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本文將在第一部分對社會契約理論的概念、歷史沿革以及古典自然法學派對該理論的發展貢獻做出詳述,第二部分中,筆者將從自然狀態、社會契約訂立的過程以及最終立約后主權者與個體之間的關系三方面,闡述霍布斯、洛克、盧梭三人社會契約理論的異同。最后即第三部分,本文將簡要總結學術界對社會契約理論的批判,以此作結。
關鍵詞 社會契約 古典自然法學 霍布斯 洛克 盧梭
作者簡介:江小琳,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2015級法學專業本科生。
中圖分類號:D90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6.001
一、概述
(一)社會契約理論之概念
社會契約論是論述國家及國家權力的一種學說,常常被錯誤局限為盧梭《社會契約論》一書之內容。然而社會契約理論是古典自然法學派理論體系之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僅是盧梭,在他之前的霍布斯、洛克等也都對這一理論進行闡述并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目前一般認為社會契約理論僅僅是一種政治哲學的理論假設(如此類的假設還有家國說等),而古典自然法學派的社會契約理論可以概括為由于自然狀態下人類難以保障自然權利,因此理性或情感的思想促使人們采用合理的方式定立社會契約,于是人們交出自己的一部或全部權利,承認主權者的權力,并自愿接受其統治。由此人們結束自然狀態,而成為政治社會的組成。
(二)社會契約理論之歷史沿革
沒有政治含義的單純的契約理論在西方的發展也是完備的,契約是構成西方經濟、社會等方方面面的基礎。有學者認為契約思想有兩大源頭,一是古希臘與古羅馬中世俗契約的觀念,二是《圣經》等神學作品中的神學契約觀念(蘇力曾在其論文中提到圣經便是猶太民族與上帝耶和華的契約,由于猶太人違背該契約而世世代代受苦受難)。
契約作為聯結單個個體聚集成社會的重要手段之一,具有締約雙方主體自愿性、雙方主體平等性以及締約結果對雙方主體有利性等多方面特點,但生活化的工具是如何成為龐大國家成立的一種學說基礎,這一問題發人深思。
其實早在古希臘哲學先賢便對契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并有意識的將國家問題與契約的原則進行比對,伊壁鳩魯的學說最具有代表性,他通過原子論的隱喻,認為人由于本質的自私與殘暴,不可避免的會如同原子一樣碰撞、排斥甚至敵對,但同時也會像原子一樣在碰撞中逐漸尋求到一種調節彼此之間關系的平衡,即“訂立于眾有益的契約”。
文藝復興時期,經過漫長又黑暗的中世紀,各種思想鉗制終于在新教的反抗下有所松懈,而重新煥發活力的契約理論也開始有意識的試圖解決當時復雜政治情形的根本原因——國家權力的問題。英國學者萊斯諾夫認為:“在飽受政治沖突之害的 16 世紀的歐洲,人們可以利用契約論服務于各種不同的目的。事實上,契約論即將進入它的古典階段,在其后的兩個世紀里,它在觀念上得到了重大發展,或許它已經成為政治理論的核心觀念。” 具有政治含義的契約理論由于其構建國家社會秩序的基礎與富有神權色彩的教會權力截然相反,而引起人們的討論與關注。而對于這種類型的契約理論最早有過較為系統論述的學者則是德國的Althusius,他認為君主的權威是通過一種契約而建立并受該七月的限制。如果君主違背契約的義務,人們便有權利進行反抗,但這一反抗不應有人民直接實施,而應委托公共聯合體的代表負責執行。 可以看出,作為國家學說的社會契約理論開始顯現雛形。
(三)古典自然法學派中的社會契約理論
文藝復興帶來的個人主義覺醒使得以個人為出發點的社會契約理論應運而生,其中古典自然法學派諸家是該理論的重要代表,從著作來看,霍布斯作為學派內率先系統闡述社會契約理論的領軍人物,其理論是他人如洛克論述的基礎,而洛克則是在對霍布斯觀點的批判繼承中發展了自身的社會契約理論,盧梭則以獨特的論述基礎與方式與前二人思想相對脫離也飽受爭議,其在社會契約理論中創造性地提出“人民主權”思想使得他的思想具有前者無法比擬的先進性。相比之下, 格勞秀斯與孟德斯鳩等人則很少系統論及社會契約理論。
以霍布斯、洛克、盧梭三人為代表的古典自然法學派社會契約理論,大多從自然狀態與自然權利入手,論述契約訂立之必要性乃保障和維護個人的自然權利,使其脫離不完美的自然狀態;接著便是對契約訂立過程的論述,無論是一個契約或雙重契約,都是在對國家主權者權力的來源提出正當性解釋;最后則是對主權者即人民各自權利義務的論述,如權力的架構,人民毀約權即對國家反抗的權利的有無等等。不同的學者對于上述問題有不同的看法,由此也在學派內部產生不同類別的劃分,如國家權力是無限還是有限,主權者是締約方還是非締約方等等。
總體而言,古典自然法學派發展了社會契約理論,使其逐漸形成了完善的體系,其中一些建立國家的理論甚至也被運用到實際中并運行良好。但學說總是在隨著社會而發展,20世紀70年代,隨著羅爾斯《正義論》的出版,羅爾斯等新自然法學派諸家關于社會契約理論的新見解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古典學派關于自然狀態的構想,進而動搖整體古典自然法學派的社會契約理論,但不可否認的是,新自然法學派對前者的批判繼承,已經使得傳統的社會契約理論從實證主義法學的沖擊中恢復生命力,并指引后世對國家建立中的價值問題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
二、霍布斯、洛克及盧梭社會契約理論對比
(一)自然狀態及立約必要性之對比
訂立社會契約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人在處于自然狀態中難以保護自身的天然權利,因此在理性(霍布斯、洛克)或情感(盧梭)的主導下,人們開始尋求社會契約的訂立。由此可見,有關自然狀態的論述可以說是社會契約理論得以發生的基礎。霍布斯等三人對這種自然狀態認識并不完全一致。
霍布斯認為,自然狀態是從抽象的人性為出發點,是人類進入社會狀態之前的如萬物一樣僅受自然法則約束的狀態。霍布斯認為自然狀態是一種持續戰爭的狀態,這是由于人本身具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且競爭、猜忌與榮譽也是人性的必然,人們始終用自己的方式來保全自己的天然權利,這就造成了“在沒有一個公共權力使大家懾服的時候,人們便處在所謂的戰爭狀態之下。” 而在這種自然狀態中,“不可能有任何事情是不公道的。是和非以及公正與不公正的觀念在這兒都不能存在”。 在自然狀態下,每一個人的權利是沒有范圍的,因此人們對彼此的身體都擁有權利,這就必然造成了最基本的生命權都難以得到保障。
然而即使存在自然狀態下個人天然的部分不平等,但是人們通過聯合起來便會有十分強大的力量:“自然使人在身心兩方面的能力都十分相等,以致有時某人的體力雖則顯然比另一人強,或是腦力比另一人敏捷;但這一切總加在一起,也不會使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大到使這人能要求獲得人家不能像他一樣要求的任何利益,因為就體力而論,最弱的人運用密謀或者與其他處在同一種危險下的人聯合起來,就能具有足夠的力量來殺死最強的人。” 由此,在例行的協商中,人們訂立了以和平為目的的契約,交出了自己的全部權利。
洛克的社會契約理論雖然是在霍布斯的基礎上自成體系的,但其關于自然狀態的描述卻與霍布斯截然相反,他認為自然狀態并非混亂不堪,暴力戰爭不斷,相反,人們都具有一定的道德水平,帶有一定社會化色彩,“是自由的狀態,卻不是放任的狀態” ,甚至有學者將其描述為“好像是由上帝或者善良的精靈們所統治的黃金時代” 。在這樣一個狀態下,生命權的保護仍至關重要但已因達成共識而不需加以過多重視,財產權的保護成為洛克之后論述的重點。
盡管洛克認為自然狀態由于人性本善之故和平又穩定,但他也指出這種自然狀態存在三大缺陷亟待補善:首先,“缺少一種確定的、規定了的、眾所周知的法律,為共同的同意接受和承認為是非的標準和裁判他們之間一切糾紛的共同尺度”;其次,“缺少一個有權依照既定的法律來裁判一切爭執的知名的和公正的裁判者”;最后,“往往缺少權力來支持正確的判決,使它得到應有的執行”。 洛克認為社會契約的目的不再是對生命權的保護,而是意圖創建一種確定的裁判標準以及執行措施,以解決自然狀態下的種種糾紛。
盧梭的觀點應從他對人性的描述出發,他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一書中寫道,人性中的“同情心”(“人類最原始的感情就是對自己生存的感情;最原始的關懷就是對自我保存的關懷” )與“自愛”(“憐憫心是一種自然的情感,由于它調節著每一個人自愛心的活動,所以對于人類全體的相互保存起著協助作用。……正是這種情感,在自然狀態中代替著法律、風俗和道德……。” )決定了自然狀態下人們是互相沖突但又不會互相傷害的,這種自然狀態下,人們溫和且不知善惡,然而由于私有制的出現,人們開始保護自己的權利,彼此之間爭斗不斷,私有制使得霍布斯筆下的戰爭狀態引不可避免的來臨,“人類如果不改變其生存方式,就會消滅” ,而單個個體的力量不足以對抗其他同類以及自然,因此只有聯合起來才能保障自身的自由與權利,從其他個體處獲得“自己所喪失的一切東西的等價物以及更大的力量來保全自己的所有……”
不同的歷史背景與家庭背景對不同人對于自然狀態的看法有不可磨滅的影響,而對于自然狀態的真實性,霍布斯認為自然狀態并不真實存在,“我也相信決不會整個世界普遍出現自然狀態下的戰爭狀態”,“人人相互為戰的狀態在任何時代都沒有存在過” 盧梭也清晰地表明“自然狀態”僅僅是為了推理的便利,盧梭還認為自然狀態下主導人們走向契約訂立的不是理性而是感情。
(二)建立社會契約的過程及主體之對比
霍布斯認為契約是由每一個人與其他人訂立,立約之后產生的主權者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締約方,由于這樣的主權者并不受契約的約束,因此這是霍布斯國家絕對權力理論的基礎之一。
訂立契約時,人們首先將全部天然權利無條件的互相轉讓,由于“一個人停使對任何事物的權利便是捐棄自己妨礙他人對同一事物享有權益的自由” ,因此每個締約人都不得損害其他放棄權利的人的利益,由此,自然權利不被侵犯得到確立,自然狀態的戰爭由此可以停止。隨后,基于大多數人的同意產生主權者,且異議者不得違背主權者行為,書中作者如此表述:“由于多數人以彼此同意的意見宣布了一個主權者,原先持異議的人這時便必需同意其余人的意見,也就是說,他必須心甘情愿地聲明承認這個主權者所作的一切行為,否則其他人就有正當的理由殺掉他,因為他如果是自愿加入這一群人組成的群體,這一行為本身就充分說明了他的意愿,也就是以默認的方式約定要遵守大多數人所規定的事情” 。有學者認為,這種同意是一種最終的同意,也就是有主權者之后,每個個體的自由只能依靠法律的沉默,法律即主權者意志所禁止的,個體將不再擁有權利。
洛克認為人們彼此訂立社會契約,主權者來源于人民中的一份子,同樣也受契約的制約。訂立契約時,人們僅僅讓渡“執法權”,首先成立國家,在另行訂立政府契約后,政治權利交由政府,其權力是有限的。可以看出,洛克訂立契約的過程與主體同霍布斯相比大不相同。從自然狀態出發,由于人們每個人都有權執行自然法,反而使自然法難以實施,基于此以及對生命、財產與自由的保護才訂立社會契約。同霍布斯相同的是,洛克也認為絕大多數的“同意”的必然性,“假使在理性上不承認大多數的同意是全體的行為,并對每一個人起約束的作用,那么,只有每一個人的同意才算是全體的行為;但是要取得這樣一種同意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們考慮到必然會有許多人因病、因事不能出席公共集會,盡管其人數遠不如一個國家成員的總數。此外,意見的分歧和利害的沖突,在各種人的集合體中總是難免的。” 但洛克認為每個人讓渡的權利僅僅是:承擔自然法執行人的權利和要求罪犯賠償損害的權利,由此也決定了他理論中的政府權力是有限的,并主張政府的權力應當分立,立法權、行政權與對外權應當分屬不同部門以限制政府的權力,保障每個個體的權利。
盧梭則認為人們彼此之間訂立社會契約, 主權者屬于全體立約后的人民(即人民主權),他認為契約確立的應當是主權者而非政府。訂立契約是一瞬間的,人們讓渡的是全部權利,“每個結合者及其自身的一切權利全部都轉讓給整個的集體。” 主權者本身就是全體締約人,故自然受約定的約束。盧梭認為,人們的授權是絕對性的,這是由于:首先,每個人轉讓權利時都是平等且毫無保留的;其次,毫無保留的個體不會有任何私心,因此整個共同體便是完美的;最后,每個人都平等地向其他所有人授予權利便意味著自己的權利并未喪失,集體利益則是自身利益的體現。 由此產生的人類共同體必然符合公意。盡管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構建了相對完善的社會契約理論,但窺其《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一書中關于現實社會契約的描述,可以看出,盧梭對這一理論的實際運行是悲觀的,他將其稱為富人欺騙窮人的行為,富人巧舌如簧:“讓我們團結起來,保障弱者不受欺凌,不讓有野心的人得逞,保證每一個人都擁有屬于他自己的東西;為此,讓我們制定一些無論何人都必須遵守的保證公正和安寧的規章,讓強者和弱者都互相承擔義務,以便在某種程度上補償不幸的命運造成的意外損失。總而言之,我們不但不把自己的力量用來危害我們自己,相反,我們要把它們集合成一個最高的權威,按照賢明的法律治理我們,保護團體中的每一個成員,抗擊共同的敵人,使我們永遠和睦相處。” ,但實際產生的社會契約僅僅有利于富人,再次剝削窮人。究其原因,盧梭認為是由于契約訂立之初,主體之間的不平等造成的,因此,他便十分重視訂立契約過程中平等之重要,且十分警惕政府權力的不正當擴大。
(三)建立社會契約結果之對比
根據霍布斯的理論,社會契約成立后,獨立于締約方的主權者由于締約方的絕對授權而擁有無上的權力,集權的政府是保障個人權利的關鍵,也同樣是保持社會穩定,以免有人違約的重要保障。由于社會契約理論的基礎——契約在私法實踐中往往會有違約方,而在此語境下,一旦有人違約,契約失效,人們便會再次陷入黑暗的自然狀態之中,因此契約一旦訂立,任何人都不得毀約,人民并不擁有普遍意義上的反抗權。
洛克的理論則弱化國家權力的絕對性,政府的權力是有限的。他認為應當將政府的權力分散,立法權、行政權等分散于不同的部門。同時由于人們讓與權利的相對性,人民可以在政府行為違反社會契約的情形下反抗它,“當立法者們圖謀奪取和破壞人民的財產或貶低他們的地位使其處于專斷權力下的奴役狀態時,立法者們就使自己與人民處于戰爭狀態,人民因此就無需再予服從” 反抗權甚至可以說是人民的職責。
盧梭則以“人民主權”與公益為基礎,認為既然人民擁有主權,那么立法權必須交由人民行使,由此產生的體現公意的法律才具有法律效力。行政權或司法權則不能獨立與主權的監管之外。當然,過于強調立法權,難免會陷入專斷權力的旋渦。除此之外,人民主權的情形中,主權者要經常進行“固定的、按期的、絕對不能取消或延期的集會” 以此保證現有政府的合理正當性。
三、結語:關于國家成立學說的思考
誠如蘇力教授所言“國家就是國家,任何隱喻也僅僅是隱喻。” 盡管社會契約理論在政治理論發展過程中影響深遠,但諸如此類隱喻,僅僅是我們認識國家建立的工具之一,家庭也好,契約也罷,僅僅是一種便于理解的隱喻。因此,在閱讀霍布斯、洛克、盧梭三人的經典著作后,筆者雖然選擇以社會契約理論下筆,但深知其中最應當關注的是三人卓越的自然法思想。在漫長黑暗的中世紀壓迫之后,古典自然法學派重拾古希臘先賢關于正義、平等等概念的思考,拋棄神學婢女的糟粕,提出“三權分立”、“人民主權”等超前的法律思想,不僅影響當時,更是為后世的實踐提供了理論指導。筆者認為,相比于隱喻的外殼,國家成立學說真正重要的是對價值的探尋——人們對人公平正義、平等自由的追求才是建立國家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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