁有殖民地的歐洲國家比較普遍。在脫離殖民地地位、走向民族解放和民族獨立之后,大多數國家都陷入“真空”式的混亂,并不得不對前宗主國再度復制、模仿,移民成為一種流行的選擇。
1998年的法國隊,使世界足壇第一次在震驚下認識了“足球移民”。奪冠的那一支球隊中,包括齊達內、德塞利、卡倫布、亨利、維埃拉、圖拉姆、特雷澤蓋和皮雷等在內的13人均為移民后代。其中7人來自非洲,5人來自加勒比海地區,1人來自西班牙。
法國隊人稱“3B”球隊—BlackBlanc-Beur,它是法語“黑色”“白色”“黃油色”三個單詞的首字母,意思是球隊由黑人、白人與阿拉伯人組成。1998年在家門口奪冠,讓法國國家隊被法國人視為“民族大團結”的重要象征。
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法國在非洲擁有廣袤的殖民地,這些殖民地在戰后紛紛獨立,但語言、文化、政治制度和行為,都帶有比較深刻的法國印記,這也是日后移民得以流動的基礎。前法國隊的靈魂人物齊達內就來自前法屬殖民都阿爾及利亞,甚至有人聯想到他的祖輩組成的阿爾及利亞軍團,曾在北非為盟軍作戰。
但“民族大團結”只是個表象。法國隊一直存在“更衣室里的戰爭”,“阿爾及利亞幫”和“本土幫”時常曝出糾紛。面臨“內訌”的還有荷蘭。蘇里南曾是荷蘭的殖民地,“橙衣軍團”的名宿古力特、里杰卡爾德、戴維斯、西多夫都是蘇里南后裔,而球隊不時會爆發蘇里南人和白人的爭吵。即便在“三劍客時代”,這樣的矛盾也屢見不鮮。
德國隊的變化是從《塔格斯皮格日報》的戈德曼的呼吁開始的。21世紀初,他主張借鑒法國隊依靠移民球員奪冠的經驗,德國足球應重視外來球員。2014年的德國隊在巴西抱走大力神杯,才有不少人意識到“日耳曼戰車”的稱號早已不適合德國—移民面孔遠多于日耳曼人。
從2004年開始,德國足協開始設置專門機構,選拔大量在德國成長的土耳其裔球員。在本屆世界杯中,有三名球員為土耳其裔。除此之外,德國當下非日耳曼血統的優秀球員還有加納裔的博阿滕,塞拉利昂裔的呂迪格,科特迪瓦裔的若納坦-塔,突尼斯裔的赫迪拉,摩洛哥裔的貝拉拉比,西班牙裔的戈麥斯,法國裔的薩內。
厄齊爾和京多安屢遭批評,正是土耳其移民的德國遭遇的一個折射:排外情緒愈發高漲,移民愈發被孤立—哪怕他們已經是第三代移民,在德國出生,在德國長大。
德國人口結構和移民政策變化也是一個原因。隨著人口老齡化的加劇,德國需要通過移民來平衡本國人口年齡結構,彌補老齡化造成的勞動力缺口。然而,從上世紀60年代初開始的土耳其勞動力輸入,并沒有得到大多數德國人的理解,也沒能促成更好地融合。
90年代初,“土耳其人滾回去”的標語到處可見。莫爾恩和佐林根還發生了針對土耳其移民的縱火襲擊案,燒死多人。厄齊爾和京多安屢遭批評,正是土耳其移民的德國遭遇的一個折射:排外情緒愈發高漲,移民愈發被孤立—哪怕他們已經是第三代移民,在德國出生,在德國長大。
廣義上的移民球員還包括“歸化球員”,它是指一名球員通過取得他國國籍,取得合法參賽資格,從而代表他國參加國際賽事。歸化球員和狹義的移民球員的區別是,前者多為第一代移民,后者則是第二代、第三代移民。
本屆世界杯上,“歸化球員”謝爾丹·沙齊里和格拉尼特·扎卡帶來的風波仍未平息。他們都是科索沃裔的阿爾巴尼亞人。沙齊里出生于科索沃的格尼拉內,4歲時被迫移居瑞士,后因內戰無法回到家鄉。據信,他的家族當年與南斯拉夫政府有過節。扎卡的父親因抗議塞爾維亞軍事打壓科索沃獨立運動,遭逮捕入獄3年,后舉家移民瑞士。扎卡的哥哥效力于阿爾巴尼亞國家隊。
位于巴爾干半島的科索沃屬于主權爭端地區。當地以阿爾巴尼亞人為主,1999年科索沃戰爭結束前都是塞爾維亞的一個自治省。科索沃于2008年單方面宣布獨立。塞爾維亞政府稱絕不放棄科索沃的主權。雙方關系陷入持續緊張之中。本屆世界杯,瑞士與塞爾維亞在同一小組。沙齊里曾在出征前,就放出左腳有瑞士國旗、右腳有科索沃國旗的戰靴照。
更嚴重的情況發生在2014年。2016歐洲杯預選賽期間,阿爾巴尼亞隊與塞爾維亞隊交戰,爆發了一場群毆。一架掛有科索沃地圖和政治標語旗幟的飛行器在比賽中進入球場,兩隊球員、官員大打出手,憤怒的球迷也沖入場內,比賽被迫中止。
瑞士足球的崛起同德國足球復興的軌跡驚人相似。作為西歐足球土壤最為貧瘠的區域,完善的青訓體系和優秀的移民球員給了瑞士良機。特別是戰爭—來自科索沃的沙齊里和貝赫拉米,科特迪瓦的朱魯,波斯尼亞的塞費羅維奇都從“難民大軍”里走出。
歸化的球員離開故國,總有些悲痛的政治原因。在國家間的比賽中,免不了彼此“抬頭不見低頭見”。國際足聯雖然屢屢喊話,讓體育遠離“政治”,但誰都明白這只是一個天真的理想。馬拉多納之所以封神,碾壓今日的梅西,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在1986年擊敗英格蘭隊,替阿根廷洗掉“馬島之戰”輸給“日不落帝國”的恥辱。而2014年世界杯,梅西帶領的阿根廷,卻無法實現在宿敵巴西的土地上捧杯的夙愿。
2022年世界杯東道主卡塔爾則走向另一個極端,大打金元攻勢。在相繼收購了巴黎圣日耳曼、馬拉加、奧伊彭(比利時)、萊昂內薩(西班牙)等歐洲俱樂部后,來自烏拉圭、塞內加爾、蘇丹的球員又占滿了國家隊的位置。這樣全球招募、七拼八湊的“國家俱樂部隊”也飽受詬病:不會說官方語言,不會唱國歌—付費辦事而已。
而且,2009年國際足聯通過全新的更改國籍規定。只要球員沒有代表所在國參加過國際A級比賽,就可在任何年齡更改國籍。卡塔爾的做法代表了一些經濟實力強、足球弱的國家想贏球的“努力”,但問題也隨之而來:沒有民族榮譽感的球隊,憑什么代表這個民族?
移民球員也好,歸化球員也好,一些拉丁語系的南歐國家干脆將這兩種球員統稱為“外援”,即“雇傭軍”(oriundo或oriundi)。這個詞由拉丁語中的出生(oriri)和東方(Orient)組合而成。經過百年發展,歐洲足球職業聯賽早已接受了“外援”這個概念。然而,在國家隊的層面上,種族、信仰依然是一道妨礙身份認同的鴻溝。
足球外援的產生主要有三大基礎:前殖民地向宗主國流動的移民潮,戰爭產生的難民潮,以及因政治、經濟格局變遷衍生的移民行為。這些基礎從根源上決定了足球外援與“政治”的緊密聯系,從結果上導致了團結問題、認同問題。民族主義正在成為越來越多的排外者使用的口號,他們攻擊外援的膚色、祖籍、口音和宗教。ISIS就曾因穆斯林球員為法國隊效力而使用自殺炸彈攻擊比賽現場。
這一切都像是世界時局的縮影。冷戰結束后,分崩離析的東歐令蘇聯讓歐洲版圖小國林立,波黑、克羅地亞、馬其頓、黑山、塞爾維亞和斯洛文尼亞處于陰霾之中,華盛頓的烏克蘭人在俄國的大使館門前示威,莫斯科的猶太人則要求移民以色列。20多年后,蘇格蘭的獨立公投、加泰羅尼亞的分離主義、敘利亞難民再度占據人們的視線。
今日的民族主義只是19世紀-20世紀中期的民族主義的“替代品”,它和解放、革命關系不大,更多摻雜了“原教旨主義”的理念,更關注誰來“為我們的苦難負責”。
19世紀以來,民族主義是打造民族國家的利器。每個集體都在利用自己所控制的資源,在本地區傳統的宗教、語言和部族等基礎上,來打造諸如“法蘭西民族”“大和民族”“美利堅民族”或“德意志民族”等“想象的共同體”。植根于文化的"想象的共同體"能夠塑造出擁有相似的歷史記憶、統一的認同感的民眾—民族國家誕生了。
但是今日的民族主義只是19世紀-20世紀中期的民族主義的“替代品”,它和解放、革命關系不大,更多摻雜了“原教旨主義”的理念,更關注誰來“為我們的苦難負責”。冷戰之后這一狀態尤為明顯,民族主義“在一個碎裂的社會里替代原先的凝聚作用,當社會崩塌,民族就會取而代之,扮演人民的終極保鏢。”
民族認同的最重要功能,是判定哪些人是無辜者,哪些人是罪魁禍首。當原來的制度、權力核心已經失效,再也無法成為替罪羊,那么找出一個“敵人”就是民族主義的“快捷鍵”。在經歷了人類歷史變動最快的半個世紀之后,“我們”總是痛苦、委屈、不安,不知未來方向,這些全都是“他們”造成的。“他們”是誰?“他們”就是“非我族類”。
經歷了市場化、全球化的新自由主義洗禮,普遍遭受日常生活危機、語言危機和價值危機的人們重新擁抱了民族主義話語。人們無法容忍自己的存在只是一種偶然,全無高貴的命運,因此必須從神圣的歷史和經書中挖掘最元初、最純粹的階段,用來當作“我們”與“他們”之間的根本界限,從而吸引同類,打擊異己。
這種企求歸屬的痛苦和迷惑,是當下民族主義“認同政治”的典型特征。民族只是一個借口,是社會失序的全面折射,對法律、秩序和絕對意義的渴望才是背后的真正動因。多元文化的沖突和融合不斷發生,而人們頭腦中的概念卻無法解釋最現實的問題。
當移民不斷改變原有的人口結構并服務于那些不屬于民族國家的機構時,如何才能讓他們的要求轉化成為民族國家的總體利益?當國界的變化不斷產生出新的少數民族的時候,如何才能把他們的自決要求保持在民族與國家的統一關系之中?
民族主義“回魂”的真相是,求助于舊日的“民族主義”話語,人們希望重新制造出“民族主義幻象”,以此來抵抗日子越來越艱難的21世紀—包括如何在世界杯上取得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