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兒對于地震喪子家庭是巨大的慰籍,是連接過去的紐帶,也是未來生活的希望。再生育對于新媽媽以及整個家庭、社區都具有療愈的作用。然而,母親們巨大的喪子之痛,可以通過再生育得到多大程度上的康復?在這個過程中,她們經歷了什么?她們的經驗如何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哀痛恢復和悲傷調適?
據民政部統計,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造成6000多個家庭成為喪子家庭,其中5000多個家庭有再生育愿望。震后不久,災區就全面實行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制度,對有子女在震災中死亡或者傷殘的家庭給予再生育政策照顧,免費提供生育咨詢和技術服務。同年7月25日,地震后第74天,四川省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了《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員傷亡家庭再生育的決定》。7月30日,撥付一億元專項經費,啟動“再生育全程服務行動工程”。四川省在此基礎上安排了2900萬元專項工作經費,用于再生產技術服務。
我在2008年6月所遇到的一群映秀母親,她們在當年年底已經有了再生育的念頭,話題從失去的孩子,擴展到“再生一個”的可能性。2009年1月重訪災區,有的母親開始備孕,再生育的可能成了她們最強烈的渴望和心靈寄托。2009年7月,我再次去災區探訪,她們中的幾個已經懷孕,言談中,既有對失去的孩子的懷念,又有對于未來生活的打算,精神面貌比我最開始見到她們的時候好了很多。
2010年1月,再次探訪,其中幾人的孩子已經出生,媽媽驕傲地抱著新生兒給我們看,不時會比較一下新生兒和以前的哥哥姐姐相同相似的地方,整個房間充滿歡聲笑語。媽媽和全家人都處在一種興奮、幸福的狀態。
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作為社會工作者,我不但要學會傾聽,學會與喪子母親們的交流,更要想方設法為她們做點什么。
喪子哀慟
心理學上對于喪親后所產生的悲傷有一個專有名詞:哀慟(Bereavement)。喪失子女是父母所經歷的最具有打擊性、最為強烈的哀慟事件。很多研究都發現,父母的哀慟、悲傷反應是一個既強烈又漫長的復雜過程,他們會產生應激性創傷后遺癥,出現脾氣暴躁、絕望、焦慮、抑郁、自閉、愧疚、自責等心理癥狀和心理疾病(Hendrickson,2009;Li,Laursen,Precht,Olsen,& Mortensen,2005),身體健康狀況也深受影響,出現失眠、多夢、飲食無規律、心痛等身體癥狀,體質下降,疾病纏身(李秀、杜文東,2017)。身心震驚帶來認知上的麻木,對現實的否認,思考雜亂,意志減退、意義瓦解,導致他們較高的死亡風險率,包括自殺(Li,Precht,Mortensen & Olsen,2003;Stroebe,Schut,& Stroebe,2007)。這些表現,在災區喪子家庭中非常普遍。
有一位映秀母親,與我們初次見面,就和我們不停歇談論了三個多小時,內容幾乎全部是關于孩子的。有對孩子生前的回憶,也有她自身狀態的描述:“整夜整夜不能睡……好不容易睡著了夢見的都是孩子……什么都不想做,飯也不想吃……就是掃個地也會想到孩子,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另外一位母親,根本沒辦法忍受對孩子的回憶,多次產生自殺的念頭,為自我解救去親戚家里住,但是每一家都只能住上一兩天,很快念頭又會轉移到自殺。十幾家親戚轉過以后,她索性在離家百十公里的都江堰租了房子,白天就是昏昏沉沉地睡,晚上去KTV,不唱歌,她找藥吃,就是那種吃了可以自我麻醉的軟性毒品。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把錢花完了,她才算絕了自殺的念頭。
何麗等人(2013)的研究顯示,親人死亡的原因和生者與死者的關系對于哀慟反應的等級影響最顯著,其中自然災害死亡,以及喪子,對生者的打擊最大,他們的哀慟反應最嚴重。同時,性別也顯著影響哀慟反應。一對父母喪失子女,母親比父親的哀慟反應更強烈、更持久。她們的身體健康比配偶惡化的可能性更大,悲傷指數更高,抑郁指數也更高(Barrera et al., 2007)。日常生活中,母親作為孩子的主要照顧者,與孩子之間,特別是年幼的孩子之間,所建立的那種紐帶,是排他性的,無可替代的。喪子摧毀了這個紐帶,帶給母親比父親更直接的撕裂感。人類學的研究指出,在大部分的文化環境里,成為母親是女性人生歷程的一個必要路徑。失去孩子讓女性作為妻子、作為母親的位置空缺了,同樣也損害她作為女性的自我認同身份(Sijpt,E. V. 2014),這讓她們陷入虛空,人生失去了意義感,身心嚴重受挫。
把失去的孩子“再生回來”
再生的議題給母親和家庭帶來了寄托和希望,成為她們悲傷調適的政策和手段。2008年8月底,我在映秀與婦女們一起做手工刺繡來轉移她們的注意力、緩解悲傷情緒、實現心靈重建。她們彼此交流的話題,除了對于失去孩子的思念和回憶,也開始有如何調養身體再生育的內容。她們中的大部分人年齡在30歲左右,按照當地原有的認識,已經不是“最佳生育年齡”。但是比起那些40多歲的女人,她們還是有一點信心,這讓她們好像看到了未來生活的一線光亮,足以支撐她們度過眼下難熬的悲慟期。
再生育孩子不管是對于家庭還是母親都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映秀震前是一個山鎮,男主外女主內。即便有一些女性在婚前有過在鎮上、或者都江堰打工的經歷,她們結婚以后都是在家照顧家庭和孩子,自我認同和自我價值感都是建立在“母親”這個身份之上的。她們結婚時間較早,一般20歲左右就嫁人了,有些人是因為意外懷孕了才結婚的。不能做母親,她們甚至“沒有資格”做妻子,就連“女性身份”也會被質疑,因為不管是當地傳統的文化還是她們自己,都把“做母親”當成是一個女人生活歷程的必經之路。不做母親,女性的身份就是不完整的,有殘缺的,不成功的。她們同時遵循著當地女性歷程的適合時間性:上到小學畢業,最多初中畢業,打工,相親/談戀愛,20歲左右結婚,同年生第一個孩子,過一兩年生第二個孩子。夫妻同心,男的賺錢女的“在家耍”,操持家務、接送孩子上學,這是大家都認可的正常的日常生活。在這樣的生活里,孩子,不管男女,是整個家庭的重心。
失去孩子對于女性的打擊,除了創傷后遺癥,還有家庭的失序以及自我身份的喪失。正如《新西部》記者王磊在2011年探訪震區“媽媽之家”所觀察到的那樣:孩子是她們生命的價值所在,她們人生的最大使命是照顧好孩子,沒有孩子,她們的生命價值就會失落(王磊,2011)。
惟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們還可以生。家庭、社區、國家,都支持她們再生育。社會各界關注她們的再生育。再生育這一考慮,讓她們的生活有了新的寄托、希望和內容,讓她們有動力調適身心,積極備孕,同時也有了對于未來生活的安排。
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30多歲的女人,在當地的文化里,本來是被界定為“高齡”、不適合生育的。但是地震喪子這一意外事件,重新定義了當地社區對于女性身體的看法,也讓她們對自己和女性人生歷程,不自覺地重新審視,重新建構生命對于她們的意義。就像我在災區遇到的一位婆婆說的:“她們不是最難的,她們還年輕,還可以再生。最難的是那些四五十的,生都生不出來了,做試管嬰兒也做不出來。”本來被定義為“高齡”的她們,重新被定義為“年輕”;本來不知試管嬰兒為何物的山村社區,全體人都開始熟悉這些先進的生育技術。這對于這一幫映秀母親來說,“再生”即是擺脫眼下絕望處境的惟一出路,又給了她們有力的自我暗示,那就是她們是有能力的,有資源的(生育技術),并且也有權利去獲得這樣一種“天災人禍之后的補償”。還有一個更為直接和清晰的念頭,那就是,她們要把失去的孩子“再生回來”。
尋找再生孩子與原有孩子的鏈接
在我所跟蹤的再生育母親中,阿萍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在地震前已經離婚兩年,但是她一直和前夫同居,為的是一起照顧兩個上小學的女兒。
離婚的原因是前夫出軌。兩人同居期間,前夫還是經常出去找他的出軌對象,“一起照顧兩個孩子”,并不能把前夫從情感上拉回自己身邊。地震那天,她去學校廢墟上尋找孩子,沒有找到,卻遇到了前夫出軌對象的孩子。當天晚上,她的孩子仍然生死不明,而她摟著這個“情敵”的孩子坐了一夜,因為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家園。后來,得知兩個女兒都“沒出來”,她情緒崩潰了,前夫回到她身邊安撫她。然而僅僅過了四天,前夫又去了情敵的臨時板房探望,徹夜未歸。
阿萍加入映秀母親小組后,表現特別積極,成為繡花小組的骨干力量。支持她繡下去的動力是,我們答應在“5·12”一周年的時候,在廣州展出大家的繡品,慈善義賣。她的女兒生前愛作畫,震后她從半塌的房子里找出了女兒的畫冊,她要把女兒的畫都繡成刺繡作品,繡上女兒的名字,讓所有參加義賣的人都知道,她曾經有過兩個多么聰明可愛的女兒。
很多研究都揭示,和亡童保持一個持續性的連結紐帶,對父母的喪子之痛具有明顯的緩解效應(Lichtenthal et al., 2010)。紐帶聯系包括家庭成員之間彼此交換對于孩子的回憶和自己的哀傷感受,一起去墓地,或者在孩子生日、有意義的節日、蒙難日進行紀念,接納孩子的去世并為此賦予意義。如果不能和伴侶之間共享這種連結,那么和家庭成員、親戚朋友以及社會網絡的支持者進行分享,也具有療愈性。
很多再生家庭都會提到“把孩子再生回來”(劉猛,2016)。他們期待在新生孩子身上找到原有孩子的印跡,比如性別相同,長相相似,可以在新生兒身上不斷看到原有孩子的影子。我第一次見到阿萍的新生兒時,她就非常欣喜地告訴我這孩子的種種細節,和她前面的兩個孩子“一模一樣”。她甚至覺得這個新生兒就是用兩個姐姐的生命換來的。命運安排好了一切,她和前兩個女兒只能共同走過以前的那些歲月,而這個新生兒就是前世的種種輪回巧合。
實際上,新生兒和兩個姐姐“一模一樣”,不是命運安排的,是阿萍努力奮斗的結果。早在有“再生”念頭的時候,她就下決心要和前夫一起生,不管兩個人感情上能不能復合,不管以后會不會結婚,不管未來前夫管不管這個孩子,她都要和前夫生,并且她“預感到會生一個女兒”。因為只有和前夫生,并且生一個女兒,新生兒才會有可能和姐姐們“長得一模一樣”,而她才會盡到她最大的努力,從現實、夢境、臆想里找到依據,把新來的孩子和原有的孩子牢牢連接起來,把對于失去孩子的回憶整合到他們正在進行以及未來的生活中,這對心靈康復具有巨大的撫慰作用(Bergstraesser, E. et al, 2015)。
永遠抹不平的傷口
“5·12”大地震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十年了,映秀母親小組也工作了將近十年。小組中的再生母親,她們再生的最大的孩子,有的已經8歲。新生的孩子帶領整個家庭走向新生。
以阿萍為例,她和前夫在孩子出生后復婚了。為了更好地照顧孩子,他們一起做起了小生意,搬了新家。阿萍仍然活躍在小組里,經常參加各種社區活動。她還玩起了微信,朋友圈里一多半都是女兒的美照,有日常生活的,也有特意化了妝穿了演出服的,孩子看起來格外地開心、活躍,眉眼之間確實總讓我想起阿萍之前的兩個孩子。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但是第一天見到阿萍的時候,她從貼身小皮包里拿出兩個女兒的好多照片給我看,我就牢牢記住了那兩張笑臉。
阿萍說,她不敢遺忘,害怕遺忘,而她也永遠遺忘不了過去那兩個孩子曾經生活過的一切。她已經度過人生接近崩潰邊緣的哀慟期,曾經整日整夜睡不著,見人就流淚,對著每一個可以抓到的人訴說、憤怒、暴躁、抑郁、愧疚,責備自己為什么在孩子活著的時候沒有答應她買一個大生日蛋糕的要求……這一切過去了。惟有當天下暴雨、山區有泥石流、新聞事件里孩子不幸死亡的事件,還有每年的“5·12”,以及無數次的這一刻那一刻,她重新回想起過去,回想起孩子,悲傷重上心頭,好像從來就沒有遠離。
阿萍對我說:“這輩子,心口的痛都難以消除,心口的傷都難以抹平。”而關于哀傷的研究,從來就沒有“治愈”這一說,康復是一個過程,可能是一生的。
最初再生孩子的巨大喜悅,慢慢被生活重新磨損。幾乎所有的再生父母,都把再生的孩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珍貴。有的人對孩子寸步不離,基本上孩子所有的要求都滿足,寵溺中帶著恐懼,生怕這一個有什么閃失。而正如新聞報道中所觀察到的那樣,“震后出生的孩子,雖然沒經歷地震,卻感應到了家庭的氣氛和家長的心態……孩子的注意力不集中,對周圍環境敏感,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反應,畫一幅普通的畫都難一次性完成……脾氣倔強,好強好勝,很兇,玩手槍、挖土機消防車,為一件小東西互相打架,撕臉……”(鄭文杰,2013)
再生孩子的表現,其實也是創傷后遺癥的表現。父母的焦慮、恐懼、緊張,給他們制造了壓力環境,因為這種環境,他們發展成為“倔強的不聽話的孩子”,因為他們沒有安全感。
這總讓父母想起之前的好孩子,難免產生比較。失去的孩子在記憶中是那么完美,再生的家長們并不忌諱在孩子面前比較兩個孩子:“上一個很聽話,這個,一點也不聽話。“ 極盡溺愛,又極盡抱怨。”(鄭文杰,2013)
生活總是在不斷制造難題。然而比起十年前的那一切,眼下這一切又恍惚是另外一個世界。
他們的康復之路還很漫長,他們也期待我們可以一路同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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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裴諭新 中山大學社會學與社會工作系副教授