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樂坤
內容摘要:環境噪聲、惡臭氣體等污染源侵擾以及電話、短信、電子郵件、各種APP和RSS等信息媒介侵擾引發多起侵權訴訟,一些地方法院將這類案件當事人訴請的“安寧權”視為“其他人格利益”予以確認。安寧權的概念已在實踐層面獲得一定程度的認可。以此權利為話語線索,對有關案例樣本進行實證分析,將有利于相關司法和立法的改進。從統計分析結果看,信息侵擾類安寧權糾紛案件顯著多于傳統的住宅安寧侵擾類案件;安寧權更多地被法院用于抵御組織經營行為對個體的侵害;但當事人安寧權保護訴求在部分裁判中的滿足度仍有待提高。為有效保護自然人安寧權,宜進一步明確安寧權的人格權屬性及其救濟手段;加大安寧權糾紛案件裁判說理的力度;確立受害方安寧權損害刑事附帶民事賠償機制;恰當配置相鄰關系糾紛案件中安寧權訴求方的證明責任。
關鍵詞:安寧權司法保護人格權相鄰關系其他人格利益
關于安寧權的保護,國內既有研究已涉及該權利的法律地位、基本內涵及權利邊界、侵權類型、保護限度、保護模式等問題。〔1 〕但總體而言,研究主題仍多限于對該權利構建合理性、制度框架的抽象論證與設計,著眼于解決司法實踐中相關問題的實證研究尚付闕如。這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安寧權理論研究的說服力,對該權利理論面向我國司法生態的持續成熟構成了制約。為此,筆者擬收集我國法院有關自然人安寧權保護的案例,通過案卷分析、調研,觀測司法糾紛中侵害自然人安寧權的主要事實類型、案件的處理結果及邏輯依據等,研判法院在處理此類案件時的創新性做法和存在的問題,探討破解問題的路徑和保護制度的優化方向。
安寧于人,猶如水之于魚,須臾不可分。安寧權普遍存在于自然人的人格實現和發展之中。然而,法律所須關注的,則是現實生活中最易出現安寧權侵害且現行法對其缺乏有效救濟途徑的情形。因此,安寧權侵害的類型化歸納是有價值的。在此問題上,有學者將侵害安寧權的具體形態概括為:侵擾、不可量物侵入、欺詐性或錯誤性告知。〔2 〕筆者認為,噪聲、惡臭氣體等不可量物侵入的主要損害后果仍體現為對住宅安寧的侵擾,所以不妨將其歸入“侵擾”這一大類型。侵擾的常見形態表現為環境噪聲、惡臭氣體等污染源對住宅安寧的侵擾和電話、短信、電子郵件、各種APP和RSS等信息媒介侵擾。從加害人行為目的的角度,又可將侵擾分為商業經營性侵擾和非商業經營性侵擾。〔3 〕鑒于侵擾是我國司法實踐中最常見的安寧權侵害形態,欺詐性或錯誤性告知的案例標本極為少見,故僅就侵擾的相關案件數據展開研判。
一、我國侵擾型安寧權侵害糾紛案件數據分析
筆者在“北大法寶”數據庫之“司法案例”子庫中分別以“安寧”“不可量物”“垃圾短信”“侵擾”為主題詞進行全文同篇搜索,搜得相關案例總計118件,經過逐案甄別,共篩選出107件有效案例。〔4 〕對該107件有效案例統計分析情況如下:
(一)信息媒介侵擾類安寧權糾紛案件顯著多于傳統的住宅安寧侵擾類案件
據侵擾型安寧權侵害糾紛案件數量分布情況的統計顯示:在107件有效案例中,住宅安寧侵擾類案件有31件,占全部有效案件數量的29%;信息媒介侵擾類安寧權糾紛案件有76件,占全部有效案件數量的71%。在住宅安寧侵擾類案件中,商業經營性侵擾糾紛案件有6件,占住宅安寧侵擾類案件數量的5.6%;非商業經營性侵擾糾紛案件有25件,占住宅安寧侵擾類案件數量的23.4%。在信息媒介侵擾類安寧權糾紛案件中,商業經營性侵擾糾紛案件有71件,占信息媒介侵擾類安寧權糾紛案件數量的66.3%;非商業經營性侵擾糾紛案件有5件,所占比例為4.7%。
以上統計結果說明,我國侵擾型安寧權糾紛案件數量分布已呈不均衡態勢。信息媒介侵擾類安寧權糾紛案件所占比例比住宅安寧侵擾類案件多出42個百分點,是后者的2.45倍。同時,商業經營性侵擾糾紛案件所占比例比非商業經營性侵擾糾紛案件多出43.8個百分點,是后者的2.57倍。從結構形態上看,傳統的住宅安寧侵擾類案件中,商業性侵擾案件遠少于非商業性侵擾案件;而此種結構在信息媒介侵擾類案件中已被大幅反轉,其中的商業性侵擾案件數量是非商業性侵擾案件的14.2倍。這些數據較真實地反映了我國轉型社會背景下個體安寧權糾紛的總體狀況。它說明:在現代信息社會的發展過程中,盡管對于傳統的住宅安寧侵擾侵害的治理仍吸引著相當的司法資源的投入,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短信、電話、電子郵件、RSS等信息媒介侵擾已經成為侵害自然人安寧權的最大“殺手”;同時,商業利益的驅動使得此種侵擾和侵害變本加厲。相應地,對此類危害的防治,應是我國當下民眾安寧權司法保護所須面對的首要任務。
(二)民事司法在治理信息媒介侵擾中的介入力量較為有限
對侵擾型安寧權糾紛案件類型分布的統計結果顯示:在侵擾型安寧權糾紛案件中,刑事案件的數量所占比例為68.2%,比民事案件多出40.2個百分點,是后者的2.4倍。從次級結構形態上看,在刑事案件中,信息媒介侵擾案件數量是住宅安寧侵擾案件的8.1倍;而在民事案件中,信息媒介侵擾案件數量則小于住宅安寧侵擾案件,不及后者的1/2。這說明:相關刑事司法在治理侵擾侵害、保障自然人安寧權中發揮著主力作用,公民安寧權的維護主要依靠公法領域中對相關犯罪行為的打擊來實現。事實上,法院往往通過對加害人處以破壞公用電信設施罪、非法侵入住宅罪、故意傷害罪、編造和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等來實現對嚴重侵害自然人安寧權行為的懲治。在處理入室盜竊類案件的判決中,一般均有嚴重侵犯“住宅安寧權”一類的說理性宣告。在占全部垃圾短信侵擾案件66%之多的“偽基站”犯罪案件中,法院處罪判決的重要事實依據之一亦在于加害行為造成大范圍用戶受到侵擾這一危害結果。可見,我國當下抵擋各類商業性垃圾信息對自然人安寧生活侵害的最大“防火墻”是刑事司法;民事司法在保護自然人安寧權中的作用主要體現為對住宅安寧秩序的維護,對于信息媒介侵擾類安寧權侵害的治理則介入力量較為有限。
(三)當事人安寧權利意識及相應的維權習慣已有相當程度的啟蒙和積淀
通過對入選案例當事人訴求中觸及安寧權保護的情況進行統計,結果顯示:在甄選所得的41例有效案件中,當事人(含所有利益相關方)在訴訟請求中明確提出安寧權概念的案件總計21例,總計占比為51.2%;當事人在安寧權糾紛中主張非財產損害救濟的案件(含原告訴求名譽或隱私維權的案件)總計19例,總計占比為46.3%;雖屬安寧權糾紛但當事人未提非財產損害救濟訴求的案件總計13例,總計占比為31.7%。這說明:在我國進入司法視野的侵擾型安寧權糾紛中,有超過一半的維權行動有著自覺的安寧權利意識;并且,在遇到安寧權糾紛時,當事人選擇主張非財產損害救濟的案件比不選擇此種救濟路徑的案件多出14.6個百分點。〔5 〕這說明民眾對于安寧權受侵害狀態的精神性本質亦有相當程度的體認與表達。同時,實為安寧權損害糾紛卻訴求名譽或隱私維權的案件數量僅占全部案件的近1/7,亦說明在人們現有的權利意識里,對安寧權與名譽權、隱私權差異的感知大多數情況下是明晰的,現行相關法律及司法解釋中將部分侵擾型安寧侵權歸為名譽、隱私侵權的規定并未與民眾自覺的權利行動完全吻合。以上所述亦可從側面說明,在我國人格權立法中,將安寧權上升為一種法定人格權利有著較為充分的社會觀念條件和實踐基礎。
(四)當事人安寧權保護訴求在部分裁判中的滿足度有待提高
通過統計入選案件法院判決書對安寧權侵害與救濟的敘明情況,結果顯示:在甄選所得的47例有效案件中,〔6 〕判決敘明為侵害安寧權并支持非財產損害救濟的案件有4例,占全部有效案件數量的比例為8.2%;判決敘明為侵害安寧權但不支持非財產損害救濟的案件有9例,占全部有效案件數量的18.4%;按名譽或隱私侵權救濟思路處理的案件有7例,占全部有效案件數量的14.3%;判決中未敘明所犯何權的有5例,占全部有效案件數量的10.2%;判決中對當事人安寧(隱私)權受侵害訴由未作回應的有9例,占全部有效案件數量的18.4%;判決不支持當事人因安寧權受侵害提出救濟訴求的有13例,占全部有效案件數量的26.5%。
以上統計結果說明:我國司法對于當事人安寧權的保護水平仍有提升空間。將安寧權作為人格權、按非財產損害救濟思路進行救濟的做法僅在較小比例的案件處理中有所體現。就“判決敘明為侵害安寧權但不支持非財產損害救濟”的情況而言,由于我國現行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不支持精神損害賠償,故對于其中多數刑事案件的如此處理情有可原,而對于其中的民事案件的類似處斷則有失恰當。將安寧侵權與名譽侵權混同的習慣性司法思維仍主導著法官對相當部分案件的處理。同時,未敘明所犯何權、對當事人安寧(隱私)侵權訴由未作任何回應的判決明顯存在著釋權不明、說理不足的瑕疵,而此類案件在全部案件中所占比例竟達28.6%,這不能說是完全正常的。此外,判決不支持當事人安寧權保護訴求的案件也占有很高比例;其中的多數判決是合理的,但也不排除存在部分說理不合邏輯甚至判決不當的案件。總之,部分案件未能按照安寧權作為人格權的固有屬性及應有的救濟規則加以處斷,當事人安寧權訴求未能在司法審判中得到全面回應和合理滿足。
二、我國司法實踐對于安寧權保護規則的發展
(一)對安寧權概念及其損害救濟特點的司法闡釋
值得肯定的是,已有法院充分認可了安寧權作為具體人格權的地位,并對該權利的法律依據及相應的非財產損害救濟的特點作了合理的司法闡釋。比如在較早出現的“李躍娟與沈英琴侵擾安寧權糾紛案”(下稱“李躍娟案”) 〔7 〕“宋淑蘭與為您服務報社侵犯安寧權糾紛案”(下稱“宋淑蘭案”) 〔8 〕和“李某某訴超市侵權案” 〔9 〕中,針對商家誤登電話號碼致使居民的正常生活受到嚴重侵擾的行為,法院明確認定居民的安寧權受到侵害,并支持受害方的非財產損害救濟訴求。近年來,隨著相關學理討論的日漸深入,安寧權的概念在部分司法實踐中的確認和運用愈加清晰。目前法院在立法依據上對此權利概念的解釋路徑主要有兩條:一是一般人格權的解釋框架;二是隱私權的解釋框架。前者如法院對“阮益泳訴中國移動通信集團廣東有限公司侵權案”(下稱“阮益泳案”) 〔10 〕的判決,盡管原告精神損害賠償的訴求因法院認定的“損害結果不嚴重”的理由被駁回,但法院明確地將通信經營方擅發短信的行為認定為危害原告“自主選擇權及安寧權”的侵權行為,并在判決中主動釋明安寧權的成立依據;在法院看來,“雖然我國民法目前……并未明確規定自主選擇權和安寧權作為具體人格權。但是,我國憲法和民法同時也確立了自然人人身自由、人格尊嚴、人格獨立、人格平等的一般人格權利”,“自主選擇權和安寧權”應當包含在一般人格權益之中,即屬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下稱“《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第1條第2款規定的“其他人格利益”。同樣的解釋路徑和邏輯亦被法院運用于“朱玲訴沁陽市金豐達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等公司為排除妨礙糾紛案”(下稱“朱玲案”) 〔11 〕的審判中。該案中,開發商安裝的自來水增壓設施產生噪聲擾民的行為被認定為侵害安寧權的行為,法院支持了原告精神損害賠償的訴求,同時認為《精神損害賠償解釋》第1條第2款中的“其他人格利益”涵蓋了“居民對生活的精神安寧權”,并根據《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法》第61條解釋“居住環境的安寧權”作為支撐。后者如法院對“倪某某訴陳某某隱私權糾紛案” 〔12 〕的審理,其中將電話、短信侵擾界定為隱私侵權行為,并以“隱私權包括安寧權”的說理為依據,其隱私權的解釋路徑已屬顯見。同時,對于與侵害安寧權相對應的非財產損害救濟的特點,部分法院有較深入的認識。比如在“楊寒秋訴第三航務工程局第六工程公司噪聲污染致精神損害賠償案”(下稱“楊寒秋案”) 〔13 〕中,盡管原告并無明確的安寧權維權訴求,二審法院仍從鐵件加工所生噪聲擾民的事實出發認定原告的“安寧權、健康權受到侵害”,進而支持原告精神損害賠償訴求;對于被告關于精神損失不符合“嚴重后果”的抗辯,二審法院從無形損害固有的隱蔽性特征、損害的持續性及屢涉不改等情節予以反駁。法官在充分審視情理、政策、社會利益后所作的判決,意圖調適法律確定性和開放性之間的沖突,實則是對現實社會需要的“回應”。〔14 〕上述實踐創新,體現了法院能動司法的原則,對于有效促進自然人安寧權的司法保護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
(二)將安寧權主要用作抵御組織經營行為對個體侵害的“武器”
通過對當事人安寧權受侵害后獲得有效司法救濟的案例的統計可以看出,法院主要在有關組織經營行為對個體侵害的案件中支持受害方的安寧權主張。其中,前述“朱玲案”“楊寒秋案”屬于企業經營產生的噪聲這種不可量物對居民侵害的事件,法院基于自來水增壓設施和鐵件加工產生噪聲的明顯事實,在沒有課予受害方對噪聲超標的舉證義務的情況下,支持了受害方的安寧維權訴求;在“楊寒秋案”中,法院甚至還從無形損害的固有特征、加害行為的持續性等角度釋明損害的嚴重性,反駁加害方的抗辯意見。而在雖同樣涉及噪聲污染問題但屬于個體間鄰里糾紛類案件中,法院常以受害方未能證明噪聲超標、因果關系等理由,駁回其非財產損害救濟訴求,如法院對“宋長云訴王洪志等相鄰權糾紛案” 〔15 〕和“王蘭芳訴徐小燕噪聲污染侵權糾紛案” 〔16 〕的處斷即是如此。當然,也有個體間鄰里噪聲污染糾紛中受害方獲賠非財產損害的案例,如“張怡等與沈樂平等相鄰損害防免關系糾紛上訴案”,〔17 〕但總體較為少見。同樣,在上述“宋淑蘭案”“李躍娟案”中,針對商家誤登電話號碼致使居民生活受到嚴重侵擾的行為,法院也果斷地祭起安寧權的大旗,立場鮮明地支持受害方的維權行動。此外,在上述“阮益泳案”的判決中,法院也通過對遭受短信侵擾的用戶的安寧權的確認,表達對通信公司技術管理失誤行為的譴責。應該說,法院運用安寧權理論對此類案件的處理,體現了對社會交往中相對弱勢方利益的保護,符合追求實質公平的現代法治理念,應予以充分肯定。
(三)對侵害安寧權行為與侵害名譽權行為已有初步區分
由于在現行民事法律中沒有關于安寧權的規定,《民法通則》中勉強能與安寧利益接近的“其他人格尊嚴”被置于有關名譽權維護的條款里。所以,在司法實務中,當出現侵犯公民安寧利益的案例時,法官往往將其歸為侵害名譽權的行為。但是,安寧侵權與名譽侵權在侵害行為的表現形式及侵害后果等方面均有不同;關于此點,學理上的辨析是沒有問題的。〔18 〕所幸的是,在相關案例判決中,已有法院對兩者持區分立場。如在“李國仁與成武縣公安局行政處罰糾紛上訴案” 〔19 〕中,縣公安局和縣法院誤將“以打電話方式點對點侮辱、恐嚇”行為歸為《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2條第(二)項規定的侵害名譽權的情形,實際上應為該條第(五)項規定的侵害安寧權的情形;對此,二審法院釋明“點對點”侮辱非“公然”侮辱,其作出的糾正判決無疑是正確的。另如,在“曾春龍訴汪賢權名謄侵權糾紛案” 〔20 〕中,一審法院也明確地將為泄憤“點對點”發送辱罵、威脅短信的行為與捏造事實或宣揚隱私以“公然丑化他人人格”的名譽侵權行為相區分。
三、安寧權司法保護實踐中存在的問題及其破解
(一)進一步明確安寧權的人格權屬性及其救濟手段
以上相關統計顯示,在處理安寧權糾紛的司法實踐中,存在著對于安寧權的人格權屬性及其救濟手段把握不清的問題。其表現為有些法院將當事人的安寧權訴求混同在相關的財產權益訴求中而單純以財產損害救濟手段給予救濟。這種混同在相鄰關系糾紛案件的審判中表現得尤其明顯;其原因在于:作為私人生活環境的重要組成部分,相鄰關系場合富含了財產的占有、使用、支配以及人身安全、自由等多方面的民事利益,人格與財產利益有著事實上的緊密結合關系;主體對相鄰生活環境所擁有的人格利益同時包含了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的需求。〔21 〕但即使這樣,也應能從權利客體、侵害結果的表現等方面將安寧權侵害與財產權侵害區分開來,而以非財產損害救濟機制保證安寧權作為人格權的應有地位。
在歐洲大陸部分國家,對于對相鄰關系場合下遭受噪音、氣味等侵擾的受害者的救濟,亦存在著適法路徑的選擇問題。慣常適用的相鄰關系規則和健康侵權救濟思路均不能實現對相關利益的全面且有操作性的保護。對此,葡萄牙法律和司法實踐則提供可以借鑒的方案。依據《葡萄牙憲法》第66條規定:“每一個人都有權……(得到)人道、健康與生態平衡的環境”。作為該項憲法權利的具體化,《葡萄牙民法典》第70條規定:“法律保護每個人在身體和精神上的人格權不受非法侵害或即將到來的侵害。”根據該條規定,葡萄牙司法界和學術界均認為,在健康權之外還存在著另一種人格權——休息和安靜的權利,且只要符合《葡萄牙民法典》第496條的規定,該權利受侵害者也能就非財產損失獲得賠償。在1977年的里斯本市中心居民因地鐵修建過程中的噪音污染而索賠的案件中,葡萄牙最高法院即認為被告的行為違反了憲法直接授予原告的安寧、平靜和休息的權利,故判決賠償原告因噪音導致的勞動能力降低、原疾病惡化的財產損失和安寧侵權導致的非財產損失。在一起居民與咖啡店的噪音和空氣污染糾紛的處理中,法院甚至認為:依據《葡萄牙民法典》第335條,個人休息與恢復體力的權利在法律上比另一個人經營一家造成噪音污染,或者其他不快的商業或者工業企業的權利更為重要。同樣的司法立場體現在保護個人免受鄰居、養豬場和學校活動場的噪音和臭氣侵擾的相關判決中。〔22 〕鑒于以上情況,同時考慮到我國一些地方法院在相關裁判中已對“安寧權”“住宅安寧權”“精神安寧權”有所確認,并從現行法律所規定的“其他人格利益”的角度尋找其制定法依據,而且,恰能為相關受害人的安寧利益損害救濟提供合理說明,故不妨將安寧權確立為一項具體人格權,以為自然人相關人格利益損害救濟提供明確的權利依據。
(二)將“安寧權糾紛”列為獨立的民事案件案由
從本文的案例統計結果看,我國司法實踐中,諸如垃圾短信、侵擾電話等侵權案件和住宅安寧類侵權案件已具備了相當大的體量。為方便該類案件當事人進行民事訴訟,規范人民法院民事立案、審判和司法統計工作,宜將“安寧權糾紛”列為獨立的民事案件案由。
根據現行的最高人民法院《民事案件案由規定》,〔23 〕有可能涵蓋“安寧權糾紛”的既有的第二級案由有:人格權糾紛、所有權糾紛和侵權責任糾紛。而后兩種案由皆不合適。因為“所有權糾紛”案由項下勉強能夠與筆者所列案型貼近的第三級案由僅有“相鄰關系糾紛”,而如上文所述,相鄰關系場合中的安寧權糾紛同時包含了人格權法律關系,同時,短信、電話侵擾案件反映的也主要為人格權益糾紛,這些均不能為“相鄰關系糾紛”案由所涵蓋。同樣,“侵權責任糾紛”項下的“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由也不能全部涵蓋本文所列案型。因而,可行的思路是將“安寧權糾紛”作為獨立案由歸集到“人格權糾紛”項下。
具體而言,以“人格權糾紛”案由涵蓋“安寧權糾紛”,有兩個可選方案:一是將“安寧權糾紛”增列為“人格權糾紛”項下與“名譽權糾紛”“隱私權糾紛”“一般人格權糾紛”并列的第三級案由;二是在“隱私權糾紛”或“一般人格權糾紛”項下增列“安寧權糾紛”作為第四級案由。筆者認為,以上第一種方案更為合適,理由是:安寧權與名譽權、隱私權不可混為一談;〔24 〕便于實現對相關案型有針對性地歸集;德國法實踐中沒有將安寧權納入一般人格權范圍的慣例。
(三)加大安寧權糾紛案件裁判說理的力度
裁判說理的價值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和推崇。一般認為,加強判決說理,對于增強司法的公信力、限制法官司法裁量權、確保當事人對司法決策過程的實質性參與乃至促進法律的發展,均具有顯著意義。〔25 〕判決說理的基本要求:一是對當事人訴請的回應、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須有充分的說理,二是說理須正當、符合邏輯。
然而,如上述法院判決書對安寧權侵害與救濟敘明情況的統計顯示,在全部甄選所得案件的判決中,有近1/5的判決對當事人生活安寧(隱私)權損害救濟訴請未作任何回應。盡管此類案件多為相鄰關系糾紛案件,法院大多將安寧權與財產權混同,從而按物權損害救濟規則加以處理,但從安寧權作為人格權的本質屬性來看,此種處置尚有可商榷之處,畢竟對于人格利益,是不能純粹作財產形態的衡量。同時,對當事人安寧權救濟訴請不作回應,顯然有悖于裁判說理的全面性要求;〔26 〕法官無論支持當事人的訴請與否均應對其主張作出詳盡的答辯。〔27 〕
同時,還有一個對當事人的安寧權訴由回應不當的問題。例如,在因改裝換氣扇致油煙氣侵害鄰里的案件中,法院僅支持了原告排除妨礙的請求,而駁回包括賠禮道歉在內的其他訴求;理由是賠禮道歉“屬人格權侵權責任的承擔方式,被告安裝換氣扇的行為并未對原告的名譽權、榮譽權等人格權利造成損害”。筆者認為,被告行為同時構成對原告安寧權的侵害,既然如此,未嘗不能處以賠禮道歉的救濟;此種判決說理舍安寧權而言名譽、榮譽權,未免有環顧而言它、未中肯綮之嫌。另有法院對當事人提出的“住宅安寧權”損害救濟訴求,在判決說理中以權利無“法律依據”為由予以駁回。筆者認為,此種說理未免過于武斷。因為安寧權概念既有憲法關于住宅安全的上位法依據,也有民事法律中有關隱私權規定作為依據;即使無“法律依據”是事實,也不能以之作為駁回安寧權救濟訴求的理由,至少還須就缺乏法理支撐作合理的排除說明吧。而在“高建波訴中國聯合網絡通信有限公司常德分公司一般人格權糾紛案”中,〔28 〕法院針對手機用戶因不堪垃圾短信侵擾以“安寧權”受侵害為由訴請通信公司“書面賠禮道歉”的要求,以原告“未舉證說明為垃圾短信”,受損利益“并未上升為民事實體權利,原告據此主張民事侵權缺乏法律依據”為由予以駁回。此種判決說理明顯不當:其一,“垃圾短信”本身即為內涵不確定的概念,課予原告對此說明的義務未免過于嚴苛;其二,以安寧利益未上升為民事權利為由不予以保護,顯然是對《侵權責任法》已將保護對象擴至“民事權益”之規定的錯誤適用。判決一方面認定構成生活安寧侵權,同時又不支持精神損害賠償,理由是損害結果不嚴重;筆者以為此種將非財產損害救濟途徑限于精神損害賠償一格的做法未免過于狹隘,對于受到侵害的安寧權,未嘗不能處以其他非財產損害救濟手段加以救濟。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從人格利益全面保護的角度考慮,對當事人的所有安寧權侵害的訴由,法院均應區分情況有所回應,包括是否予以支持的敘明及相應理由、支持到何種程度的理由以及處以何種非財產損害救濟手段的裁斷等。
(四)確立受害方安寧權損害刑事附帶民事賠償機制
如前文所述,我國當下抵御各類商業性垃圾信息對自然人安寧生活侵害的主要力量是刑事司法,民事司法的介入力量有限。比如在統計案件中占絕對多數的利用“偽基站”群發商業短信的案件中,法院對行為人多處以破壞公用電信設施罪,至于該行為“致大范圍用戶受到侵擾”這一侵害安寧權的情節,僅在證成犯罪嚴重危害性時有所提及。實際上并未見到有“受到侵擾”的手機用戶直接向該類罪犯提起安寧侵權之訴的案例。在“周兵與中國移動通信集團江蘇有限公司南京分公司等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中,〔29 〕我們看到的情景卻是“受到侵擾”的手機用戶以安寧權受侵害為由起訴通信公司,法院以被告非直接侵權主體,現有技術條件不足以支持對所有垃圾短信實施攔截為由駁回起訴。同樣,在數量眾多的入室犯罪類案件以及傳播虛假恐怖信息類犯罪案件中,法院雖有關于“嚴重侵犯住宅安寧權”一類的宣告以及“致大范圍民眾恐慌”的描述,但充其量也僅是作為構罪處罰的依據而已。可見,在此類刑事案件中,民事侵權責任被淹沒于刑事責任追究過程中附帶性的維權宣告之中,民事責任的獨立性與優先性規則未能得到有效貫徹,被侵害權利無從得到相應的民事救濟。
有鑒于此,筆者認為,為了加大對侵害民眾安寧權行為的打擊力度,提高此類違法犯罪的成本,宜建立受害方對于罪犯的安寧權損害刑事附帶民事賠償機制;對于諸如“偽基站”、散布虛假恐怖信息等涉公眾安寧類犯罪,除了可支持受害方以個體的名義提起民事維權訴訟以外,還可考慮將該訴訟機制納入公益訴訟的框架內加以設計、推行。
(五)恰當配置相鄰關系糾紛案件中安寧權訴求方的證明責任
在搜索有關相鄰關系糾紛的案件中,法院對安寧權訴求方的證明責任配置總體比較混亂。比如同是不可量物侵害糾紛,有些法院以訴求方未能證明噪聲、電磁輻射污染與損害結果間有因果關系為由駁回其訴求,而另有法院則在此種因果關系的證成上明確地適用舉證責任倒置規則,還有法院主動根據生活常識判定油煙侵入致害的因果關系存在。同樣是噪聲污染糾紛,有法院以安寧權訴求方未能證明噪聲超標為由作駁回判決,另有法院從加害方在法院據受害方申請組織鑒定前撤走設備的事實推定噪聲超標,還有法院以原告自行委托鑒定的單位無資質為由駁回訴求。所以,這里顯然有一個統一適用標準的問題。
關于此類案件訴求方證明責任配置統一化問題,筆者認為,應注意以下幾點:第一,根據當事人請求權類型適用相應的證明規則。若為相鄰財產權救濟訴求,則適用有關相鄰關系的法律規定;若為安寧權救濟訴求,則應顧及精神權益損害無形性的特點,不可要求訴求方對損害結果負過于嚴格的證明責任。某些情況下,加害行為方式、行為危險性本身即能說明問題;若為因環境污染而生的安寧權救濟訴求,則須考慮《侵權責任法》有關環境污染責任舉證責任倒置規則的適用。第二,必須正確理解和適用環境污染責任舉證責任倒置規則:一是安寧權救濟訴求方毋須主動證成因果關系的存在。對于因果關系的存在與否,應嚴格適用舉證責任倒置規則,即只要受害方證成了危害行為、危害結果的存在,即推定因果關系存在,加害方對不存在因果關系負證明責任。二是安寧權救濟訴求方毋需對污染指數超標負證明責任。因為既然《侵權責任法》對環境污染責任規定了無過錯歸責原則,則加害方即使證成了污染指數不超標,也不能因此而免責;超標與否只能作為衡量加害方責任大小的依據,不能作為判定其責任有無的依據。相較之下,若判定受害方因未能證成污染指數超標而敗訴,則課予受害方的證明責任未免過于嚴苛;這也與更多強調環境利益分配中對弱者救濟的環境倫理相背。〔30 〕而且,污染指數是否超標,更多地是一個應被納入政府環保部門檢測職責范圍的問題。故不應將對污染指數超標的證明責任課予安寧權訴求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